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 [組詩]

沙克

別對我說什么高峰

夠了，你登上一千米幾千米的山

登上東西南北洲的制高點

累折了腰還想登

……蓑羽鶴，聊著天，飛過珠穆朗瑪

早已夠了，你站在這個那個高度

以為高出了所有人

征服了區域、云霧、雪際線

……坐飛機的孩子，正在往你頭上撒尿

我坐實自己的平川

沒有一座山能夠跨進我的門檻

一只羔羊誤入廚房

被做成靈魂和遠方兩道菜

被我連骨頭吃了

扯什么靈魂和遠方

我的腳趾夾著造山運動的賬單

欠債的神靈們都跑沒了

你傻，還敢對我說什么高峰

誰還得起我一部山海經

代 言

對不起。是的

我在詞語中剝奪了你們的活法

運行真實的愛和善良

眾鳥以為不現實

我一個工匠

制造生活的可能方式

不斷地做新菜

你們的活法有病在先：

虛假，冷漠

我拿緩慢的詞性調理環境

眾鳥的口味，漸漸都大過了籠子

隱 者

空寂的山峰

空寂的海浪

隱者走出山峰和海浪

住平原。被棘灌刺探

他吐一塊山峰

平原并不理解高尚

河底的淤泥，陷住腳

他吐一口海浪

平原并不接受深沉

沒嗆過海的，相信什么

沒跌過山的，相信什么

平原活在近代圣賢的尸骸里

隱者置身于平原的洼處

血型、個性隱沒于滴水粒沙

不言山峰，不說海浪

派一個質子去空寂中巡邏

維護虛幻之真

在一句話的風景里

在一句話的風景里允許

人與事物互容

事物恬淡，人臉光潔無瑕

潛意識的流光水影

從眼角析出了好看的生字

在一句話的風景里拿出

人人想要的東西

疊進腦袋的溝溝回回

想，繼續想啊，想半輩子

傷害了不知多少事物和青春

在一句話的風景里安置

下半生的生活

高潮的時候把句號改成省略號

不在胸口畫十字

想不到去叫一聲天堂和上帝

這句話是：人生多美好……

那是我不懂事時寫給自己看的

哄得多少人暈倒

我在寫作未完成的失敗書

還沒來得及受它蒙騙

如人類

田野里挖到一根骨頭

叮滿了一個村子的螞蟻……

鋤頭戰栗著，空著肚子

離開了，走幾步，忍不住轉回頭

骨頭，螞蟻，不在了

鋤頭倒下去，流淚：

“多么饑餓、可憐、貪婪”

淚跡沒干。一個村子的螞蟻叮上來

后蝴蝶效應

世人面善

你心軟

一朵冷冷的浮云

飄進身體，翻騰成怒海

淹不死丹田里的你

你啊，你和你和幾個你

在地核的溶液里

游成氣體，滲入先秦

不占道也不掠美

世人太精明

死后也有上進心

做一只星天牛

摟著苦艾草的腰

晃動地基，或度量衡

你啊，你沒了

怎么還被苦艾酒弄醉

還笑……

天 意

神遺忘得越多

漏洞越多

打補丁，做懺悔

把壞補成好

把好補成更好

神遺忘得越多

人的壞越多

生來就得打補丁贖罪

到底遺忘什么

有史以來的補丁知道

青煙搖曳

誰也不能抓住好……

滿天的星辰暗笑

一 行

一行漢語長刺

一行情商四處逃離

一行海水浸泡過兩個年代

一行人走成范兒

一行省略號……

后面拴著道具獅子

它是一行人摧而未毀的門神

后面跟著墜地的繆斯

一行脊椎橫穿大陸

放射敘事的閃電

霧霾、獅子還是睜不開眼

一行閃電為鬼放射

給我的心臟

子夜已經被灼傷

流著孤淚

聽命于時鐘還有什么用

黎明不會來了

白天是多么重情重義

迷失于對太陽的慣性依賴

把生死交付出去

不知不覺中被一扇窗子編排

生存的通道朝外

引來光、氧等外在支援

所有的堅硬

靠擠壓內里的柔軟

形成外殼

從紐扣的孔眼里

穿過細長的暖流維護身體

心臟受傷

砂紙摩擦裂痕

產生熱量給真實的命運

產生燃燒給又一輪永別的吻

我的心臟

堅持感情、思考和真理

被世人一再嘲笑為愚昧

我的心臟是上帝

在我完全失血的時候不會死

持續的寒夜

體外的冰

凝結在床與地之間

浩大無窮的又黑又冷

凍死門窗

封住體內的隱私不留出路

夜市熱鬧著

置于凍傷中不察不覺

持續多日降溫

一條舊被子壓著新被子

達不到三十七攝氏度的睡眠

心中的一朵燈花

結冰了。可能醒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