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自祥



摘 要:南方宗族性社會血緣組織發育成熟,超越家庭之上有籠罩性結構力量,即宗族。從家庭到宗族是基于血緣關系所形成的自己人社會,家庭與宗族是一種服從與權威的階序關系。家庭按照宗族倫理秩序來行動,由此內生出依附性社會。北方小親族社會血緣關系發育不成熟,家庭與門子是基于血緣關系形成自己人社會,而家庭與村莊是基于地緣關系形成熟人社會。門子規模小難以滿足家庭的功能需求,家庭需通村莊社會交往把外人內化為自己人,從而構建人脈資源,由此促成北方的交往性社會。
關鍵詞:依附性社會;交往性社會;鄉土社會;血緣關聯度
中圖分類號:Q98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0)03-0104-09
Attachment and Communication: Differences in the Orientation of?Local Social Interaction between North and South
TAO Zixiang
(College of Sociology, Yunnan Minzu University, kunming,Yunnan, China, 650500)
Abstract:The kinship of the southern clan society is mature. Beyond the family, there is a clan-like structural force, that is, the clan. From the family to the clan, it is based on the blood relationship. The family and the clan are a kind of obedience and authority. The family act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ethical order of the clan, and thus the dependent society is born. The blood relationship of the small relatives in the north is immature. The family and the door are based on the blood relationship to form their own society, while the family and the village are based on the geographical relationship to form a mature society. The small size of the door is difficult to meet the functional needs of the family. The family needs to internalize the outsiders into their own people through the social interaction of the village, thus constructing the network of contacts, thereby promoting the north is an communicative society.
Key words:Dependent society; Communicative society; Local society; Blood relationship
