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的河：柳沄作品小輯 [組詩]

柳沄

【舊作十首】

景 致

雨停了。風還在吹

一些事物悄悄離開

另一些事物

繼續搖晃

秋天的風

像秋天那樣涼

太陽瞧著風中的花朵

花朵們瞧著

啪嗒啪嗒掉落的花瓣

天空因此更空

比起一條拉鏈

一座又長又窄的拱橋

雨后的彩虹，似乎

更適合用來裹腳

一位腳步細碎的老嫗

恰好經過這里。她的臉

像舊時代的疤痕

那么深遠

當她

被一道下坡路帶走

夕陽在一輛漏油的公交車上

找到更多的輪子

問 題

上帝

坐在壁爐前

睡著了

此刻

他又夢見我們

變成壁爐里的

火焰

為什么總是這樣

為什么，我就遲遲不能

把形狀各異的劈柴

視為上帝的

長骨、短骨和扁骨

這是一個問題？

這是一個問題！

上帝說

——小子，你想吧

想通了進天堂

想不通就下地獄

夢里的河

夢里的河

是一條寬闊的河

那么多的月光

邁過去

又邁過來

夢里的河

是一條匆忙的河

在綴滿星辰的夜空下

河與河水

一起流淌

它們流淌到哪里

就把岸擱到哪里

如同岸上的花朵

開謝之后

將春天丟在一旁

順著蜿蜒的河岸

我逆著直瀉而下的河水行走

走得時間嘩啦嘩啦地響個不停

仿佛再跨出一步

身上就會長出鱗片

這一點都不奇怪

在到達成為離開之前

夢境中的我

跟河水里的魚

始終沒什么兩樣

越寬的河流得越長

就要和夢外的天空藍在一塊

我忍不住將手伸進河里

撈上來的

是自己的五根手指

這樣的動作重復了多次

直到有人駕著輕舟而至

直到那個人

將一柄粗壯的漁叉

扎進魚里

魚痛著

巨大地痛著

痛死的魚用一根纖細的刺

卡在

我的喉嚨里

一種過程

一只肥大的桃子

一只光芒四射的桃子

從枝頭上寧靜地落下來

就像梵·高割掉的耳朵，那么沉重

一只富貴的桃子

一只被風雨詛咒過的桃子

一只盛滿水聲的桃子

從那個高度上掉下來

并且像落日那樣，彈了那么幾下

一位美麗的少女匆匆走來

彎腰去拾那枚桃子

當她抬起頭時

已成老婦

得意的事情大概都會這樣

——這種念頭在我心中一閃

那桃子和女人

就突然腐爛了

世界說：噓

別出聲……

無 題

我從來都不是那塊

從峰頂滾落的石頭

我只是沒有太好的辦法

讓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于中途

突然停下來

我只是像看待自己一樣

去看待那塊石頭

時間久了，我干脆

把滾動時所發出的

巨大聲響，稱作痛快

只見它時而高高地彈起

時而筆直地下墜……

既然如此，那么

什么樣的磕碰和摔打

才能讓一個人的性格與命運

截然分開

這多么奇怪！在一個

十分平靜的午后

竟然想到一塊不能平靜的石頭

其荒唐程度，絲毫不亞于

將一行一行寫詩

當成一口一口吐血

此刻，它順著

因假設而陡峭的山坡

越滾越快，越滾越快

直到深深的谷底接納了它

直到它與自己的經歷

緊緊地摟抱成一團

下午的磁湖

下午的磁湖

泡在下午的湖水里

泡在湖水里的磁湖

跟湖水一樣清澈一樣平靜

除了平靜除了清澈

下午的磁湖再沒有別的事

哦，磁湖無事時

湖水也無事

不開花的曇花

友人抱進來一盆曇花

他很鄭重地告訴我

——這是一盆

開過花的曇花

我滿懷感激和欣喜

將它擺放在朝南的窗臺上

那兒是陽光最明媚的地方

此后，因這盆曇花

而更加明媚

我開始幻想

它開花時的樣子：那

短暫而又漂亮的花朵

在我的注視下，低著頭

自己反復嗅著自己

當這樣的情景

再次浮現于我的眼前

