□ 崔軍鋒

從左至右:金韻梅、許金訇、石美玉、康愛德
女西醫護是近代中國社會大變局下的產物。談論近代中國第一批女西醫護的從醫之路,需要從近代西方專門針對中國女性的醫療傳教運動談起。
近代西方基督教醫學傳教士在華行醫傳教過程中,逐漸意識到:身處深閨大院中的中國女性,由于受傳統觀念的束縛,即便在看病上,也遵從著一套“身體性別政治”。傳統中國女性在就醫過程中忌諱很多,尤其是涉及到敏感部位的疾病,更加諱疾忌醫,甚至寧死也不肯就男醫;而古代中國絕大部分醫者都是男性。這嚴重影響了廣大女性的身心健康,以致遺患終生甚至有性命之憂。而且,傳統中國社會的接生環境和缺乏科學知識的接生婆也是導致中國嬰兒出生死亡率極高的重要原因。鑒于此,在華醫學傳教士努力診治婦產科病人,出版相關書籍,進行中國婦產科疾病診療的研究。他們尤其注重向西方社會呼吁派遣合格的女性醫務工作者來華。
美國內戰后涌現出許多婦女宣教會。和男傳教士一樣,熱情的女教徒們迫切希望向海外女性進行傳教??苣截懯堑谝晃坏竭_中國的女醫學傳教士,她于1873 年9 月到達北京,并于1875 年創辦中國第一所專為婦嬰治病的醫院。她是西方基督教會派往中國的第一位女醫師,也是北京、天津兩地婦嬰醫院的開創者。到1890 年,已有38 位女醫學傳教士在華工作。女醫學傳教士在華行醫傳教,開辦女子醫學班,為中國女性習醫打開了方便之門。
金韻梅、許金訇、石美玉和康愛德是中國第一批留美習醫、學成歸國的女醫護,也是中國第一批女留學生;同時,她們又是中國第一代職業女性。中國第一代女西醫護很難說是某方面的專家,她們的工作主要為婦嬰服務。當時西方流行“婦女工作為婦女”的觀念,而中國婦女“不就男醫”的習俗更使得西方教會認為有必要在華單獨設置針對婦嬰的診所和醫院,她們將其稱為“婦女的社區”。這種社區將西方醫學和衛生項目引入其中,為中下層中國婦女提供婚姻以外的謀生之道,使得她們能夠在這個內部空間獲得經濟獨立,體面地工作和生活。這一工作模式,也是早期西醫婦產科傳入中國的主要途徑。
受美國獨身女傳教士的影響中國第一代女西醫護大都沒有結婚。這一選擇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類新的中國女性——她們選擇職業生涯而非婚姻,家庭已不再是限定和約束她們的場所。她們離開家庭,進入醫院、課堂、辦公室等公共領域。
近代中國第二代女西醫護,多出生于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其中以楊崇瑞(1891~1983,婦產科學家、醫學教育家、中國近代婦幼衛生事業創始人,中國助產教育的開拓者)、蘇祖斐(1898~1998,兒科學家和兒童營養專家)、王淑貞(1899~1991,婦產科學家)、林巧稚(1901~1983,婦產科學家,中國婦產科學的主要開拓者、奠基人之一)、梁毅文(1903~1991,婦產科學家)、聶毓禪(1903~1998,護理教育家、護理行政管理專家)、王懿(1904~1981,兒科護理學專家)、佘韞珠(1907~2009,護理專家)、王琇瑛(1908~2000,護理專家和學者,中國第一個獲得國際紅十字會委員會頒發的南丁格爾獎章和獎狀的護士)、葉恭紹(1908~1998,兒童少年衛生學家)為最著名。她們主要從事婦產科、護理、兒科、兒童營養學等領域。
相較于第一代女西醫護,這一代的女性遇到了更加西化開放的時代和更開明的家長。在“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影響下,其時中國迫切向西方學習,清末“新政”、辛亥革命和“新文化運動”接續而來,中國社會各階層深受影響。家中長輩支持她們走出家門,學習一技之長。比如楊崇瑞的父親在家庭經濟拮據的情況下,為了不使她輟學,靠借貸維持其學業。這在當時傳統思想“女子無才便是德”還很普遍情況下,很是難得。同樣,近代著名的護理學家聶毓禪、王琇瑛也有類似的際遇。聶毓禪的父親很開明,經常接觸社會,關心國家大事,對女兒教育不抱偏見,供養兩女兒讀完小學后,又把她們送離家鄉,到當時頗有名氣的天津中西女子中學求學。王琇瑛的母親是一位小學教員兼職員,精明能干,具有民主思想,把女孩當男孩一樣看待。在王琇瑛三四歲時,母親便教她認字寫字;及長,更是諄諄告誡她:“長大了,要好好學技術,不要手心向上靠男人過日子”。
與第一代相比,第二代女西醫護專業性更強,這緣于近代科學的專業化發展,以及由此帶來的職業化傾向。專業性的增強,需要從業者有更加熟練的技巧,以及對專業更加深入的研究和認知。這對從業者提出了更高要求,同時也帶來更大壓力。
第二代中國的著名女西醫護大都也是選擇事業作為自身奮斗的目標,終身未婚。這樣的人生,既是她們的個人選擇,也受時代大氛圍的影響。
林巧稚的例子很有代表性。她在廈門女子師范學校讀書時,教務主任兼英語老師瑪麗·卡琳是英國圣公會派來的傳教士,她的未婚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陣亡,她遂選擇終身不嫁,并千里迢迢來到廈門任教。她堅定的信仰、謙和周到的為人,以及她的生活方式都使林巧稚看到與中國傳統女性生活截然不同的一種全新的生活。
而在著名婦產科、婦女保健專家嚴仁英(1913~2017)看來,她的老師林巧稚之所以不結婚,是因為:在舊中國,許多外國人辦的教會學校的女校長,護士學校的校長,都保持獨身,因為在這些學?;蜥t院里,都采用美國歧視婦女的做法:婦女一結婚,就毀了前途。不僅成為住院醫師時,一結婚就有被開除的危險,此后任何時候,一個女醫生結了婚,就與教職無緣,只能到門診作一輩子示教醫生。也就是說,在事業與建立家庭之間,只能擇其一。林巧稚是一位事業心極強的婦女,怎會放棄為婦女健康事業奮斗終生的大志?在她那個年代,林大夫在北京協和醫院是唯一登上教授和科主任寶座的女醫生。這是她犧牲組建家庭為代價,換來的事業上的成就!她是資本主義歧視婦女政策的受害者。
從近代第一第二代女西醫護成長的經歷可以看出,女醫選擇獨身并不意味著她們漠視家庭、兒童與女性自身的問題。相反,婦嬰健康和福祉是她們著重關注和從事的事業,她們也主要是從女性特性來建構自己的職業生涯的。近代女西醫護群體的成長過程,反映了近代女子習醫的獨特性別意義。女子習醫被局限于婦產科、兒科、護士、助產士等特定領域,且醫治對象被限定為女性,這些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男女有別的性別規范。這種性別規范,也是近代中國女性的獨特職業文化。探究近代中國女西醫護的養成,我們或可更好地理解近代中國女性走向職場和解放的艱難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