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海迪 劉明錄
(廣西師范大學,廣西 桂林 541000)
休·胡德(Hugh Hood)是一位獨具特色的加拿大作家,他生長在多倫多并在此完成了大學教育。1961 年后他受聘于蒙特利爾的法語大學蒙特利爾大學,較長期地生活在這個北美歐洲色彩最濃的城市。由于他熟諳英、法兩種語言,又長期生活在多倫多和蒙特利爾,所以他筆下的人物、背景也具有了這兩個城市的色彩。[1]65本文所選取其作品《紅風箏上天》中的主人公弗雷德(Fred)就是源自這一背景的人物。此外,休·胡德的作品充滿天主教思想,并且與現代主義實現完美結合,在他的作品里,濃厚的宗教思想與現實生活相結合,在宗教與生活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國內對休·胡德的關注并不多,對其作品《紅風箏上天》的研究更是少之又少,但這并不能抹煞他的創作文筆與價值。
休·胡德擅長寫短篇小說,《紅風箏上天》(Flying a Red Kite)就是選自他的同名小說集(1962)。小說寥寥數筆,只描寫了蒙特利爾夏天周末的幾個小時的生活情景:從主人公弗雷德在車站等車開始,天氣酷熱、人群擁擠,而后場景轉移到公交車內,喧鬧、混雜、精神墮落、人種沖突在此表露無疑,然后空間變換到家中,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最后場景切換到大學的露天停車場,弗雷德攜女兒放風箏點名主題,并在放風箏的過程中,主人公完成了自身精神與心靈的滌蕩,找到了自我,同時流露了作者休·胡德對人性光輝的一面充滿信心。小說篇幅雖短,但作者對空間的完美掌控,使得這篇小說的敘事表現出更大的張力,不僅擴大了小說的內容,也使小說在空間敘事中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故本文擬從空間敘事的角度去解讀休·胡德這篇篇幅雖短卻極具空間張力的作品。從空間角度來分析小說敘事得以形成的原因,同時本文試圖通過考察《紅風箏上天》里的空間與小說敘事建構的關系,來分析小說故事發生發展和人物活動只能是類似于車站、公交車、大學停車場等這些空間,而不是其他空間,進而確立空間在本篇小說敘事中的重要性及空間所具有的社會維度。
所謂空間敘事,可參照時間敘事來理解。就小說作品而言,小說的時間敘事即故事的發生發展與人物活動是在一定的時間里展開的,有一定的時間秩序;小說的空間敘事則是所敘之事是在一定的空間內進行。在一部作品中,時間敘事與空間敘事通常是兼有的,只是側重有所不同。研究者或者讀者一般對小說的時間敘事比較敏感,而對空間敘事的產生則提供了一個新的研究視角,即從空間角度去解讀小說的敘事,其中心便是分析小說敘事中空間的作用。1999 年暨南大學的張世君教授在她的博士論文《<紅樓夢>的空間敘事》的引言中,對空間敘事的內涵作了說明?!翱臻g敘事是所有中國文學和西方文學敘事都存在的現象,但人們尚未給予它充分的重視與肯定,并對它進行深入切實的研究。迄今為止的敘事學理論大都重視對時間的研究,強調敘事結構在時間序列中建構,忽視敘事中的空間作用?!盵2]3“空間在敘事中的作用不容忽視,構成小說敘事從來都要依靠空間意象的展開,即在文本的時間序列建立起來以后,就要依靠空間的敘述來展開時間序列。因此研究敘事理論,不談或少談空間是一種理論的疏忽或者批評的疏忽?!盵2]263
曹文軒先生在他的著作《小說門》中對于空間的解讀也頗占筆墨。他認為,“現代小說理論最蒼白的部分,也是有關空間的部分,而最發達、最有系統的部分,是與現代形態的小說實踐相一致的時間部分。”[3]192
