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汀
我們總是傾向于
在遙遠之地尋找熟悉的事物
比如在仁川,我找到了
面條形狀的面條
包子形狀的包子
還有人的樣子的人
但是我不敢打開任何一種
我知道這相似中的危險
它們會提醒我,在仁川
我才是那個似人非人的人
這個人身不由己
他的胃,他的心
以及飄忽不定的聲音
將他逼近那個吞咽的瞬間
此刻,一切都得到了驗證
他并不在仁川,他在北京
他也不在北京,他只在
對自己的想象中
給我水,澆滅眼神里的火
給我火,燃燒手心的枝葉
給我綠色,懷抱秋日希望
給我希望,過分愛這個世界
給我愛,把命運寄托在兔子身上
或者什么都別給我
讓我自己去獲取
取得夢,就贈最黑的夜晚
取得冰塊,就贈沙啞的喉嚨
取得一場偉大的潮水,就贈
十萬噸硨磲,百萬個貝殼
倘若我最后兩手空空
當然是把自己交付給虛無
一樓,是多情的人群
風和風相遇后
誕生眩暈的塵土
二樓蠕動著沉默疼痛的胃
以及更為沉默的鄰居
必要時,它們互相檢測
破碎的心擠滿三樓
跳出記憶囚室的渴望
一顆比一顆更具體
四樓頭暈腦脹,有小石子跌落
和重力無關,是做夢的緣故
五樓充斥著各種流血的傷口
肉是刀的恨,骨頭是劍的苦
去醫院,沒有一兩靈魂是完好的
眾人已漸漸知曉
改命的前提是:認命
和持續認命。真正的考驗來自
在遍地的高大樓宇中
辨認出該摁哪一層電梯
你怎可能,不變成一個騙子
那些甜蜜的謊言,內部塞滿了
祈求和不甘。你知道妥協的結果
必然是肉身的消融,像你的某位朋友
他至少還因此留著,動人的憂傷
而你只能匍匐在無聊的掙扎中
靠回憶來復仇這一切。還有
骨瘦如柴的期待,還有
茍延殘喘的雄心,那最后的告別
是海邊的風,吹過去,也就吹過去了
中午,我們從一處海灘返回,出租司機說
不該此時離開,這是趕海的好時候
不遠處,成群的游客正翻過堤壩,撿拾
退潮后留在海灘和礁石上的扇貝、海螺
我一回頭,看見了大海新裸露出來的部分
形狀同我內心的某些角落,十分相似
趕海人彎腰的姿勢容易讓人想起,童年時
在許多個深秋的黃昏,莊稼收割完畢
我和少年們挎著籃子,緩步在田野里
撿拾農人散落的麥穗、谷穗,還有因暴曬
而跳出豆莢的大豆,以及被泥土藏起來的
其他果實。它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像走失的
老人,等著被稚嫩的手領回家,顆粒歸倉
如果海邊的人們,命定在退潮中趕海
那些種田的人們,又是在秋收后趕什么呢
趕土、趕地,趕著祖先往另一個世界走
還是趕一個陀螺,直至它因轉得太快
而失去重心?聽著濤聲,我唯一能確定的是
第二天得早起坐火車,趕去一個江邊城市
退潮的海灘上
女兒在用小鐵鏟
挖一條淺淺的渠
問她做什么用
她說她要把
落沙灘上的水
送回大海
這項工程曲折蜿蜒
似有萬里之遙
她絕不會貪圖省事
挖一條直線
只有足夠繞遠的路
才能成為歸途
沒有什么比雨后的烏云更干燥
如果有,就是剛哭完的孩子
或在黃昏時洗臉的建筑工人
倘若還有,只能是一群病人走過去
腳印和魂魄留了下來
(選自《鐘山》2020 年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