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詩人書寫救女散文詩：逐花而居以苦釀蜜

九城闕

每年春天，黑龍江養蜂人尉景龍會載著他的一百多箱蜜蜂，從雙鴨山市馳行幾千公里，到南方追逐花期。千萬只小蜜蜂身上，寄托著他對女兒的期望。養蜂實苦，尉景龍卻苦中作樂，一邊養蜂一邊寫作。而他與女兒尉菲菲的故事，比他筆下的散文詩更動人。

被上帝親吻耳朵的女孩，別怕爸爸來救你

2014年4月的一天，北京市八維研修學院游戲學院學生尉菲菲結束一天的課程，匆匆步行前往地鐵口，準備到附近商圈的奶茶店打工，手機突然傳來一條微信。那是蜜蜂詩人從900公里外的盱眙縣郊傳來的：八仙臺附近的桃花都開了。尉菲菲鼻頭一酸。

蜂蜜詩人是尉菲菲給爸爸尉景龍取的微信名。尉景龍1965年12月出生于黑龍江省雙鴨山市，大專畢業后被分配到當地林場工作，妻子侯桂香大他1歲，在林場小學擔任老師。1994年女兒出生，夫妻倆為女兒取名菲菲，希望她在北方黑土地上自由翱翔。然而，菲菲長到3歲還不會講話，只會簡單的“咿呀”，連爸媽都不會叫，反應也比同齡孩子慢半拍。

其間，醫生給菲菲開了一種治療耳聾的藥丸，每天服藥就要15元。為了給女兒看病、吃藥，一家人生活吃緊。但是，尉菲菲的病情不見好轉，夫妻倆內心十分焦慮。1997年，尉菲菲在佳木斯市第二人民醫院被診斷為重度聾啞兒（正常人聽力可以達到25分貝，尉菲菲左耳聽力60分貝，右耳聽力要到110分貝）。望著確診書，侯桂香一籌莫展，眼淚直掉。一旁，尉菲菲仿佛看透了父母的心思，她緩緩抬起小手，為媽媽擦淚，再將爸媽的手疊在一起，嘴里“啊啊啊”。尉景龍低頭，看到女兒的酒窩，緊緊將女兒摟在懷里：“菲菲，砸鍋賣鐵，爸也要把你治好。”

此后，尉景龍一有空就抱著孩子四處求醫。夫婦倆利用節假日和周末跑遍了北京、上海的聾啞醫院，積蓄也花得所剩無幾，卻收效甚微。

有次，尉景龍跟朋友聚餐。好友勸他：“這些年，看你們夫婦倆為孩子治病，老了一大截。你倆還年輕，再要一個。”尉景龍認真地告訴他：“醫學上講的所謂十聾九啞的啞，并不是失語癥患者的啞，而是由于早期喪失了聽力，聽不見別人說話，因而不能學習說話，再加上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發音，因而不能校正，結果成了不會說話的啞巴。菲菲就是這種問題，完全可以通過特殊訓練學會說話。我一定要治好她。”

2000年3月，尉景龍在收音機上聽到一則廣播：佳木斯市有位數學老師張麗萍為了給聾啞兒子豆豆治病，辭去公職，開辦了三江聾兒康復中心，不僅治好了豆豆，還治愈了許多聾啞兒。尉景龍當即請了假，帶著女兒尉菲菲和一書包病例、醫藥單前往佳木斯。雖然尉景龍將女兒送去康復治療，可他擔心女兒不適應康復中心的生活，每個周末都會坐長途汽車到佳木斯市看望女兒。為了省住宿費，尉景龍總是凌晨出發，再坐晚上的末班車回家。

轉眼到了6月1日，尉景龍和妻子到佳木斯市看望女兒。尉菲菲看到爸媽后，眼淚奪眶而出，隨后清晰地喊著“爸，媽”。尉景龍感慨，這聲“爸媽”來得太晚了。好在，這些年的努力，終于看到了成效。

尉景龍看到女兒歡快的背影，做了個決定：讓菲菲留在佳木斯上學和參加康復訓練。侯桂香眉頭緊鎖，尉菲菲每年近2萬元的康復費和生活費已經讓這個家債臺高筑，而且侯桂香擔心女兒年齡小在外受欺負。尉景龍忍淚勸慰：“我們對她最大的期望是能夠像正常人，如果現在不狠心，等我們老了她吃的苦更多。錢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別擔心。”

