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棲
1840年鴉片戰爭使近代中國第一次出現外部環境的巨變,英國人的炮火打開了閉關自守的中國大門,有識人士開始“開眼看世界”。十九世紀五十年,中國相繼問世兩本“看世界”的奇書:魏源的《海國圖志》(1842年成書,五十卷出版,后經多次增補,為百卷)和徐繼畬的《瀛寰志略》(1848年出版,全書10卷,近20萬字,附地圖42幅)。
雖說兩者都是“看世界”的產物,都標志著當時國人走出國界、瞭望天下的強烈愿望,但一經比較還是能夠顯出某些軒輊。
先簡略地說一下兩書形成的過程。鴉片戰爭期間,林則徐在廣州組織人員,據英國《世界地理大全》編譯了《四洲志》;1841年,魏源受林則徐委托,將《四洲志》譯稿與其他有關中外文獻資料編寫成《海國圖志》。而山西五臺山出生的徐繼畬,仕于福建,先以布政使的職位駐守廈門,后升任巡撫,兼辦通商,并兩度署理閩浙總督。他與“西土淹博之士”雅裨理(美國傳教士)過從甚密,“暇日引與晤談,四海地形,得其大致”,又“就其圖摹取二十余幅”,再“參以陳資齋《海國見聞錄》、七椿園《西域聞見錄》、王柳谷《海島逸志》、泰西人《高厚蒙求》諸書”(《瀛寰志略·自序》),用五年之功完成了《瀛寰志略》。
將中國人從“天朝上國”酣夢中最終喚醒的是近代地理知識的傳播。就世界地理的闡述而言,《海國圖志》明顯遜于《瀛寰志略》。前者雖然列數了對地球各洲的名稱,但不相信歐、亞、美、非、澳的分布,仍以“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北俱蘆洲”的佛教說法為準。而《瀛寰志略》則以“中國之外有九大洲,有大瀛海環之”為立論,比較系統、清晰、準確地介紹了近百個國家和地區的位置、歷史、文化、風土人情等方面的狀況,除了對亞洲、歐洲、北美洲有詳盡敘述外,對國人不甚了解的南美洲、大洋洲和非洲也有略述,甚至還列數了歐洲各國的面積、人口、兵力和財政收入。無怪乎,當年《紐約時報》刊文稱贊徐繼畬“對西方地理政治的熟悉程度,簡直令人吃驚”;美國公理會刊物《傳教先驅》在顯著位置刊發《一部新的中文地理書》,并在按語中說“中國一位巡撫,賦有足夠的睿智和足夠的獨立精神”。此書的影響力甚于《海國圖志》。康有為說:“始見《瀛寰志略》,知萬國之故,地球之理。”梁啟超說:“當時中國士大夫稍有世界地理知識,實自此始。”徐繼畬是以“夷”處于與華夏同等地位的平視眼光看待世界各國,而在魏源看來,無論是“四洲”還是“海國”,都還沒有超越中國傳統的“天下”概念,西方諸國被列為“天下”邊緣甚或以外的范疇。
客觀地說,《海國圖志》花了不少篇幅介紹了英、美等國的政治制度,如英國的“巴厘滿”(議會)、“五爵會議”(上議院)和“鄉紳會議”(下議院)以及美國四年一選的總統制,但魏源更多的還是認為中國在文明教化、典章制度上仍是世界中心,“狄夷”僅在形而下的“器物”層面尚有所長,中國可以師法,所以對其先進的制造輪船、火炮、望遠鏡之術,練兵、養兵之法有專門介紹,甚至明確提出“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理念。《瀛寰志略》除了盛贊歐美諸國“長于制器,金木之工,精巧不可思議”“鑄造之工,施放之敏,殆所獨擅”等器物層面的優勢,其高明之處在于徐繼畬通過對西方政治制度的認識,竭力探討西方國家興衰成敗的原因,這些論述不止是篇幅遠多于《海國圖志》,更在于評騭的精辟到位和分析的切中肯綮。如對近代英國強盛的原因分析:“四海之內,其帆檣無所不到,凡有土有人之處,無不睥睨相度,思朘削其精華。”他還斷言英國政治制度已為歐洲許多國家所效仿,“乃天下所趨也”。此堪為中國近代化的啟蒙宣言書!
值得一提的是,《海國圖志》和《瀛寰志略》都看到了西方強國的近代化打破了世界各地的隔絕狀態,造成世界格局的大變化,前者焦慮于中國的“受辱挨欺”,而后者則是更多意識到其進步性的一面。徐繼畬指出:“中國求隔絕而不能,唯有和夷通商,休養生息。”他陳述西方列強在利益驅動下盤剝中國的事實,也指出歐風東漸給中國經濟繁榮帶來的客觀促進作用:“歐羅巴諸國東來,據各島口岸,建立埔頭,流通百貨,于是諸島之物產,充溢中華,而閩廣之民,造舟涉海,趨之若鶩。”在徐繼畬看來,外來者首要訴求并非消滅中國,而是將其納入新的世界體系,從而獲得巨大商業收益。這實際上是彰顯出中國走對外開放的近代化道路的必要性。
對西方民主精英人物的介紹,是《海國圖志》的一個缺項。《瀛寰志略》不僅對建國不久的美國政治制度高度贊譽,還在中國首次評價和推崇美國開國領袖華盛頓的卓然功績:“不設王侯之號,不循世及之規,公器付之公論,創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那塊鐫刻著徐繼畬稱頌“華盛頓,異人也”的石碑,經由傳教士丁韙良推薦,于1853年作為中國人的禮物遠涉重洋,運到美國首都,至今仍鑲嵌在華盛頓紀念碑的內壁。
這兩本書在中國當年的命運則頗為相似:都被世所不容,保守派、頑固派甚至斥責作者為“賣國賊”,被目為“輕信夷書,動輒鋪張揚厲”而禁(《海國圖志》在洋務運動開始時才重新“發現”,《瀛寰志略》1866年重新刊行)。攻訐《瀛寰志略》的言辭更烈,或指責“替夷狄張目,自視卑微”,或抨擊“張外夷之氣焰,損中國之威靈”,或貶為“輕重失倫,尤傷國體”,或斷定“此則與天朝體制不合,斷不可行”,連曾國藩也認為徐繼畬“頗張大英夷”。作為“開眼看世界”的先驅,徐繼畬后被戴上“妥協”“投降”一類帽子而被罷免福建巡撫,留京任太仆寺少卿(類似副弼馬溫的閑職),適如自云:“在閩藩任內,偶著《瀛寰志略》一書,甫經付梓,即騰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