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野水芹
野生水芹的味道,絕對是人工培育的水芹所沒有的。小時候,母親偶爾去河邊摘一把水芹回來,洗干凈之后放進鐵鍋里。鍋燒得通紅,剛剛放進去的豬油完全融化。水芹入鍋的剎那,伴隨著滋滋的響聲,一股水芹的清香彌漫開來。不過,這味道堪稱鮮美的菜肴,母親很少做。不僅僅母親,村子里,也很少有人做這道菜。其中的原因之一是河邊雜草叢生,屬于藏污納垢之地,滋生著許多小蟲子。有一種叫“天螞蟥”的蟲子,蠕動著軟軟的身體,身后拖著黏液,看上去特別惡心。而這種有著獨特嗜好的蟲子,似乎最喜歡水芹。母親摘了水芹回來,天色開始慢慢變暗,母親坐在屋檐下,佝僂著腰,趁著最后的天光,仔細檢查,直到確認沒有這種惡心的小蟲子,才直起腰來。盡管如此,吃的時候,我們還是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將蟲子吞進肚里。
還有一個或許是最主要的原因,去河邊摘水芹,有點“走投無路”的意味。凡是一個勤快人家,必定有屬于自家的菜園;菜園里,總會有依時令生長的蔬菜。除非你家的菜園荒廢了,才會有如此下下之策。所以,去河邊摘水芹,難免不會遭到村里人投來的鄙夷目光。而包括母親在內,整個村子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傲氣,都不愿意被人瞧不起。每天黃昏,從田野里回來,大家去河邊洗鋤頭,洗腳上厚重的泥巴,洗臉上的汗漬,卻對河邊綠油油的水芹視而不見。
從春天開始,水芹就在河邊兀自綠著。那時,河邊還有薄薄的一層雪。泥土里,還混雜著黃豆大小的冰碴。空氣凜冽。很少有人到河邊去。水芹完全處于那種無人問津的寂寞狀態。慢慢地,氣溫回升,河邊的草木一個勁兒地鉆出來,呈現出一種雜亂無章的熱鬧局面。這時,水芹還是當初那種樣子,嫩綠嫩綠的,只是,仔細去瞧,你會發現,水芹的枝葉有了一種招搖的成分,似乎不甘于這種寂寞的生活,它用這種隱晦的招搖,吸引著每一個從河邊走過的人,以及那些悶頭吃草的牛羊。
一眨眼就到了五月,河邊的野燕麥開始結出果實。這時的水芹,仿佛一個有著重重心事的人,一夜之間,身體暴瘦下去。它的枝葉,沒有了過去那種豐腴,瘦伶伶的枝頭,開出了白色的小花。這種白色的花朵,不僅個頭很小,而且,絲毫沒有屬于花卉的香味。水芹是那種渾身散發著濃濃香味的草本植物,按道理,它的花朵應該不至于沒有香味。春天已經逝去,夏初時節,河邊的水芹們,就高舉著這種沒有香味的白色小花,站立河邊。
一站,就是一個夏天。當秋風漸起,野水芹便搖晃著瘦瘦的身體,向每一個從河邊走過的人以及悶頭吃草的牛羊說再見。
菊花茶
秋天,菊花盛開。在村子里行走,往往會看見一簇簇菊花,搖曳在房前屋后。天空中,一隊隊大雁匆忙飛過。這些個頭碩大的花朵,高昂著頭,似乎在回應天空中那一聲聲雁唳。屋檐下,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婆婆,閉目養神,而年輕的女人,忙著納鞋墊,她們在鞋墊上繡上她們喜歡的花卉或者鳥雀,花卉都是屬于春天的,如迎春,如桃花,而鳥雀無非是喜鵲之類,這樣的圖案表明,她們的心思還沉浸在春天里,她們似乎沒有感受到秋天的姍姍來臨,她們也似乎一點不關心這些盛開的菊花。
無疑,這是一種錯覺。這些菊花,其實一直被這些女人所關注。是她們,用小巧的鶴嘴鋤,在某個春天的黃昏或早晨,從很遠的地方,挖出菊花的根莖,然后栽種在自家的房前屋后,同樣是她們,驅趕著那些雞,驅趕著那些從牲廄里跑出來的四處游蕩的牛和羊,正因為如此,這些菊花的根莖才安然度過了春天和夏天,最終盛開出這些碩大的花朵。
這些女人在等待著一個最佳的時機到來。這個時機采摘,應該是菊花最鼎盛的時期,錯過這個時期,如同走下坡路,這些菊花會迅速枯萎下去,即使我們看不到枯萎的跡象,那貌似鮮艷的花朵,做成菊花茶之后,已然失去了那種無法言說的味道。這些女人并不能十分清楚地說出這個時機什么時候來臨,她們憑的,是自己的直覺。當直覺告訴她,那些搖曳的花朵可以采摘時,她們便會放下手中的針線,將它們一朵朵摘下來。
然后,便是炮制菊花茶的過程。那些閉目養神的老婆婆,張開嘴巴,告訴年輕的女人需要注意的事項。她們會說,今天天氣真好,正好曬一曬太陽。年輕女人嘴里嗯嗯地應答著,告訴老婆婆,她已經知道了。年輕女人將菊花鋪在一個竹匾里,用頭頂著,雙手攀著梯子,朝著高處的屋檐爬去。她們選擇高處的屋檐,其中的原因,除了那里陽光充足、微風徐徐,更多的,是避開了那些討厭的雞以及搗亂的牛與羊。中午時分,老婆婆猛地將眼睛睜開,她剛剛做了一個夢,或許,她夢見了年輕時的事情,嘴角處掛著微笑,她的眼神卻有些慌亂,她急急忙忙地呼喊著年輕女人的名字,告訴她,屋檐上的菊花已經曬好了,應該趕快撤下來。年輕女人這時忙著在廚房做飯,她的手上沾著水,聽見老婆婆的呼喊,她一邊在衣服上擦干凈雙手,一邊沿著梯子朝屋檐高處爬去。