在國外,學者們也為 “空間”拓出了一席之地,尤其是20 世紀后期,思想文化理論發生了普遍的“空間轉向”。法國著名的理論家、思想家米歇爾·福柯在他的代表作《規訓與懲罰》《瘋癲與文明》等之中著重研究了權利與空間的關系。他認為,“空間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礎,空間是任何權利運作的基礎?!盵4]18
西方另外一位思想家亨利·列斐伏爾也對空間作出了深刻地闡釋,他認為,“空間從來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蘊含著某種意義?!盵5]83菲利普·韋格納在吸收了亨利·列斐伏爾與??碌人枷爰谊P于空間的論述后提出了“空間批評”的概念,認為這些研究有助于更多地關注文學和其他文化文本中對空間的表現。下文將會從空間角度來分析小說敘事得以形成的原因,重點探析《紅風箏上天》里的空間意象與小說敘事建構的關系。
余新明博士曾在他的博士論文中寫道:“‘空間敘事’就作品來說,是指作品利用空間來參與并最終形成小說敘事,利用空間來推動故事發展,利用空間安排小說結構和形成各種場景,利用空間來形成小說的敘事動力;就研究者來說,它也是一種研究視角,即從空間的角度來研究小說敘事是如何形成的。”[6]3由于休·胡德熟諳英、法兩種語言,又長期生活在多倫多和蒙特利爾,所以他筆下的人物、背景也具有了這兩個城市的色彩。在《紅風箏上天》中,作者空間背景的設定就是蒙特利爾這座他最為熟悉的城市,雖然以整座城市作為背景,但是在作品中卻沒有整體性的呈現,而只是攝取了這座城幾個角隅的空間意象:

空間意象 意象特征寥寥數筆便把蒙特利爾的人群擁擠,悶熱躁動表露無疑,同時也泄露了主人公的壓抑與無奈。彰顯社會百態,小說只用了極少的篇幅就將徒有教士外衣的神職人員的精神世界剝落出來,在這里仍然看不到社會的希望。出現另外一番景象,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呈現的是正常的家庭該有的氛圍。孩子的存在更是充當了繁瑣生活的潤滑劑,同時也是生命的延續,在這里看到了希望。艱難地爬到高處去放風箏,而且前兩次還都是失敗,但弗雷德并沒有放棄,終于迎來了第三次的成功,而他自己也來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紅風箏成功飛上了天,主人公在精神上也如紅風箏般得到了放飛,自由飛翔,對未來充滿希望。在這里人頭攢動,情況沒有好多少。車站等車再到到公交車上推移到家中大學停車場放風箏一條街上
以上呈現出了車站、公交車、家、大學露天停車場等一系列空間意象??臻g不僅為小說故事情節的發生發展和人物活動提供了一個平臺,更是建構小說敘事的重要力量,在小說敘事中有不可代替的獨特作用,空間敘事的力量主要源自于它的社會維度。[7]50在這些空間內展現的故事場景都是庸碌生活的再現,皆具有鮮明的社會屬性。因為這些極具煙火氣的空間意象,小說才得以觸摸到了蒙特利爾城市最真實的脈搏,這些空間為人物的游走(行為)和對話提供了“地點”依托,當主人公弗雷德在各個局部空間游走時,場景便出現了:車站人頭擁擠的場景,公共汽車上牧師插科打諢的場景,大學停車場紅風箏上天的場景等等。無論時間敘事還是空間敘事,二者的共通之處皆服務于主題??臻g的游移轉換,層層遞進,不斷推移,直至切到主題,即紅風箏上天,篇幅雖短但視野曠達,內容豐富,最終點明:并非一切都是虛假的。由此,空間不僅有力地參與了場景的構建,還將空間里特有的意蘊借由敘事層層鋪展開來,從而為主題的宣發起到“推波助瀾”之效。
小說里的空間不是作家的偶然選擇,而是他的精心選擇和必然安排,空間不僅為小說里的故事提供一個舞臺,還以自己本身的特點參與、影響小說敘事的建構。[6]休·胡德在《紅風箏上天》的敘事建構中,除了設置像公交車、家等這種相對完整的空間外,還別具匠心地在這些空間內部安置了一個小小的宗教文化空間,而這個宗教文化空間意象,也有力地參與了小說敘事構建。宗教文化空間意象作為帶有濃厚宗教、文化意味的社會空間,在小說敘事意蘊地拓展上具有天然的優勢,一種普通空間難以企及的深入挖掘社會心理、人們思想精神的優勢。[6]72