我國鄉土社會交往主要以人情為載體展開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鄉土社會的社會交往就是人情交往,人情往來成為農民精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我國文化語境下,人們在與他人發生交往、建立關系的活動中規制自己遵循地方性價值規范,從而維系村莊內生性秩序得以運行。換言之,人們在“過日子”中不斷踐行的人情,它不僅是物質層面的“物物交換”,而且是人們判斷和決定自己與周圍其他人發生互動交往、建立互惠互利關系的一個重要的依據和基準。人情這一概念在鄉土社會中是涉及人們日常社會交往的生活理念,包含有原理、觀念性的內容,又與實際生活緊密相連,主導著人們社會交往的價值取向。人情作為“世俗化的文化概念”[1],在我國鄉土社會中是一種地方性知識、規矩、價值和共識的復合體,它承載著人們的價值意義世界,又與人們為人之道緊密關聯,人們依據“差序格局”為人情的價值取向來指導自己與他人社會交往的深度和頻度。簡言之,人情是鄉土社會村民在過日子社會交往過程中具有工具性和價值性的二重屬性社會行為。
關于我國人情往來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三種路徑:一是西方“禮物范式”的人類學研究,此研究肇始于莫斯的《禮物》研究,他將禮物人格化打通了社會與個體存在的關聯,即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禮物交換不僅僅是“物”,它還承載著人類的各種意識、觀念、精神和感知,也就是所謂的“禮物之靈”[2]。閻云翔延續“禮物范式”[3]的研究路徑,通過對東北下岬村禮物實踐進行個案研究,以此來回應西方禮物研究中的命題,如對莫斯的“禮物之靈”、禮物與商品的關系和馬林諾夫斯基的互惠模式等基本命題提出質疑;二是從本土社會心理學來研究我國的人情。如有些學者基于人情、關系、面子等本土性概念對人情展開文化意義上的研究[4-5]。他們認為中國社會是人情社會,人們在通過人情和面子作為社會交往手段,放棄規則、制度和理性,得到不可估量的社會資源、非制度性的社會支持以及日常性權威[6]。又如有學者基于人情關系取向研究得出在我國社會中人情運轉遵循公平法則,則產生交換行為,而遵循人情規則會產生互惠互利行為[1];三是有學者通過人情往來上升到鄉土社會中的做人之道[7-8]。
既有研究豐富了我們對人情現象及其內涵的了解,對本研究頗有啟發,但關于人情研究仍然存在可以探討的學術空間。既有研究旨在探究人情本土化的一般認識,因而無法揭示出鄉土社會人情更為豐富的文化內涵,同時也無法用人情一般化的內涵來解釋不同地域、社會及文化語境下,農村人情所呈現的文化價值區域差異。通過長期在全國范圍內調研后發現,我國地域遼闊,地域及社會結構的區域差異大,如北方血緣組織發育程度不高,村莊內部門子結構較多,地緣和血緣交錯形成的自己人社會和熟人社會兩種關系并存。而南方社會血緣關系發育極為成熟,血緣邊界與物理邊界高度重疊,形成的是血緣關系倫理共同體,是一種完全由自己人形成的社會。人情根植于特定的社會結構中,不同的社會基礎所形塑的社會交往價值取向顯出較大差異的地域社會文化和結構規定性。因此,本文將借鑒馬克斯韋伯的理想類型建構方法,引入區域類型比較的視角,把人情放置于南北鄉土社會結構,來探討人情文化內涵、人情交往規則、人情性質、人情交往模式和人情衍生等社會性質的差異,以此拓寬我們對鄉土社會人際交往的視角。
一、南北鄉土社會交往嵌入的社會基礎
我們在南北鄉土社會調研時了解到,不同區域農民參與村莊社會交往時,在人情來往嵌入的圈層結構、交往所遵循的行動規則、社會交往模式以及人情性質等方面都表現出明顯的地域社會文化差異。我們經過十多個省市農村社會學調研后認為:南北鄉土社會人際交往之所以呈現出差異,與村莊社會結構存在高度關聯。換言之,鄉土社會的人際交往差異因村莊的社會結構不同而呈現出兩種社會:一種是基于血緣關系之上形成的“自己人社會”,另一種是基于地緣關系之上形成的“熟人社會”。
1.南方血緣內聚性強:宗族結構