嗯,真好。年輕女人用手指捻了捻花瓣。花瓣已經脫水變軟了。年輕女人所說的真好,指的就是這脫水恰到好處。接下來,這些菊花放在屋檐下的陰涼處,接連擱置好幾天。等手中的鞋墊繡完了最后一片迎春花的花瓣,年輕女人大功告成地長吁一口氣,直起腰來的剎那,她的目光就被這些晾在屋檐下的菊花點燃了。她不無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似乎在埋怨自己竟然將做菊花茶這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年輕女人選擇了一個闃靜的夜晚。這天晚上,繁星滿天,各種各樣的小蟲子藏匿在黑暗的角落里,鳴叫不止。隔壁房間里,老婆婆已經睡下了,可以清楚地聽見她在睡夢中發出的咳嗽聲。年輕女人推開另一扇門,那張小小的床上,兒子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只惹人憐愛的小刺猬。年輕女人悄悄轉過身,躡手躡腳地回到屋子中央,她將竹匾里的菊花聚攏在一起。像一座巍峨的小山呢。她在心里發出感嘆。這感嘆里透著驚喜。年輕女人伸出自己白嫩的雙手,像揉面團那樣,將小山一樣的菊花來來回回地揉搓。夜一點點深了,月亮終于從山巒背后升上來。整個村子仿佛被月光漂白了一樣,驟然之間變得明晃晃的。這時候,反復揉搓的菊花已經酥軟。年輕女人俯下身子,將酥軟的花瓣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她的整個身體像怕冷似的突然哆嗦起來。這一刻,她聞到了一股沁入肺腑的味道。
味道出來了。她抑制不住內心的驚喜,將雙手高高舉起,在無人看見的深夜里,做出一個勝利的手勢。年輕女人打開一個柜子,她拿出兩個小紙包。一個紙包里,是黃豆。另一個紙包里,是芝麻。這些黃豆和芝麻早幾天就炒熟了,當紙包打開,被包裹起來的香氣立刻四散開來。年輕女人手腳麻利,將黃豆、芝麻與揉得酥軟的菊花混在一起。
好了。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了。這就是古法炮制的菊花茶。這是年輕女人每年秋天都要完成的一件事情。年輕女人將做好的菊花茶,均勻地分成三份,裝在三個罐子里。其中一份,是給老婆婆的。天氣變涼,老婆婆的咳嗽就厲害了。年輕女人在心里想,但愿喝了這些菊花茶,老婆婆的咳嗽能夠多少減輕一點。第二份,是給自家男人的。年輕女人將罐子抱在懷里,抬頭看了看窗外,她好像看見了男人打工的那座城市。最后一份,年輕女人自己留下了,并不是自己留著喝。她想,萬一家里來了尊貴的客人,那該怎么辦呢?那就給尊貴的客人泡上一杯熱騰騰的菊花茶吧。
年輕女人的家里果然來了尊貴的客人。那是冬天了,大雪已經下過兩場,村子里所有的道路泥濘不堪。年輕女人聽到敲門聲,她打開門,看見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站在屋檐下。小伙子有些靦腆,他不停地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一邊告訴年輕女人,他是村小的老師,是上門家訪的。她慌忙將老師讓進屋,慌忙將火坑里的火燒旺,然后給孩子的老師泡上一杯熱騰騰的菊花茶。因為有些慌亂,她端著茶杯的手不易覺察地顫抖起來。
從老師的口中,年輕女人知道了自家孩子在學校的表現。孩子很優秀,她微微有些驕傲。她忐忑不安地告訴老師,如果換一個學習環境,自家的孩子會不會一如既往地優秀呢?老師愕然了,他沒有及時反應過來。年輕女人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明年,最遲后年,她和她的孩子要去自家男人打工的那座城市。村子里,很多人都過去了。年輕女人補充道。
這個雪后的冬日,上門家訪的老師喝著菊花茶。他聞到了炒黃豆的香味。聞到了炒芝麻的香味。聞到了菊花的香味。這些香味通過他的嘴巴與鼻子,進入他的身體里,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許久,他都忘不了這種味道。當然,讓他念念不忘的還有那個出類拔萃的孩子。第二年秋天來臨,當再次上門家訪時,他路過年輕女人的家門口,特意停下腳步。年輕女人和孩子不見了,房前屋后,也看不到一簇簇的菊花。大雁依然排著整齊的隊列從頭頂飛過。微風過處,只有成片成片的野燕麥在搖曳,與天空中的聲聲雁唳遙相呼應。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