屋子里所有的物件都消失了

便覺得，即使

明天早上就是世界末日

我也會在今天傍晚

為它澆水

半年過去了

一年也很快過去了

這盆曾經開過花的曇花

用很長的時間生長

用更長的時間

拒絕開放

我依然在等

并在等待中從未相信

——那一遍遍澆給花盆里的水

僅僅是讓枯萎

變得漫長

這 里

這里是墓園

是睡著了，就

不想再醒來的地方

這里是墓園

是忽高忽低的林濤聲

與忽低忽高的鼾聲

相互混淆，甚至

相互替代的地方

是時間停下來的地方

蒼松與翠柏

不得不肅立的地方

是額頭上的皺紋與松柏的年輪

纏繞在一起的地方

在這里，陽光的亮度

始終無法超過

它對墓碑的照耀

而墓碑上的名字

剛剛被一陣雨聲提起

風不停地吹著

此刻，除了墓碑

沒有什么不在搖晃

于搖晃中離開人世的父親

一直守在這里

這里是天堂

是讓心腸不一樣的人

一樣安靜的地方

冬日的街頭

我站在這兒

等一位異性朋友，等待

使我跟周圍的幾棵

東搖西晃的街樹

形異但神似

約好的時間早已過去

打她的手機

如敲一扇，怎么

也敲不開的門

我幾次對自己說

——等會兒，再等一會兒

等來的卻是兩輛轎車

在我的眼前追尾

那么漂亮的轎車

一下子變得那么難看

好比一條狗在嗅另一條狗

我扭過頭去，發現

我的影子不知什么時候

已被下午的陽光

釘在了粗糙的墻上

那黑乎乎的影子

無論我怎么瞅

都酷似一張

剛剛掛上去的獸皮

我吃驚于這一想象

好像我不是在等候那位

遲遲等不來的異性朋友

而是在目送一位

揚長而去的屠夫

天氣出奇地好

天氣出奇地好

好得陽光全都流出來了

在浸透我的同時

又不驚動我

只是我長時間地忽略了

這個細節

我長時間地坐在

街邊公園的木椅上

遠遠地離開

那個坐在編輯部里

埋頭看稿的自己

這是初冬

一個風和日暖的下午

是那股筆直地，從

不遠處的熱電廠升起來的青煙

閑著的時候

閑不下來的

是人那青煙似的一生

——沿著一架長長的

肉眼看不見的梯子

費勁地爬到

梯子夠不到的地方

然后就散了

我得再坐一會兒

平靜地想一些

和青煙和梯子

無關的事情

【新作十首】

天晴了

天晴了

雨不得不停下來

雨一直是

歪歪斜斜的小雨

而吹來吹去的風

又讓它們像小雨那樣隨便

和漫不經心

就這樣

它們順著風的意思

忽緊忽慢地淅瀝了好幾天

淅淅瀝瀝地連綿了好幾天

使此刻的日出

顯得格外奢侈

我和第一縷陽光

一同走在雨后的河堤上

早已斷流的河水，依舊

斷流于寬大的河床里

這場雨并沒有改變什么

只是把它們自己

淋濕了，淋透了

兩只喜鵲

初春的時候

兩只黑白分明的喜鵲

于窗外不遠處的楊樹上

仔細地搭著

粗糙的巢

巢終于搭好了

兩只曾飛上飛下

忙于搭巢的喜鵲

再也沒有回來

巢一直空著

夜里，那缽一樣的輪廓

使月光密集

早上起來

我再次朝那兒看去

兩只至今未歸的喜鵲

使那棵整日整夜托舉著空巢的楊樹

粗壯得沒有意思

兩只不知去向的喜鵲

使每一天的天空

遼闊得沒有意思

中山廣場附近

中山廣場附近

有一家工商銀行

銀行的大門口，蹲著

兩頭一模一樣的獅子

石頭的？還是金屬的

我有些吃不準

但比起剛剛醒來

我覺得，它倆

更像是就要睡去

此時正值上班的高峰期

隔著八車道的馬路望過去

它倆那么高大那么兇猛

其齜牙咧嘴的樣子

好像生怕過往的行人知道

自己是假的

當綠燈亮起

我橫穿馬路漸漸走近

發現它倆不僅倦怠而且僵滯

好像早已不在乎

自己是假的

挺有意思的夜晚

這是一個挺有意思的夜晚

——我坐在一張椅子上

聽另一張椅子

在我的頭頂上