從血緣組織的發育程度上來看:自宋元以來,漢族從北方大規模遷移到南方,為了保持和發展宗族勢力,他們常常采取聚族而居。由于南方地域社會離政權較遠,歷史上北方頻繁的戰亂對其血緣組織的破壞程度相對較小,同宗血緣關系被外界力量切割導致分散的現象不多,因此血緣關系得到長足的時空條件來發展。隨著血緣關系的不斷發展壯大,血緣關系填滿地緣關系,即血緣組織邊界與物理地域邊界高度重疊,慢慢地形成以血緣關系為基礎認同邊界的宗族,這樣的血緣組織是以一個祖先為宗族集體記憶的,而且向內凝聚組成的血緣關系共同體。當下我們所看到的南方宗族性村落便是以一個祖先血緣“一竿插到底”不斷延續下來,最終呈現出以單姓村為主的居住形態,宗族和村落融為一體。甚至有的血緣與地緣高度融合的宗族得到充分發育,小的宗族難以生存,或依附于大宗族,或被排擠出去,血緣發展遠遠超越自然村落邊界,形成跨村落的宗族聯盟,即學界已達成的“南方常常存在‘強宗大族”的學術共識。由于南方村落血緣關系發展基本沒有中斷過,學界認為一般村莊歷史基本有五六百年以上,甚至有的宗族有千年的發展歷史,村莊歷史與宗族歷史基本一致,我們稱之為“既有村莊歷史,又有宗族集體記憶”的村落。換言之,南方宗族性村落血緣關系發展歷史久遠,超越核心家庭之上就會生成籠罩性社會結構,即血緣關聯度較高的宗族。在日常生活中,因為宗族能為個體家庭提供功能性(庇護)和價值性(傳宗接代)雙重價值需求,如傳統社會宗族的族產可以發揮救濟作用,宗族的人多勢眾為個體家庭發展提供“保護傘”作用,宗族傳宗接代的價值訴求能使村民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放置到無限的宗族血緣鏈條中,從而實現人生意義等。從宗族內部圈層結構來看,個體家庭→房支(房頭)→宗族(村落)是基于血緣關系所構建起來的自己人社會,即村落內部家庭、房頭和宗族三者之間存在明顯的等級倫理階序,而且從低級向高級是一種服從與權威的關系。生活于祖蔭之下的村民以宗族為認同邊界來劃分“群己”關系,超出宗族邊界之外就是外人,宗族內部就是自己人。這就是我們當下在南方宗族性村落調研中了解到的,村民們說“一個宗族就是一個大家庭,每個家庭只是宗族里的一員”。在傳統社會,宗族之間各種資源爭奪激烈,宗族為了保護本族人丁興旺以此來抵抗其他宗族的打壓,就會內生出一套宗族價值規范來約束每個家庭的行動,整合宗族內部資源,從而確保宗族的香火得以延續。由此為了強化所有家庭對宗族的血緣認同,宗族就會不斷內生出外顯化的宗族符號來形塑人們的宗族意識,如通過修族譜、建蓋宗族祠堂、共同祭祖、固定祖墳地等具有宗族集體記憶的標識物來強化族人的宗族意識。經過長期的宗族之間的激烈競爭,導致宗族內部在宗族文化的規制下內部血緣高度凝聚與整合,血緣與地緣關系融為一體,宗族規范與宗族結構高度匹配,宗族價值規范高度內化于其成員血脈之中,長期受宗族意識熏陶成長起來的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融入了宗族認同因子。在現實生活中,均是以宗族價值規范來主導自己以宗族為認同邊界來行動,為了維系宗族利益,村民們行動向內凝聚,由此宗族對外交往過程中就呈現出較強的集體行動能力。村民們集體行動能力強就會在村莊層面表現出團結的狀態,我們把血緣關聯度很高,集體行動能力很強的村莊稱為“團結型”村落[9]。
2.北方血緣分裂性強:親族結構
從華北村落的發展歷史來說,華北平原村落遭受外界不穩定因素的影響要遠遠比華南村落多,究其原因,有兩個主要因素:一是北方村落在地域空間上靠近中央政權權力中心,那么在封建帝國時代,頻繁的戰亂會給華北平原村落發展帶來很大的影響。如每次戰亂之后,會造成村莊人口大量離散或流失,只有當社會環境穩定之后,人們才會從四面八方匯聚到同一個村落。二是華北平原缺乏天然屏障(生物多樣性),大部分地方都是一馬平川,在傳統時代,人們應對自然災害能力比較弱,如一次瘟疫或一次干旱,就會給華北平原造成災難性的后果,甚至可以出現人口滅絕的狀態。換言之,在傳統社會,頻繁的戰亂和自然災害,都會給華北平原的村落發展帶來嚴重的影響。