《紅風箏上天》中所含的宗教文化空間意象就是墓地。費爾巴哈說過,“墳墓是宗教的發祥地”,墓地在通常意義上視為死亡的象征,但生與死從來都是各宗教追求的終極命題,并且各宗教對死亡有不同的解讀。天主教主張死是“永生的開始”,一個人不死則不能永生,死亡是進入永生、進入光明和平及完全的均衡發展的必由之路。[7]112基督教把死看成“在耶穌里睡了的人”,在基督里死了的人將來一定會復活,罪得以赦免,并且圓滿地完成生存的使命。[7]113圣經中,亦可得知永生的觀念,即復活。在中國的傳統節日清明節祭奠先人,是因為人們相信人在死亡之后有靈魂的存在,親人和亡魂間在某種情況下會相互感應。很明顯,在這背后是中國民間宗教思想的支撐?!都t風箏上天》中有這樣的一幕:
公共汽車緩慢地經過雪山區圣母墓地,教士凝視著陽光下山坡上伸展開去的墳墓,好像有點清醒了。
“我總算沒躺在那里。”他不太情愿地說。
“是的,你沒有,”他的伙伴說,“你還硬朗著呢,不是嗎,神父?”
“喔,”他說,“喔,要是讓我和一個姑娘躺在一起,我還真不知該怎么辦呢?!彼沟赝撕靡粫??!耙磺腥际翘摷俚模彼吐曊f,“他們倒是永遠待在那兒了?!保▌⒒矍僮g:71)
墓地作為墓地文化空間的代表,在這篇小說里影射出的卻是神職人員精神信仰的坍塌,神職人員在塵世中失去信仰的支撐,而渾渾噩噩,生不是真正的生,因為“一切全都是虛假的”;而死亦不是永生的通路,只是“永遠地待在那兒了”。至此,墓地這一宗教文化空間,一方面泄露了神職人員的頹唐,宗教信仰的坍塌;另一方面,又作為一條隱線,推動了身為天主教徒的主人公弗雷德的內心掙扎。這不僅為小說敘事走向高潮前進添了助力,同時也深化了小說的敘事意蘊。
米歇爾·??略凇恫煌臻g的正文和上下文》中提到了一種他稱之為“差異地點”的空間,在介紹這種差異地點的幾個描述原則時,他多次提到在西方國家里普遍存在的墓地。他認為“墓地”就是一個差異地點,而差異地點的第四原則是“通常與時間的片段性相關——也就是說它們對所謂的差異時間(heterochronies)開放”。差異時間與差異地點“是在一個相對復雜的方式下被結構與分配的”,“首先,存在著一些無限累積時間的差異地點,如博物館和圖書館”,它們有能夠“把所有時光、時代、形式、品味封閉在一個地點的意志”,有“一種在不變地點上,組織某種持續、無限之時間累積的計劃”。[8]25因此,在??卵壑?,墓地亦是這種能夠累積時間與意志的存在,因為在不同時間甚至不同年代逝去的人會被埋葬在同一墓地里,就如同博物館般藏納著不同時代的文物與記錄。
《紅風箏上天》的結尾處墓地再次出現,而此次出現的安排頗耐人尋味。
“在他頭頂上二百英尺或更遠的高空上,在墓地的上空,風箏穩穩地掛在空中,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紅色?!保▌⒒矍僮g:78)
如米歇爾·福柯所言,墓地是一種能夠累積時間與意志的存在,那么在這片小小的空間里又承載著何種意志呢?據考證,小說中出現的這片墓地是真實存在的,在這里安息的都是戰爭的殉難者。由此不難推測這片土地所承載的民族與國家意志,而這種意志的傳承與發揚一方面落在了對生活重新燃起希望的弗雷德身上和美好的下一代即弗雷德的女兒身上,另一方面也寄高高飛起的紅風箏以象征而得以發揚。這一上一下,一動一靜,在未來的希冀與歷史的積淀中小說敘事達到高潮,也道出了休·胡德的心聲:充滿希望的土地,洋溢著人性的光輝。
《紅風箏上天》中最具代表性的兩個空間意象當屬公共汽車與大學(文中為大學停車場),而它們獨特的隱喻特性又進一步深化小說敘事意蘊。
公共汽車隱喻了城市生活方式。在這個小小的相對封閉的空間內,映出的卻是社會最真實最深刻的面貌,如同一個小熔爐般:
他的鄰座是一對醉鬼,他們相互插科打諢,開些含意曖昧的粗俗下流的玩笑。
“這妞兒不錯,是嗎?瞧她那兩條腿,喔,你好好看看,真不錯,是嗎?”
