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華 李德勝
摘 要:交通肇事逃逸案件多重侵害致死的刑事責任歸屬問題,理論界爭議聚訟,司法實踐中各地裁判標準各異。司法裁判邏輯的混亂與此類案件中刑法因果關系判斷含混存在密切關系。要化解此類案件審理中的刑法因果關系判斷亂局,應回歸刑法因果關系的體系定位與實踐功能,厘清刑法因果關系的演變脈絡與發(fā)展趨勢,圍繞刑法因果關系在刑事歸責體系中的功能定位,結合“因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范目的,運用歸因與歸責相融的雙層次分析框架,建構肇事逃逸情境下不作為犯的刑法因果關系。
關鍵詞:肇事逃逸 多重侵害致死 不作為 刑法因果關系
如何認定行為人的肇事逃逸行為與被害人死亡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一直是刑法理論與司法實踐爭議的焦點,交通肇事逃逸情境下發(fā)生的多重侵害致死案件因被害人死亡的直接原因不明而常陷刑法因果關系判斷困境。司法實踐在評判相關逃逸行為與被害人死亡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時裁判標準不一,裁量結果各異,嚴重影響了個案的裁判公正與法律適用的統(tǒng)一性。司法實踐亂局源于實務人員對肇事逃逸情境下不作為犯的刑法因果關系認知不清,混淆了刑法因果關系的應然認知與實然功能,未能立足交通肇事罪司法解釋所確立的歸責立場與“因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制目的對刑法因果關系進行具體化建構。有必要結合具體的司法實踐案例,回到刑法因果關系的本源,明晰刑法因果關系的功能定位,圍繞“因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范邏輯,理清交通肇事逃逸致多重侵害致死情形下行為人的相關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
一、刑法因果關系是歸因與歸責的融合
刑法因果關系是一個實踐性與價值性融合的概念,涵括了存在論層面的事實認定與規(guī)范層面的歸責評判。雖先后經(jīng)歷了諸多學說演繹,但理論界與實務界對刑法因果關系的認知依然未有定論,理論研究與司法實踐判例頗不統(tǒng)一,世界各國在刑法因果關系的認知上也不盡一致,我國理論界中過于哲學化的必然與偶然傳統(tǒng)因果關系劃分也開始受到挑戰(zhàn),對刑法因果關系的認知開啟了“歸因”與“歸責”相對區(qū)分的新趨勢,客觀歸責理論也開始步入刑法因果關系理論領域。[1]國內外刑法因果關系理論的發(fā)展演變說明了圍繞刑法因果關系問題的一切理論均為服務刑事歸責而建構和發(fā)展,刑事歸責的復雜化導致了刑法因果關系理論的多樣化。隨著刑事歸責理論的不斷演變,刑法因果關系也經(jīng)歷了功能性變遷,從以限制刑事歸責為初衷向為刑事歸責的合理性背書轉向。實質上刑法因果關系的判斷并非意在弄清行為與結果之間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因果關聯(lián),而是為了解決實際歸責問題。[2]這就意味著司法實踐對任何情境下的刑法因果關系建構與判斷,均需結合具體的歸責目的和歸責邏輯而展開。
刑法因果關系圍繞刑事歸責而建構,服務不同情境下的刑事歸責需要,其理論體系與實踐功能,也必然伴隨刑事歸責的發(fā)展而演變,服務不斷復雜化的刑事歸責實踐。理論界早期建構刑法因果關系概念的教義學目的在于限制歸責,而非擴張刑事歸責,但隨著刑事歸責理論和實踐模式的復雜化,刑法因果關系也日趨復雜多樣,以適應不同情境下的歸責背書需要。隨著刑事責任的功能化轉向,不作為犯成為了頗受爭議的實踐歸責難題。該領域的刑法因果關系建構也成為了一個新的話題。既然刑法因果關系以事實因果關系為基礎,那么在無明顯的客觀作為的情況下,如何將法益侵害結果歸屬于行為人,如何跨越事實基礎缺乏的問題,要解決這些疑問還需回到刑法因果關系的理論功能定位。從理論界對刑法因果關系的傳統(tǒng)性功能定位中走出來,以規(guī)范背后的目的之魂為指引建構歸責層面的因果邏輯,在經(jīng)驗判斷和事實認知的基礎上建構符合歸責需要的規(guī)范性因果關系。