村莊的血緣組織難以得到長足的時空條件來發展,村莊的村民更換頻繁,盡管社會生態環境穩定,但是匯聚到一個村莊的村民會出現非常多的雜姓,甚至同姓但未必同宗。血緣組織間斷性的發展,導致其很難延續并發展壯大,那么華北平原村莊血緣組織發展的歷史與村莊歷史不一致,我們把這樣的村莊稱為“有村莊歷史,無宗族集體記憶”的村莊。由于血緣關系不發達,人們為了應對外界力量的干擾,不同姓氏的村民就會以地緣關系為基礎組成關系共同體。也就是說,華北平原村莊缺乏強宗大族,血緣依附地緣形成規模較小的、以“五服”為血緣邊界的認同單位。這就是當下我們仍然看到華北村莊基本是多姓聚居的“插花式”格局的社會結構。由于在同一個村莊中,每個小親族實力相當,而每個親族都想通過不斷增加人口來壯大自己的實力,因此,每個親族之間就會以“五服”為認同邊界強化家族意識。每個小親族都想通過壯大發展使自己門子成為村莊的主導力量,就會在人才培養、建房以及人情等多方位展開競爭,最后就會出現門子之間“越磨越尖”的狀態,最終形成分裂型的社會形態,這樣的村莊結構不是向內凝聚而是向外分裂的。換言之,華北平原村莊血緣組織發育不成熟,農民的認同與行動單位的血緣認同邊界在“五服”以內的小親族范圍,而村莊內由若干小親族組成,每個小親族均是“各自為政”,在村莊層面就形成了分裂的態勢。我們把這樣的村莊稱為“分裂型”村莊。
二、南北鄉土社會交往機制差異
南北鄉土社會血緣關聯度不同,南方宗族性村落只是面對“自己人社會”,而北方小親族社會村民不僅要面對“自己人社會”還要面對“熟人社會”,如此一來,所處不同結構下的村落所受的社會結構約束程度也不同。村民對“自己人”認同的機制和過程不同,其在參加村莊“熟人社會”交往過程時所遵循的地方性規則也就不同。從社會交往與社會結構關系來說,鄉土社會人情的區域類型差異是不同社會結構的一種地方性表達,不同的社會結構內生出來的人情性質及其運行機制是不同的。
1.團結型村莊:人情—倫理
如前所述,南方宗族性村落農民家庭頭上還有兩層血緣結構,即房頭和宗族。而且家庭、房頭和宗族三者之間是一種差序等級血緣結構,家庭是服從于房頭和宗族權威的。生活于這樣血緣結構約束的個體家庭,在宗族內部的倫理結構是先賦性的、不可變的,也就是說每個家庭無論是縱向還是橫向,自己的家庭倫理位置是清清楚楚的。個體家庭在村莊“自己人社會”中交往時,就會受到房頭和宗族雙重價值約束,其參與“熟人社會”交往時自由行動的空間就小,即個體家庭就不能隨意性地參與人情互動,必須按照自己在宗族結構內部的倫理結構位置來行動。
從家庭與宗族的關系來說,華南宗族性村落,個體家庭在熟人社會村落中就僅是“一員”,也就是說家庭相對宗族而言是“小私”,而宗族則是“大公”。家庭的“小私”不能破壞宗族“大公”內生出的道德、規矩、倫理、儀式等宗族價值規范。個體家庭無論是在宗族內部自己人交往,還是對外的“熟人社會”的交往過程中,因家庭與宗族之間是一種“共生共榮”關系,它必須處處以維護宗族的利益或面子為行動價值取向,即在宗族性村落,村民的社會交往主體性并不凸顯,而宗族的公共性特征較為凸顯。或者說家庭私人性行為受到束縛,而宗族的集體性行為受到鼓勵。就宗族內部的社會交往來說,因為宗族的血緣邊界與村莊的物理邊界高度重疊,在單姓的宗族性村落,宗族內部都是基于血緣基礎所形成的“自己人社會”,而且家庭之間縱橫倫理位置及等級秩序非常清晰,每個家庭在宗族內部的社會位置是先賦性的,由此衍生出的宗族性村落村民的社會交往價值取向是依附性的,人情交往依附血緣組織的結構,是血緣關系在宗族價值規范約束下的道德倫理的表達。村民參與宗族內部社會交往時,人情文化內涵的道德性和倫理性較為凸顯,村民在參與村落人情往來時,家庭送的禮金就會體現出“長幼有別”“內外有別”等宗族文化價值規范的禮儀和規范,如弟弟送禮的金額不能超過兄長的,否則就會被視為不懂“規矩”,如果送姻親的禮金超過宗親的,也會被村民貼上“巴結”外人的社會標簽。