逐花而居以苦釀蜜，父愛如山伴你飛翔

2002年6月，尉景龍托人將女兒轉學到佳木斯市第十二小學，每學期需要500元借讀費。當時，夫婦倆每個月工資合在一起才200多元。而菲菲進入學校后，第一件事就是配助聽器，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康復學校根據菲菲傷殘等級，建議配備兩只單價近5萬元的助聽器。張麗萍老師知道這個小家的不容易，她將一位學員淘汰下來的左耳助聽器免費贈給了菲菲。此前，菲菲一直戴著這個舊助聽器上課。

為了還債，尉景龍想盡辦法，最后聽說養蜜蜂賺錢。2002年年底，尉景龍從林場辭職，從朋友手里買下30多箱蜜蜂，放下筆桿，成為一名蜂農。做這個決定不容易，可尉景龍沒有別的選擇。

2003年春天，雙鴨山市紫云嶺山上的杜鵑花開得分外爛漫，尉景龍的心卻陷入愁苦。為了盡快償還外債，他吃喝都在山上。為了產出好蜜，尉景龍到山上找來了幾窩土蜂試養，慢慢擴大養殖規模。為了學習養蜂技術，他四處拜師學習養蜂知識，通過不斷地學習，逐漸明白了養蜂的竅門。尉景龍的蜂場在山里，為了節省20元路費，從市區到山里的70多里路，他基本是靠踩自行車來回。

為了尋找好的蜜源，2004年，尉景龍到四川放蜂。幾千里外的異地風餐露宿，搭起帳篷就是家。對于養蜂人來說，連夜搬家最是辛苦，除了旅途的勞頓，還有四處遷徙的漂泊感，這是最難熬的。所以為了方便搬家，尉景龍帳篷外有一個用鐵桶自制的簡易火爐，一排蜂箱，再無他物。在這兒，外出買生活用品要去30公里外的集鎮，先出了大山，再騎摩托車。在這里，沒有家人的陪伴，每天重復地做一些工作，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居住在人群之外。長年的遷徙還伴隨著離別，常常讓尉景龍夜不能眠，獨自抹淚。

睡不著時，尉景龍就提筆給女兒寫信。但他的信里從不寫這些艱難，只描繪美景與希望。

年底，尉景龍賣掉蜂蜜回到雙鴨山。那天，尉景龍早早前往佳木斯市，帶著女兒去醫院配助聽器。 菲菲戴上助聽器后，結合唇讀復述了一句完整的話：“爸爸，謝謝你。”尉景龍高興得笑開了花，繼而眼睛都紅了。兩人聊天，說一些小短句，尉菲菲也復述著他的話，父女倆開心地笑。尉菲菲戴著新的助聽器高高興興地出門，尉景龍在旁邊拉著她的袖子，叮囑她注意臺階;還與她商量一會請她吃飯慶祝。

養蜂，飽含酸甜苦辣。養蜂人為采集瓊漿追花逐蜜，從早忙到晚，隨蜂而行，逐花而居，常年在外長途跋涉，輾轉天南海北。越是原始森林越是不開放的偏僻地區越是蜜蜂的樂土，也是他們歇腳的“家”。2005年到2006年，尉景龍幾乎都住在山上，其間一般只在中秋節回家一趟看孩子和老人。

尉菲菲面臨小學畢業時，尉景龍在湖北省鐘祥市放蜂。為了趕上女兒的畢業典禮，尉景龍將蜂箱委托給同行蜂友，坐了一天一夜火車趕回佳木斯市。尉菲菲成績優異，尉景龍被推薦為優秀家長，發言環節，他說道：“我是一個普通的蜂農，我的女兒一直是最堅強最勇敢的那只小蜜蜂。”

這次，尉景龍破天荒在家待了兩個月。他看到菲菲經常會在稿紙上手繪一些可愛的動物，便送她參加了本市的繪畫培訓班。培訓班課時費很高，一個月下來學費、耗材費花了近4000元。朋友得知后，勸他不要為孩子培養如此昂貴的興趣。尉景龍不為所動：“菲菲出生后就是弱勢群體，需要我來守護，再苦再累我也不能讓她的繪畫天分被淹沒。”再次出征，尉景龍心頭不再是苦楚，而是希望。

2008年夏天，尉景龍在安徽省績溪縣放蜂。白天，冒著炎炎烈日，他戴著防蜂面罩，逐一打開蜂箱，仔細查看蜂群的生活情況，為蜜蜂采蜜的繁忙期做準備。晚上，林區沒有手機信號。夜間的照明，除了蠟燭，便是三節電池的手電筒。陪伴他的除了嗡嗡蜜蜂，就是漆黑的長夜和蒼天的大樹。