實際上法律在追溯事件原因時所探尋的事實,是基于實用考慮所構想的事實,是相對于法律目的而言的事實。[3]在解釋不作為犯的刑法因果關系時,我們則需立足刑法條文的規(guī)制目的規(guī)范性地建構起不作為的“事實原因”以及不作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不作為犯的因果關系理論發(fā)展進程也充分體現(xiàn)了從“存在論”向“規(guī)范論”的規(guī)范化建構之路。為闡釋不作為與法益侵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理論界先后形成了他行為說、先行行為說、他因利用說、干涉說、準因果關系說等理論,但均被認為缺乏妥當性。而后演變?yōu)閽侀_具體的自然或物理的因果關系,從規(guī)范意義的角度建構不作為情境下的刑法因果關系。[4]可見隨著刑事歸責實踐需要的演變,以關系論為基礎的刑法因果關系,逐漸為一種著眼于規(guī)范目的的歸責原理所取代,將刑法因果關系的評價重點從結果發(fā)生的方式轉移到了是否處于規(guī)范所禁止的危險范圍[5]。
理論建構的目的與實踐功能是一切理論創(chuàng)新的源泉,對不作為犯的刑法因果關系的認知也應圍繞著刑法因果關系概念的實踐功能演變進行思考。從終極意義上而言,刑法因果關系實際上是為了闡釋個案中刑事歸責的合理性與正當性而建構,我們對刑法因果關系的理論探討,其目的在于讓因果關系理論更好地服務司法實踐的歸責需要,解決具體情境中刑法因果關系評判的恰當性,不是為了從事實層面理清特定行為與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彼此影響的因果關聯(lián),而是為將結果歸屬于誰提供正當理由與分析框架。這就意味著無論是理論界基于不同學說立場對刑法因果關系的完善與開拓,還是司法實務中基于不同的實踐歸責需要和具體案情,對刑法因果關系的創(chuàng)造性應用,都是為了讓個案的歸責更具合理性,更加符合民眾的常識常情常理。理論發(fā)展演變與實踐應用證明刑法因果關系是集實踐經(jīng)驗與價值判斷于一體的規(guī)范性概念,不是懸而未決的哲學思辨,而是具有實踐操作性的分析工具,既限制刑事歸責的實踐濫用,也為歸責的合法性與合理性背書。從刑法因果關系理論的發(fā)展演變看,刑法因果關系已然是歸因與歸責的融合,司法實踐對歸因的尋找,目的在于歸責。在具體評判不作為犯的刑法因果關系時,需結合規(guī)范的規(guī)制目的與特定情境下事實因果關系探究的實踐可行性,全面衡量不同刑法因果關系假設情境下刑事歸責的可接受性,合理地建構符合歸責需要的刑法因果關系邏輯。
二、多重侵害致死情境下刑法因果關系的特殊性
在交通肇事罪的司法解釋所界定的刑事歸責基礎與標準下,司法定量的客觀歸責意味濃厚,司法解釋將入罪評價具體化和情境化,肇事逃逸行為在入罪評價和刑罰裁量中均有所涉及。而刑法因果關系歸屬則相對復雜,刑法因果關系的具體認定兼具經(jīng)驗事實認定與規(guī)范邏輯評價,并非單純的事實認定或規(guī)范建構。司法解釋雖明確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范內涵和逃逸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的因果歸屬原則,但要將這一規(guī)范內涵的規(guī)整范圍與具體的案件事實融合,則需結合社會事實經(jīng)驗,充分考量逃逸規(guī)范的規(guī)制目的與實踐規(guī)制價值,更多地從規(guī)范的社會功能層面考察逃逸行為(不作為行為)與死亡結果歸屬之間的關聯(lián)。然而部分理論界人士和司法實務人員對肇事逃逸情形適用中的刑法因果關系認知依然停留于事實的層面,司法裁判糾結于被害人死亡的直接成因不明,而否認逃逸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理論上,有論者就主張:“逃逸”和“致人死亡”之間應有因果關系,若無證據(jù)證明死亡結果是逃逸行為所造成或介入了其他人的行為導致被害人死亡,則不能以逃逸致人死亡規(guī)制行為人。[6]更有論者將事實因果關系的要求闡釋得更為明確,其主張:行為人的逃逸與被害人的死亡有直接的因果關系方可認定“因逃逸致人死亡”。[7]上述觀點對因逃逸致人死亡情境下刑法因果關系的評判偏重于事實的因果關系思考,未結合“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范內涵與規(guī)制目的去闡釋此種情境下的刑法因果關系。