由于宗族是一個倫理關系共同體,嵌入血緣組織發育完整內生的人情往來,受制于宗族公共性價值規則的強烈約束,個體家庭在參與村落人情往來的私人性意志表達就會受到強烈約束,每個家庭都必須按照宗族的價值規范來辦事,破壞宗族價值規范的家庭,將會遭受宗族強烈輿論壓力和道德力量制約,這樣的家庭將會被宗族貼上“沒有家風,不懂規矩”的家庭標簽。家庭在參加“自己人社會”的人情往來時,只有遵守宗族的規矩和禮儀,才能使自己家庭在宗族內部獲得倫理性權威,也才能使自己家庭在宗族內部獲得結構性權威。換言之,個體家庭在社會交往中私人性意愿必須服從宗族公共性權威,村民的人情往來的主體性不強,社會交往以宗族價值規范為行動取向的公共性凸顯,家庭依附于宗族而行動。我們把受宗族性價值規范強烈約束的人情稱之為“公共性人情”。也就是說,嵌入宗族內部的人情是宗族的“公共性事情”。宗族性村落公共性人情的性質,就決定了每個家庭參加人情是一種倫理價值取向,自己參加人情往來不是為了相互給面子,以人情往來作為手段來達到建構人脈資源和社會關系,而是基于一種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倫理責任參加人情往來。這樣的倫理型人情往來的功能主要是強化自己人的認同和教化村民遵守宗族價值規范,而不是為了通過人情來把“熟人社會”的外人內化為自己人。宗族本身就是由一個祖先血緣“一竿插到底”形成的大家庭,家庭之間不存在相互排斥、打壓或競爭的關系,辦酒席的家庭和參加人情的家庭都不需要從互動中獲得社會性面子。家庭在社會交往中的人情往來只有依附于道德倫理才有社會意義[10]。我們把南方宗族性村落村民在社會交往中以道德倫理為價值取向這種模式稱為“人情—倫理”互動模式。一旦這樣的倫理性人情固化成為村莊“規矩”,這樣的規矩通過紅白喜事等儀式性教化,也就會形成村民認同的宗族價值規范,最后就成為族人必須遵守的公共性規則。村莊有了公共性規則之后,也就內生出村莊的“公理”約束私人性人情儀式的膨脹。換言之,公理就成為村民人情往來過程中的規矩邊界。宗族性村莊人情往來有了血緣認同邊界并內生出公共性雙重價值約束,如果有人想借助人情往來來表達和顯耀自己的家庭勢力,以此來改變自己在宗族內部的倫理結構或打破村莊規矩,那么將會遭受村莊公共性道德輿論壓力。尤其宗族族長或房頭長就會出來主持公道,其能利用自身權威主動地去型塑和控制村莊中的道德和輿論來打壓不遵守規矩的人[11]。這就是在南方宗族性村落調研中了解到的:村民在社會交往中,不能隨意改變規矩,也沒有必要通過人情往來建構社會關系。在華南宗族性村落調研時了解到:村民受到宗族價值規范的道德、禮儀、倫理、規矩等導向,他們在社會交往過程中行動邏輯體現出“團結”的樣態,村民之間處處講禮,在共同祖先的庇護下,村民之間很少有“撕破臉皮”的糾紛發生,村民凡事都要講“公道”,更不會走極端。宗族性村落的公共性人情內生出的公共性輿論,就會使村民的人情局限于儀式性的事情,不會出現特殊化,人情就不會朝著私人化發展。在華南宗族性村落,人情一直恪守傳統儀式,尤其在儀式性人情上不會出現諸如引入市場跳脫衣舞等違背傳統規矩的現象,人情往來依然保持其本質價值性的“人情味”,村民們在參與人情往來時遵守鄉土邏輯,而非市場邏輯,這就是我們看到當下南方宗族性村落的人情沒有異化成為村民“斂財”的手段。
2.分裂型村莊:人情—關系
從北方村莊社會結構來看,血緣組織發育不完善,血緣與地緣相互交錯,甚至可以說血緣依附于地緣。家庭所嵌入的血緣關系僅限于“五服”的小親族以內,超出“五服”之外就是“熟人社會”,由于小親族規模相對較小,這樣的血緣關系功能難以滿足村民們的日常生產生活需求。因此,村民們在“過日子”中,不僅要維系好血緣關系建構的“自己人社會”,同時也要通過后天人際交往來建構好地緣關系的“熟人社會”。用當地村民的話來說:“在生活中,不能關起門來過日子,既要與家門處理好關系,也要參加莊禮。”北方村民之所以在社會交往過程中,要堅持“兩條腿”走路,而且不能缺少任何一條,究其原因,這主要是華北村莊農民家庭嵌入雙重社會結構,即家庭→門子→族際→村莊圈層結構,家庭與門子之間是基于血緣關系所形成的“自己人社會”,而從族際到村莊之間則是基于地緣關系所形成的“熟人社會”的關系。換言之,華北村莊農民的認同與行動單位就局限于門子,不像南方宗族性村落是以宗族為認同邊界。