“神父,你的法語怎么樣?”那個巴里奧的子民問。兩個醉鬼中年長的那個靠窗戶坐著,他是個真正的神父,另一個家伙,那個蘇格蘭人,是典型的說英語的蒙特利爾人。
“我的法語已經忘記多年了,”那個教士漫不經心地說,“我做的那個工作用不上法語,你知道,我是個愛爾蘭人?!保▌⒒矍僮g:69-70)
……
在這輛車上,種族不同,語言混雜,儼然是加拿大多民族狀態的縮影,處處顯現著英裔與法裔的文化沖突,且法裔文化處處體現著強勢。兩個醉鬼雖插科打諢,喧嘩吵鬧,但實質卻是受到周圍人的排擠與鄙視。公共汽車這個小空間的安排, 令讀者借以窺探蒙特利爾乃至整個加拿大的社會狀態,故事發展到這里,主人公的固有信念遭到震蕩,亦是整個社會思想狀態的震蕩。
隨著空間的移動,敘事也得以向前推移。車子由市中心駛向雪山區,行走的路線是逐漸向郊區靠攏的,最終定點到大學(實際是大學的停車場)。大學作為一個獨特的社會文化空間,在這里便是文化包容的象征,而隨著路線往郊區地推移直至大學則意味著文化沖突也逐漸減弱。也只有在大學(并沒有具體說明是哪一所大學,大學在這里具有普遍的象征意義)這個遠離社會喧囂與偏見的地方,弗雷德才有可能尋得一番全新的景象將紅風箏送上天,進而才有擺脫思想禁錮重拾生活信念的可能,最終走向人生從未有過的高度。
“空氣干燥而晴朗,一點都不濕潤,陽光耀眼。土路的兩旁開滿了大叢大叢的野花,有黃的、藍的,有金鳳花、雛菊、黃花、矢車菊以及三葉草。娣娣在花叢中消失了——采花是她心愛的游戲?!薄?/p>
他立刻感到那個教士的話是錯的。娣娣朝著他跑下來,興高采烈地大笑,快活地唱著小姜餅的歌,他跪在滿是塵土的路上抱著她,把她的手放在他拉線的手中……瞇著眼睛看著太陽,看著那飛舞的紅色的風箏。(劉慧琴譯:78)
小說先是經由公共汽車這一混雜的社會文化空間,而后在“大學”這個行為的附著點內最終達到了敘事的高潮。就這樣隨著空間的推移,使小說形成一個內在聯系緊密的有機整體,起到了層層深化小說意蘊的作用。
休·胡德用寥寥數筆,在極短的篇幅內,憑借對空間意象的完美把握,在空間的移動與伸縮之中完美地完成了主題清晰的敘事建構?!都t風箏上天》中,時間序列幾乎被空間的延展所“吞噬”,時間的作用近乎被消弭殆盡,但卻絲毫不影響敘事的構建:小說運用空間意象的層層疊進,設置車站、公交車、墓地、大學露天停車場等這一系列空間意象,實現了蒙特利爾城市環境的渲染,氣氛的烘托,進而揭露了整個城市的精神狀態,并最終在“大學”這個象征文化包容之地完成了自身的破繭成蝶,擺脫思想禁錮,重拾對生活的信念,最終走向人生從未有過的高度,同時也能揣摩出休·胡德對人性光輝的肯定、對生活前景充滿信心的人文關懷。通過小說的空間敘事分析,再次驗證了空間不僅為小說故事情節的發生發展和人物活動提供了一個平臺,更是建構小說敘事的重要力量,在小說敘事中有不可代替的獨特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