司法實踐對“因逃逸致人死亡”規(guī)范的刑法因果關系認知也存在偏差,部分司法實務人員忽視規(guī)范的規(guī)制目的,而糾結于具體的事實因果關系。建構具體個案的裁判規(guī)范時僵硬地理解“因逃逸致人死亡”,未能深入探究逃逸致人死亡規(guī)范的規(guī)制目的與規(guī)整范圍,對肇事逃逸情境下多重侵害致死的刑法因果關系判斷,簡單采取了存疑有利于被告的歸責思路,導致“因逃逸致人死亡”條款的實踐虛置。比如,在馮某肇事逃逸所致的多重侵害致死案件中,區(qū)檢察院提起公訴時認定馮某的行為系肇事逃逸致人死亡,而審理該案的區(qū)法院在裁判邏輯論證中先從宏觀上肯定行為人的肇事及其逃逸行為與被害人死亡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但又從具體的事實層面認為行為人的肇事后逃逸行為與被害人死亡之間因果性關系不具有唯一性,進而否定肇事逃逸行為與被害人死亡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8]這種事實認定存疑采取有利被告解讀的處理思路實際是典型的司法妥協(xié),未能結合刑法因果關系的實踐功能和逃逸規(guī)范的規(guī)制目的判斷具體案件中刑法因果關系的成立與否。再如,河南登封市法院審理申某某、萬某某兩次肇事逃逸的案件時,就從因果行為論的視角理解肇事逃逸行為與被害人被再次碾壓死亡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9]法院論證裁判理由時將被害人能否得到及時救助的事實可能性作為評判是否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基礎,而忽視了因得不到及時救助的規(guī)范內涵。以上案例凸顯了司法實踐在處理多重侵害案件時采取了相對保守的態(tài)度,從事實存疑有利于被告的角度將被害人死亡的時間節(jié)點擬定為行為人逃逸之前,顯然系典型的因果關系假定思路,缺乏規(guī)范層面的歸責思考。事實存疑有利于被告的司法裁判從保障行為人權益的角度而言是無可厚非的,但從準確適用法律打擊肇事逃逸行為,有效保障被害人權益而言,卻是存在問題的。這種妥協(xié)式司法裁判不當限縮了“因逃逸致人死亡”條款的規(guī)整范圍,大大限縮了具體個案歸責中刑法因果關系存在的范圍,導致立法規(guī)制的實踐虛置,實際上是以司法保守之刀閹割了立法規(guī)制的適用范圍。
三、多重侵害致死情境下的刑法因果關系認定
多重侵害致死情境下的刑法因果關系有其特殊性,對其認定應圍繞逃逸行為的不作為性建構。交通肇事后逃逸本質上是一個刑法意義上的不作為,刑法中的“不作為”實際上是為特定情境下的刑事歸責需要而建構起的規(guī)范性概念,沒有可實證研究分析的具體內容,本身就是法律價值判斷的產(chǎn)物。刑法因果關系的傳統(tǒng)分析模式則建立于實證的因果行為基礎上,即使是當前因果關系的“歸因”與“歸責”的二元判斷也是建立于事實因果關系之上。因而對不作為犯的刑法因果關系,若以不作為本身為建構前提,其刑法因果關系論證則存在無行為的原因解讀悖論,無法按照傳統(tǒng)的刑法因果關系分析框架推進,只能從不作為犯的刑法規(guī)范目的出發(fā),圍繞規(guī)范的立法規(guī)制目的去建構規(guī)范規(guī)制領域內的不作為行為與相關結果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性。只有回到規(guī)范的保護目的論證不作為行為的實行行為性與危險性,才能解決不作為結果歸屬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問題。無論是對不作為行為的“作為性建構”,還是不作為情境下的刑法因果關系評價均建構在規(guī)范性的認知基礎上,而這一系列的規(guī)范基礎源于具體情境依存的規(guī)制環(huán)境。刑事歸責實踐中刑法因果關系所要解決的問題并非確定的原因與結果關系,而是為了讓結果的歸屬合理正當。不作為犯罪案件中,司法實務人員建構個案的刑法因果關系時不應試圖準確探尋行為人的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何種程度的因果關聯(lián),而應努力嘗試給結果歸屬的可接受性做論證,其對類案或具體個案中刑法因果關系存在與否的判斷,完全是基于實踐規(guī)制需要的一種后果性考察,是為了將結果歸屬于特定的行為主體。