就北方分裂型村落的性質而言,北方分裂型村落是由地緣和血緣關系交錯的社會基礎所形成的關系共同體。在血緣組織發育不成熟的情況下,發達的地緣關系和姻親關系切割血緣關系,村落共同體內部就存在“自己人社會”和“熟人社會”兩個圈子,而且“熟人社會”的范圍大于“自己人社會”。那么從社會交往的途徑來說,北方村民要參與“家庭+門子”和“家庭+村莊”的兩個社會交往,前者是在“自己人社會”進行社會交往,屬于倫理性交往,后者是在“熟人社會”進行社會交往,屬于工具性交往,有別于南方宗族性村落的“家庭+宗族”互動模式。由于北方血緣關系不發達,“自己人社會”中難以內生出強烈的宗族性權威人物——族長,家庭之上受結構性力量約束弱化,那么北方村莊農民家庭參與人情往來所受到的宗族價值規范的約束相對弱。南方宗族本身就是一種倫理等級結構的血緣關系共同體,家庭在宗族內部的倫理結構位置受縱橫交錯的血緣倫理關系束縛,其參與村落社會交往的個體行動自由空間小。而血緣組織發育不完善的北方村莊小親族內部則是一種扁平化的結構,生活于關系共同體的個體家庭在參與人情往來時,就不需要按照倫理輩分來行禮。也就是說,北方村莊家庭受血緣關系倫理位序束縛較小,嵌入關系共同體的個體家庭參與村莊人情往來自由空間度較大,參與社會交往的關系價值取向比較明顯。關系價值取向是基于親疏遠近來決定的,如果兩個家庭之間在過日子中,交往互助不頻繁,就是一般“熟人社會”的關系,如果交往互助較深,那么就會超越一般“熟人社會”的關系,形成一種擬制親屬關系。因此,我們在北方村莊調研時了解到村民們參與人情往來是以關系好壞為價值取向,是一種“人情—關系”的互動模式。那么家庭是否參與村莊的人情往來隨意性比較強,就會體現明顯的“私人性”特征。而村落中很多家庭之間更多是基于地緣為基礎所建構的“熟人社會”關系,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自己人”的圈子僅局限于很小的門子內。換句話說,在北方村落家庭之間的“熟人社會”關系多于“自己人”的關系,那么這樣的關系是后天建構的,其關系的關聯度就相對弱,這樣的關系是靠日常生活中“相處”來維系,處得好的家庭之間就會成為好朋友,甚至可以成為“把兄弟”,但是相處是基于家庭之間的功能需要來支撐的,一旦兩個家庭的關系因外界的一些因素影響,那么這樣的關系就會消解。只要兩個家庭之間發生利益沖突或關系中斷,那么兩個家庭就會不參與對方的人情往來,甚至可以說,兩個家庭不一定是沖突所引起的關系中斷,而是一個家庭不再依賴村落資源時,就會主動退出對方的人情往來。正如在華北平原村落調研時當地村民所說:只要自己的子女都成家,就會退出村莊人情往來。由此,我們認為華北村落基于關系價值取向的人情,其折射出家庭參與村落關系共同體的人情往來的“私人性”行為的空間較大,或人情往來的自由度較大。
從人情交往的價值取向來說,在華北村落,個體家庭人情往來的工具性價值特征明顯。由于個體家庭所嵌入的村莊缺乏強烈的公共性規則,沒有公共性規則的村落,也就難以內生出強烈的“規矩”來約束個體家庭的意志表達。這樣私人性的人情規則在生活實踐中,就會為個體家庭的自我表達提供空間,如經濟條件好的家庭會很夸張地舉辦酒席來顯耀自己,同時也會借助廣泛的人情往來拓展自己的社會關系網,把社會關系上的優勢轉化為自身“勢力”上的優勢。用華北村民的話說“人抬人高”或“人人湊火,火焰高”,辦酒席熱熱鬧鬧,說明自己的家庭人脈資源廣,為人處事好,人們才會給面子來參與酒席。華北村莊人情的私人性還體現雙方都能從中受益,如辦事主人要把禮單公之于眾,送重禮的朋友會得到村民們好評:某人財大氣粗,闊氣!主人家也會得到“熟人社會”好評:某某家人際交往廣,一些重要人物都給面子來參加酒席。送禮和收禮雙方都能夠從中獲得社會性面子。