時斷時續地發出

挪動的聲音

那聲音有些怪異

既不同于尖叫

也不同于呻吟或嘆息

我坐的椅子紋絲不動

它早就知道，我是

一個坐得住的人

但它不知道的是

——耐心地坐下去

有時比耐心地活下去

還要不容易

這么想著

那張椅子又紊亂地挪動起來

使樓上神秘得

如另一個世界

我撂下筆

再次仰頭朝上面望去

可平靜的天花板

始終是一副

無可奉告的樣子

講 述

不大的院子里

有一棵樹冠巨大的老樹

樹下擺放著幾塊

比老樹更老的石頭

據我所知

樹是先栽下的

石頭是后移來的

日子久了，它們同時成為

院子的一部分

有時，樹晃動得厲害

石頭紋絲不動，是的

它們本來就不一樣

就像有根的和無根的

那么不一樣

但它們誰也不肯離開誰

常常是：樹讓石頭成為幾只

虛位以待的凳子的同時

石頭也讓濃蔭匝地的老樹

成為一座納涼的亭子

夏天，黃昏漫長

院子里的一些男人和女人

因它們守在那里不走

而一撥隔一撥地

朝它們那兒走去

——十分熱烈

又十分認真地聊著一些

跟老樹和更老的石頭

無關的世事

廣 場

當我再次提起筆來

廣場才有了廣場的模樣

——它是那么滿足于

自己的平坦和寬闊

哦，它是那么滿足于

自己的空空蕩蕩

此刻，它空蕩得

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

由一塊塊石磚鋪就的廣場

堅硬得記不住任何事情

好比一張碩大的葉子，很快

就把那些飽滿的閃亮的露珠

忘得干干凈凈

我當然是其中的一顆

暗淡的夕陽下

那位孤獨的喂鴿子的老婦

是另一顆……

沉默的紀念碑

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此，它更加沉默

五峰村的梨花

今天上午

有人在群里相約

——去北鎮的五峰村

看梨花

那個地方

幾年前我曾到過

漫山遍野的梨樹

沒有哪一棵開出的花

不是白的

白得干凈

白得稚氣

白得偏執而又整齊

只有那個地方

才有那樣的梨花

雖然有些單調有些自戀

卻白得比這個世界上

任何一種顏色

都要深

時至傍晚

大家已商定好去五峰村的日期

可即使我們不去

它們照樣白得，比

任何一種顏色都深

低懸在那兒的月亮

看完電視里的疫情通報

來到陽臺上看夜景

看昨天夜里

多次看過的月亮

心情不好的日子里

沈陽的空氣質量

卻一直這么好

好得那輪古老的月亮

跟新的一樣

好得它低懸在那兒的同時

也低懸在讓人揪心的地方

比如那座方艙醫院的屋頂處

鉆石公主號游輪的

某扇舷窗旁……

此時，它在半空中的樣子

比在這首詩里更皎潔

而且沒事一樣

將干干凈凈的月光

一層接一層地灑在

新冠病毒肆意橫行的大地上

好看的鳥

陽光強烈的晌午

一只好看的鳥

突然出現在一棵

無精打采的樹上

那只鳥我從未見過

樹卻是每天都會看到的槐樹

它不叫的時候

比它叫起來還要好看

它從一個枝頭躥向另一個枝頭

使眾多的名詞

隨之成為了動詞

我瞧著它

站在敞開的北窗前

我像瞧著一只由羽毛扎成的毽子那樣

繼續瞧著它

直到它更像一只

快樂的毽子

而那樣

無精打采的槐樹

只能是槐樹

太累了

晚上

在擰亮的燈光里

打算繼續寫點什么時

突然感到

太累了

累得想哭

想罵自己一頓

想通過什么方式

讓性格和命運截然分開

而不再是一枚

有著正面和反面的硬幣

甚至想放下筆就此承認

——歲月才是坐莊的

你越心有不甘

就越像一粒

轉個不停的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