肇事逃逸本身就是在特定目的主導下的積極性作為,其既有內在的目的性,也有外在的行為性,對肇事逃逸致人死亡的刑法因果關系認知應立足于不作為犯的領域去建構。結果歸屬合理性論證中要解釋具體情境下逃逸與死亡結果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需結合規(guī)范的保護目的與不作為的行為性進行雙重考察,理清因逃逸致人死亡規(guī)范的雙重規(guī)制目的——保障法律追究與救助被害人,明確以行為人的社會角色為基礎的社會風險負擔。這就決定司法實踐對肇事逃逸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判斷,不能離開先前的肇事行為單獨進行評判。肇事逃逸是行為人在特定社會角色下的事實性作為,若離開先前的肇事行為評判這一逃逸行為,將最終的危害結果歸屬于行為人則缺乏合理性與正當性。在將“因逃逸致人死亡”規(guī)范轉化為具體的裁判規(guī)范時,既要考量交通肇事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制邏輯與目的,也要考察具體情境下行為人逃逸行為的不作為性。適宜將“因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制情形理解為客觀處罰條件,只要“因逃逸”而造成“致人死亡”的結果,就可認定為符合該客觀處罰條件的規(guī)定。[10]此種理論闡釋也有著地方化的實踐裁判規(guī)范的印證。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于2011年3月4日發(fā)布的《關于在交通肇事刑事案件中正確認定逃逸等問題的會議紀要》明確規(guī)定:“因逃逸致人死亡,既包括被害人受重傷后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情形,也包括被害人因傷無法離開現(xiàn)場而發(fā)生的其他車輛再次碾壓致死的情形”。因而在認定逃逸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時則應立足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重點探究行為人肇事逃逸行為對刑事注意義務的違反程度,在建構“肇事逃逸”與死亡結果之間的刑法因果關系時以明確的規(guī)范評判標準取代模糊的經(jīng)驗性認知標準,更多地進行歸責合理性的后果主義考察,重點分析行為人的肇事逃逸行為是否升高了被害人被再次侵害的現(xiàn)實風險,是否嚴重危及了被害人受到及時救助的權益,而非糾結于具體的事實認定中的直接因果關系不明。要將刑法因果關系判斷中的經(jīng)驗認知與價值決斷結合起來,不能一味地強調刑法因果關系的實踐功能在于限制刑事歸責,而應注重刑法因果關系為刑事歸責合法性與合理性背書這一隱性功能的發(fā)揮。
注釋:
[1]參見陳興良:《刑法因果關系從哲學回歸刑法學——一個學說史的考察》,《法學》2009年第7期。
[2]參見勞東燕:《風險分配與刑法歸責:因果關系理論的反思》,《政法論壇》2010年第6期。
[3]參見[美]本杰明·N.卡多佐:《法律科學的悖論》,勞東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1頁。
[4]參見張明楷:《外國刑法綱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2頁。
[5]參見勞東燕:《事實因果與刑法中的結果歸責》,《中國法學》2015年第2期。
[6]參見黎宏:《論交通肇事罪的若干問題——以最高人民法院有關司法解釋為中心》,《法律科學》2003年第4期。
[7]參見喻貴英:《交通肇事罪中四種“逃逸”行為之認定》,《法律科學》2005年第1期。
[8]參見四川省成都市龍泉驛區(qū)人民法院(2015)龍泉刑初字第328號刑事判決書。
[9]參見河南省登封市人民法院(2013)登刑初字第340號刑事判決書。
[10]參見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