一年之中，采蜜時節是他最高興的時候，抖蜂、搖蜜、取蜜，雖然累，但心里特別甜。

一天，突然天降暴雨。尉景龍的帳篷被雨水沖垮。此時，距離他最近的放蜂人在30公里外。尉景龍卷起袖子，頂著閃電，獨自將蜂箱搬上車，再鋪上防水油布。折騰到凌晨3點，他才歇下來。天亮后，尉景龍重新將蜂箱搬下車。隨后，他鋪開紙筆，給女兒寫信：“職業養蜂人一年要走上萬公里路，追著春天跑，哪里有花哪里就有養蜂人，為了‘追花釀蜜，要在全國各地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這個地方的蜜采完了，就收拾行囊尋找下一個花開的地方。只有人趕花，不能讓花等人。輾轉萬里路，一頂帳篷就是關于家的一切。花開人來，花落人走。就像作家葦岸說的：放蜂人是大地上尋找花朵的人，季節是他的向導。”

四川省廣元市、江蘇省盱眙縣、湖北省鐘祥市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腳印。養蜂是一項孤獨的工作，可一想到自己的孤獨能夠讓女兒有朝一日融入熱鬧的人群，尉景龍也就釋然了。

2009年冬天，尉景龍在江蘇省徐州市放蜂。因為大意，他的蜂箱被偷走了一大半。失去了工作也身無分文，別人都忙著回家過年，他一個人流浪在異鄉街頭。除夕大雪，躲在別人回家過年而關閉的店鋪卷簾門前，接到妻子的電話，他騙她說車票難買，在徐州市里過年，正吃火鍋包餃子。掛了電話，他看著空蕩蕩的街道、遠處的煙花、清冷的雪，淚水慢慢落下。即便落魄如此，尉景龍最惦記的還是女兒，他鋪開紙筆，寫下：“風過嶺南云弄巧。蝶兒枝上鬧。如似雨紛紛，花落知多少。殘英鋪滿道。杏子應還小。本該叢中笑。如今紙傘影孤身，怎無端、生懊惱。”

蜂蜜詩人的設計師女兒，世間有你最完美

2011年暑假，尉菲菲強烈要求跟著爸爸去放蜂。每天清晨太陽升起第一道曙光時，忙碌的一天就要開始了。尉景龍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取蜜，他小心地從蜂巢中取出一塊塊沾滿蜂蜜的隔板，輕輕地趕走上面的蜜蜂，把它放進特制的圓桶里，慢慢地攪動滾軸，一滴滴的蜂蜜被飛旋的滾軸甩開至圓桶四壁，緩緩流淌入桶底。看著桶底的蜂蜜慢慢上升，這是他最愜意的時刻。不過取蜜也是“搶占”蜜蜂的糧食，因此被蜜蜂蜇也就成了家常便飯。每次換地方給百余箱蜜蜂裝車、卸車，也會被蜇上百次。

有一次，尉菲菲擼起爸爸的袖子，看到一些被蜜蜂蜇過的痕跡。原來，尉景龍長期和蜜蜂打交道，身體也有了抗體，不像剛剛開始接觸蜜蜂時，常常被蜜蜂蜇得眼睛都腫得睜不開。他打趣道：“其實蜂毒是有好處的，能一定程度上防治風濕。我常年在外，一般都是搭帳篷住在郊外，很多時候因為刮風下雨，帳篷里常常被雨水倒灌，帳篷外在下大雨，帳篷里就在下小雨;長期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很容易得風濕，但是到現在，我的身體挺好的，沒有得風濕。”爸爸的樂觀、質樸深深打動了女兒。

2013年，尉菲菲憑借優異成績考進北京市八維研修學院動漫系。尉景龍十分欣慰，專門為女兒贈詩一首：“揮茲去只影，迎著峭寒，迎朔風。千里迢迢，描繪畫中景，明心馭心境，征途漫漫。”

研修學院人才濟濟，菲菲雖然是經過矯正的聾啞兒，但距離正常學生還是有差距;再加上，菲菲初中才學習畫畫，在繪畫天賦上高于她的同學比比皆是。到北京后，菲菲變得敏感、自閉。可是，一想到尉景龍手臂上的傷，尉菲菲就心酸。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她開學就找到一份奶茶店的兼職。打工期間，尉菲菲從未舍得喝過一杯奶茶。