人情往來一旦能體現自己家庭的社會身份和地位,村民們就會在酒席規模和檔次上不斷攀比,這就是為什么北方的人情名目比南北多、酒席規模大、講檔次氣派、花樣不斷翻新,因為他們以此來參與村落的面子競爭。用華北平原當地農民的話說:“這是死要面子,打腫臉充胖子而已”。正是華北平原村落人情往來的私人性較為凸顯,個體家庭在參與村莊人情往來過程中的個體意志難以受到強烈的公共性輿論約束,反而在華北分裂型的村落中,由于小親族之間的面子競爭很激烈,人情往來的形式和內容都不斷被再造。在北方村落以地緣關系為主導建構的關系共同體中,每個家庭不想得罪其他家庭,也不甘心自己家庭成員成為底層社會的人,被“熟人社會”看不起。村民們雖然也依靠道德和輿論,利用“面子”機制來制裁那些在人情往來中表現“出格”的人,但這種制裁是通過村民們三三兩兩在田間地頭、街頭巷尾或其它一些小型公共場合的“說閑話”“指指點點”來實現的。可是如果自己的家庭不參加熟人社會無限競爭的人情往來,那么村莊里就會給自己的家庭貼上“走不起人情”的社會標簽,甚至會被貼上“不會來事(處事)”的標簽。用當地村民的話來說:“不參加‘莊禮的家庭,哪怕他的家發生火災,也不會有人跑去幫忙救火的。”我們把不參與村莊社會交往的家庭,遭受村莊地方性規范排斥的家庭稱為“社會性死亡”家庭。
綜上所述,南北鄉土社會交往在認同與行動單位、人情規則、人情性質和價值取向等方面存在明顯的地域社會文化差異。南方宗族團結型村落和北方分裂型村莊社會交往特征差異如表1所示:
3.南北社會人際交往的社會后果
由于南北鄉土社會結構不同,所形塑的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不同,在現實生活中農民參與村莊社會交往的價值取向,也就呈現明顯的區域類型差異。就南方宗族性村落來說,由于從核心家庭到宗族都是基于血緣關系“一竿插到底”所形成的“自己人圈子”,村民們以宗族為劃分“群己”關系的邊界,因此,在宗族內部都是“自己人”,也就是說一個宗族是一個大家庭,這樣的村莊社會結構就規制村民的社會交往行動取向,在宗族內部每個家庭的位置是先賦性的,不需要通過自己積極參與村落的人情往來實現家庭在村莊里的社會地位。而且個體家庭參與村落“自己人社會”的人情往來,不能憑借自己的財力或意愿來隨意送禮,自己的家庭必須遵循宗族價值規范的“差序格局”來送禮,如果一個家庭違背了宗族價值規范,自己將會遭受宗族強烈的輿論壓力,會被貼上不懂規矩的家庭。換言之,在南方宗族性社會個體家庭參與村落社會交往的價值取向不是為了“討好”他人,以此來實現把外人內化為“自己人”的目的,而是一種基于倫理秩序之上的情感表達。由于每個家庭都是生活于祖蔭之下,先賦性的“自己人”關系是由血緣倫理關聯在一起的,對個體家庭來說,這種先賦性的社會交往關系是不可選擇不可退出的,它具有本體性和倫理性的雙重意義。先賦性“自己人”關系的長久性與非選擇性使其結構化為認同與行動單位,對個人的社會交往行為具有很強的約束性[11]。每個家庭的行動為宗族倫理結構所規制,其行動是不能以個體意愿為轉移隨意與外界熟人社會建構密切關系的,而是必須以維護宗族公共性面子為主導。自己的家庭也不能隨意踐踏宗族的倫理,否則就會遭受宗族內部其他家庭的強烈排斥和譴責。因此,我們認為南方宗族性地區的村莊內部是基于血緣關系所形成的倫理關系共同體,每個人是按照宗族文化所設置的倫理秩序來行動,這樣的社會我們暫且把它稱為“依附性”社會,即個體家庭依附宗族組織。
北方村落血緣關系發育不完善, 超越核心家庭之上的血緣邊界僅限于“五服”以內,這樣的血緣結構也能提供先賦性的倫理基礎,但是由于其規模有限,所提供的保護和支持難以滿足家庭日常性功能需求。因此,每個家庭都要依賴于地緣關系來建構小親族之外的“熟人社會”關系。而村莊內部多姓氏雜居的社會結構恰恰為每個家庭提供了建構“熟人社會”關系來壯大自己人脈資源的可能。換言之,個體在受小親族結構力量束縛的語境下,村莊中每個小親族既是“外人”,又是潛在的“自己人”,只要通過積極的人情交往,就能夠把“外人”內化為“自己人”。