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寧
內容摘要:20世紀60-70年代,法國先鋒雜志《原樣》前后刊登過十幾首毛澤東詩詞,是毛澤東詩詞法譯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原樣派”與中國文學文化關系中不可忽視的一環。這些詩詞的翻譯摒棄了法譯詩歌的傳統手段,大膽采用了省略和并列等翻譯策略,體現了毛澤東詩詞凝練的特點,再現了詩歌中豐富的意象,也呼應了《原樣》文學理念的革命性。
關鍵詞:《原樣》 毛澤東詩詞 譯介
創刊于1960年的法國先鋒雜志《原樣》以“文學、哲學、科學、政治”為副標題和主題,聚集了大批法國當時的先鋒作家和文藝理論家,以激進的宣言和熱烈的辯論成為當時先鋒文學和理論的主要論壇。雜志主編是法國著名作家菲利普·索萊爾斯(Philippe Sollers),其主要合作者有巴爾特、德里達、福柯、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和熱奈特等人。
《原樣》創刊初期提倡藝術獨立于道德和政治指令,這在戰后法國知識界以薩特為代表的介入文學潮流是背道而馳的。20世紀60-70年代,尤其在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前后,歐洲很多知識分子都成為了馬克思主義的忠實擁躉,他們推崇毛澤東思想,認為毛澤東是繼列寧之后最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
一.翻譯策略的革新
1967年,雜志編輯部的政治態度發生了一次轉向,索萊爾斯明確提出《原樣》要將政治的先鋒性和文學的先鋒性結合起來。《原樣》的毛主義階段由此拉開序幕,這也正是索萊爾斯試圖掙脫傳統敘事文學的束縛,大膽嘗試新的寫作方式的時期,其作品《數》和《天堂》等皆帶有豐富的中國元素。索萊爾斯對中國文學的重要參照就是古典詩歌。除在文中引用和評介的古詩,索萊爾斯還曾翻譯過十幾首毛主席詩詞,是他與古體詩最為深入的接觸和研讀。
菲利普·福雷斯特(Philippe Forest)率先洞悉了索萊爾斯對中國古典詩歌形式的借鑒,他尤其強調了對毛澤東詩詞的翻譯正是這種參照的濫觴。
索萊爾斯所采取的翻譯策略很清晰。他沒有以學院式的法語來重構詩歌的信息,這至今依然是詩歌翻譯的慣例。他的做法是保留詩歌突兀和簡練的風格,在字母語言中找到一種表意文字的對等物。
省略、并列、標點幾乎缺失,富有節奏感。如果不是因為呈詩行排列,這些譯文放到《天堂》沒有標點符號的大段文字中可以完全不被察覺。不可排除的一點是,經由毛澤東的文字,中國古典詩歌成為了《天堂》的語言得以鍛造的熔爐。 (Forest, 1992: 213)
索萊爾斯先是在1970年《原樣》第40期上刊登了他翻譯的十首毛澤東詩詞,分別為:《登廬山》、《到韶山》、《答友人》、《答李淑一》、《七律·和郭沫若同志》、《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卜算子·詠梅》、《冬云》、《為女民兵題照》和《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不過以索萊爾斯對中文的掌握程度,應不足以獨立完成這些翻譯。在這十首譯詩的最后,落款雖為“菲利普·索萊爾斯的解讀和翻譯”,但也同時注明有人為他提供了語言支持:“在此我要感謝陳一佳(音譯),這是一名可靠的向導,引領我認識了中文?!备鶕魅R爾斯本人的這句致謝,我們有理由推測,在翻譯這十首詩詞的過程中,陳一佳詳細講解了每句詩和每個字的含義,索萊爾斯再據此找到法語中對應的詞語。他本人對翻譯毛澤東詩詞的策略做過如下解釋:
我的這些翻譯所用的方式是挑釁性的,一方面是為了表明,西方遲鈍的教授們翻譯中文的通常做法只會受到學術形式的束縛,這種方式沒有對這種電報式的凝練和這種運行的不同波長進行字面的、直接的翻譯。我認為這可能是一種率先嘗試,在翻譯漢語時試圖變成事物在紙張上的線條本身,刪除代詞、不定冠詞、那些“le”和“de”。要產生的效果是“天衣無縫”。(Sollers, 1991:101- 102)
索萊爾斯認為中文句式緊湊,語言凝練,將之喻為完美的“天衣”,而法文的代詞、冠詞和介詞則如同針線,顯示出了文本的脈絡。翻譯時,他大量棄用了法文中的代詞、冠詞和介詞,盡量按照中文的句式來選擇相對應的法文詞匯。從譯文結構上看,這種翻譯策略產生了較高程度的異化。在索氏譯本中,除了題目和專有名詞,沒有出現句首的大寫字母。此外,標點符號很少使用,只是偶爾在詩行之間出現冒號或是破折號,其作用往往是標明節奏和停頓,而并非為了表明詞語之間的邏輯關系。試看索萊爾斯對《七律·答友人》中兩句詩的翻譯:
une branche de bambou tachetee : mille larmes(斑竹一枝/千滴淚)
dix mille nuages rouges: cent couches dhabits(紅霞萬朵/百重衣)
翻譯的通行原則是傳達信息和意義,傳統的翻譯方式通常會將這兩句詩中的比喻手法表達出來。但索萊爾斯卻直接將“斑竹”和“淚”以及“紅霞”和“衣”并列起來,中間用冒號表示停頓和對照,個中邏輯需要依靠讀者自己去理解。這種譯法沒有使用法語句法中常見的連接詞來確定詞語間的關聯,而是給出了更自由的闡釋空間。雖然讓讀者有些無所適從,但從另一方面而言,卻將中文原詩的行文方式和詞語關系完整真實地再現出來,既讓讀者體察了意義,又能對中文詩歌的結構形成直觀的認識,這也是意譯難以達到的效果。在《登廬山》一詩中,這種并列譯法的使用最為突出:
trainees des nuages sur les affluents: grues jaunes
云橫九派浮黃鶴
vagues descendant les trois Wu: blanches fumees soulevees
浪下三吳起白煙
prefet Tao: on ne sait ou il est alle
陶令不知何處去
source de fleurs de pecher: possibilite de la cultiver
桃花源里可耕田
第一句中的動詞“浮”在譯文中被去掉了。第二句中的“下”和“起”在譯文中都變成了分詞(descendant, soulevees),動詞意義減弱,修飾意義增強。作為譯文中唯一的標點,冒號的作用則較為復雜。它代替了動詞、介詞、比較詞,刪除了所有對表達主旨起次要作用的詞語和結構。
二.詩歌意象的處理
索萊爾斯對詩句意象的處理方式需要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美學觀念具備一定的了解,僅憑對詩句字詞的理解恐難以做到。考慮到《數》中漢字的書寫者程抱一與《原樣》的密切合作,我們有理由認為,程抱一對中國詩歌的符號學分析或對索萊爾斯的翻譯嘗試有所啟發。此外,在程抱一《中國詩語言研究》書后所附的法譯唐詩中可以發現相同的技巧,比如對五言絕句《宿建德江》中兩句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翻譯為:
Pleine immense: le ciel sabaisse vers les arbres.
Fleuve limpide: la lune sapproche des humains. (Cheng, 1977:109)
程著中的譯詩在表達意象之間的關系時,較多地使用了并列的方式。雖然保留了大寫字母,但也根據語義運用了其他標點符號。除了冒號,還使用了破折號,如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被呈現為:
Les rencontres – difficiles,
Les adieux – davantage ! (Cheng, 1977: 201)
在每一個詩行當中,破折號代替了動詞,也起到了標明原詩節奏的作用。將原詩中的一句分成上下兩行排列,以破折號為基準對齊,凸顯了原詩句中兩種時刻之間的對比關系。程抱一曾在《原樣》上撰文講解了中國詩歌語言中常見的意象并列:
在一句詩中,當一個意象引出另一個意象,詩人也只是將之并列而已。唐朝李商隱的詩句便是如此:
“滄海月明珠有淚”
珍珠的意象讓人既聯想到月光,又聯想到淚珠。淚與海的意象相結合。整句詩形成一個循環,各種意象在其中依次出現,不分主次。 (Forest, 1995:211)
索萊爾斯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理解或可有多種渠道,通過研讀漢學著作,通過與程抱一的切磋,或者通過中文學習等。索譯毛澤東詩詞都是舊體詩,譯者通常是原作最認真忠實的讀者,至少通過這一實踐,索萊爾斯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要義已有一定了解,是他在作品中對此進行化用的必要基礎。
三.結語
直至《原樣》毛主義時期的尾聲,第66期卷首又發表了兩首索萊爾斯翻譯的毛主席詩詞,分別為《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鳥兒問答》。索萊爾斯通過再次翻譯毛主席詩詞,表明他對毛澤東思想的認同和對其本人的推崇并未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明顯變化。雖然在政治立場上,《原樣》已經開始疏遠毛主義路線,但在詩學和哲學層面,依然與中國保持著密切的關系。
參考文獻
1.Cheng, Francois, LEcriture poétique chinoise suivi dune anthologie des poemes des Tang, Paris : Seuil, 1977.
2.Forest, Philippe, Philippe Sollers, Paris : Seuil, 1992.
—, Histoire de 《Tel Quel》 1960-1982, Paris: Seuil, 1995.
3.Kristeva, Julia, Les Samourais, Paris: Fayard, 1990.
4.Sollers, Philippe, Nombres, Paris : Seuil, 1968.
5.Sollers, Philippe,《A propos du maoisme》, Tel Quel, 1976 (68):104.
6.Sollers, Philippe, Paradis, Paris : Seuil, 1981.
7.Sollers, Philippe, Improvisations, Paris : Gallimard, 1991.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從《原樣》到《無限》——法國“原樣派”的中國觀研究》(項目批準號:18YJC752022)的階段性成果。本成果受北京語言大學院級科研項目“法國原樣派文學理論研究”(中央高?;究蒲袠I務專項資金)資助,項目編號:18YJ020001。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