2014年，尉菲菲的課業越來越繁重，她每天心事重重，于是出現文初那一幕。尉菲菲繼續往下滑屏，看到一行字：“物理學中把聲音的高低稱為音調，音調的高低與發聲體的振動快慢有關，物體振動越快，音調就越高。不帶花蜜的蜜蜂，飛行時翅膀每秒振動440次，帶花蜜的蜜蜂飛行時翅膀每秒振動300次;因物體振動越快，音調就越高，所以不帶花蜜的蜜蜂發生的嗡嗡聲比帶花蜜的蜜蜂發出的嗡嗡聲的音調高。連蜜蜂采蜜都需要負重，而你要想飛得跟正常人一樣，更需要努力。”爸爸的話讓尉菲菲又想起了跟他一起去放蜂的日子，山路是那么崎嶇難行，蜂箱是那么沉重，可爸爸的笑容卻是那么燦爛，山野的景色也是那么怡人……是啊，不經歷風雨又怎么能見彩虹，菲菲的心堅定了。

2015年，行業低迷期。蜂蜜收購商就地壓價，尉景龍輾轉幾處，也沒找到合適的收購商。在女兒的建議下，尉景龍回到雙鴨山。隨后，他將蜂場安在離家70多公里的山上。尉菲菲有空就會回家，跟著爸爸到蜂場幫忙。看到爸爸微駝的背影，尉菲菲十分難受，這么多年，爸爸將生命的歲月打碎成小時，小時打碎成分秒，分秒打碎成更細的碎片。所有這些，都成為照亮她頭上的星辰，難以計數。

尉菲菲畢業后，因為身體原因，找工作屢屢受挫。再苦再累，她從未將自己在北京的遭遇告訴家人。她時刻記住爸爸告訴她的話：要做最勇敢、最堅強的那只小蜜蜂。父親的付出，成為菲菲堅持的動力。撐不下去時，她就會翻出微信，看看爸爸寫的一些話。

2015年年底，尉菲菲幾經輾轉，終于到北京一家公司擔任平面設計師。這年底，菲菲將收入全部匯給家里，他們終于購置了一套小兩居商品房。

2015年12月的一天，尉景龍生日。他收到了女兒從北京寄回來的生日禮物——一部智能手機。有一次，父女倆視頻時，尉景龍自豪地跟女兒描述門口月季花開得多艷麗，侯桂香在一邊說月季就是他們兩口子之間的第三者。尉菲菲嗷嗷做懊惱狀，惋惜看不到這么美的“后媽”。過了一會兒，尉景龍小心翼翼地抱了一棵連根的月季樹進來，說道：“閨女，你好好欣賞，完了我再種回去。”原來，尉景龍不知道智能手機可以拍照。待女兒欣賞完月季花，他又重新種回去，心疼得要命，伺候了它好幾天。

2017年，菲菲因為扎實的設計才能成為國內知名家具品牌首席設計師，她需要到各地分公司指導工作。有時候，菲菲會在朋友圈定位地址。尉景龍會調侃：我家勤勞的小蜜蜂又出征啦！后面還附上一首打油詩！為了回應父親，菲菲會手繪一只萌寵。

2018年，女兒越飛越高，尉景龍開始放心帶著自己的蜂箱跟著花期遷徙。蜜蜂采蜜時，他會如往常般拿出一本書，躺在爛漫的花叢中閱讀;或拿出心愛的筆記本，在上面筆耕。一家三口聚少離多，他便將思念寄托在散文詩里，寫給北京的女兒、遠方的愛人：“容我走完這世間，經歷風雨滄桑。先是煢煢孑立，受盡伶仃孤寂之苦。再收獲心間溫暖，花開見佛，拂去一身塵埃。”

如今，那個被上帝親吻了耳朵的孩子成了優秀設計師。而她的爸爸，也將拳拳父愛寄托在上千首散文詩中。逐花而居的吟游詩人，將生活的苦熬成甜，他也成為中華詩詞學會會員，雙鴨山市作家協會會員。

2020年春節，因為疫情滯留在家的一家三口拿出相冊回憶過往。尉景龍望著女兒的笑靨，默念：愿所有的歡樂都陪伴著她，仰首是春，俯首是秋;愿所有的幸福都追隨著她，月圓是畫，月缺是詩。

編輯/艾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