那么要想通過社會交往來積累更多的人脈資源,處處都要小心謹慎地對待某個人,不能隨意得罪任何一個家庭,要留有余地以便將來可以發展成為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家庭積極參與村莊人情往來,才會得到“熟人社會”給予懂“人情世故”的好評,自己的家庭有紅白喜事時,街坊鄰居才會給面子來相助。由于北方村莊血緣關系不發達,村民們依賴于地緣關系,他們就非常注重通過社會交往來提升自己在村莊中的社會地位。由于小親族難以為家庭提供強烈的安全感,同時地緣關系和血緣關系交錯,復雜的“自己人”與“熟人社會”關系存在更多的不確定性,導致每個家庭都積極參與“熟人社會”交往,旨在把更多的“外人”內化為“自己人”。這就是華北平原村莊小親族社會中老百姓最善于社會交往的內在邏輯。我們把華北平原村莊家庭通過與村莊社會交往,從而實現功能性需求和提升家庭的社會地位的社會稱為“交往性”社會。
根據南北鄉土社會結構不同所衍生的社會交往取向不同,其交往機制也體現出不同的路徑依賴,詳細如圖1、圖2所示:
三、結語
我們通過對南北鄉土社會兩種不同社會結構下村民社會交往機制的比較,可以看出村落熟人社會成為形塑村民社會交往行為價值取向的基本場域,也是村民建構人脈資源的重要“社會文化場”[12]。但是,由于南方宗族性村落是單姓聚族而居的社會,其內部從家庭到宗族都是自己人的社會,每個家庭在村莊里的社會地位不需要通過后天社會交往來獲得,而是先賦性的,人們只要遵守宗族價值規范和倫理秩序就行。換言之,在南方宗族性村落家庭與宗族之間是一種天然性、長久性和穩定性的血緣關系,每個人都不能隨意退出自己人關系。家庭與宗族之間是一種個體與整體的關系,是一種私人性意志服從于宗族公共性權威的關系。由于整個宗族都是“自己人”,村民們只需要遵循宗族價值規范來行動,自己的家庭就會獲得宗族的認可和接納。宗族價值規范體現為“內外有別”,規訓村民們的社會交往行為必須遵循“差序格局”,并且要以倫理性價值為行動取向。在社會交往過程中,要以維護宗族集體的社會性面子和公共利益為主,不能隨意讓姻親關系壓倒宗親關系,不能把“外人”的關系放在“自己人”關系之上。
而就北方小親族社會來說,因為血緣關系依附于地緣關系,村民們在過日子中因為小親族難以滿足家庭的功能性需求,每個家庭除了依附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小親族構成的“自己人社會”之外,還必須積極通過地緣關系的人情往來建構更多的人脈資源。這就形塑了華北村莊村民在過日子中要學會“兩條腿”走路,一條就是要處理好小親族內部的血緣關系,另一條就是要通過參加“莊禮”來贏得村莊的好評。也就是說,家庭要學會處理“自己人社會”和“熟人社會”兩種關系,不能輕易得罪任何人。這就要求華北平原村莊村民們在參與社會交往時,要善于采取兩種行動價值取向,一種是與“自己人”交往時以倫理性價值為取向,一種是與“熟人社會”進行交往時以工具性價值為取向。只有當自己能夠處理好“里里外外”的兩種社會關系,在村莊中才會被村民稱為懂得“為人之道”的家庭。當家庭在發展過程中需要村莊“熟人社會”幫忙時,才會得到村莊的相助。
綜上所述,南北鄉土社會結構不同形塑出村民社會交往取向的差異,南方宗族性村落個體家庭為籠罩性宗族價值所束縛,其自由行動空間有限,社會交往遵循的是倫理性規則,而北方小親族社會的村民受血緣性結構力量束縛較小,在家庭功能需求的驅使下,其不得不通過地緣關系來建構“熟人社會”關系,其交往的價值取向體現出明顯的工具性,遵循的是關系性規則。因此,南北鄉土兩個社會性質就呈現出差異,即宗族性地域社會是依附性社會,而北方小親族社會則是交往性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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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