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冰潔
(廣西藝術學院 美術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7)
1916年凃克出生在廣西壯族自治區融安縣楊眉村,原名凃世驤。在其父凃立三的影響下,從小凃克就產生了對繪畫的濃厚興趣。20世紀初,一批藝術家從海外學藝歸來,為中國畫壇帶來新鮮空氣。1935年,凃克考入國立藝專西洋畫系,他的老師就是留法回來的吳大羽和方干民兩位接受過西方現代藝術熏陶的藝術家。與凃克同批在國立藝專學畫的同學許多都成為后來著名的藝術大師,如閔希文、吳冠中、趙無極等人。1937年抗戰開始,凃克創作了許多抗日的宣傳畫。1938年他帶著畫到安徽加入了戰地服務團,這一年,凃克正式成為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新中國正式成立之前,凃克轉戰蘇、魯、滬,期間創作木刻、連環畫等,先后主辦《蘇中畫報》、擔任《江淮畫報》社副社長、創辦《公安畫報》。于1952年調回上海文化局工作,次年任上海文化局美術科科長,同年凃克在上海還兼任許多職務,這一年他的油畫作品《黎明時的短休息》參加第一次全軍美展。1955年凃克任上海文化局美術處處長。1959年任職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擔任教務主任兼雕塑系主任,在校任職期間,他調配許多優秀的藝術家到學校任教,如顏文樑、程十發、唐云、吳大羽、周碧初等,籌建這樣的師資隊伍為美術界培養了更多的人才。1960年,凃克的油畫作品《江南的春天》入選全國美展。1963年,凃克接受了組織的安排,回到家鄉廣西,任中國美協廣西分會副主席。文革期間,他受壓停筆,這樣的境遇并沒有澆滅他對藝術的熱愛,文革過后,凃克更加投身入藝術創作,他的繪畫從這時再變章法,于1976年進入他的“綠色時期”。1979年,凃克成為第三屆中國美協理事。1983年擔任廣西書畫院副院長。凃克先生一生經歷豐富,多樣的經歷在藝術中也有諸多體現。本文將梳理凃克風景畫的風格變遷,聚焦于凃克先生早期、綠色時期和晚期的風景畫,分析此三個時期其風景畫形式語言及特點,從而論述凃克先生的油畫風景的意義以及在廣西美術發展史上的影響。
凃克求學期間的經歷無疑對他的創作風格有很大影響,凃克考入杭州國立藝專開始系統學畫之時,他的老師吳大羽和方干民都是從法國留學回來的藝術家,受過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的熏陶。吳大羽崇尚畢加索、馬蒂斯,不喜學院派的教條;方干民喜愛塞尚,受立體主義影響。在這樣的環境中,有著先進藝術思想的老師教導,接受著當時杭州國立藝專開放式的教學,同學們之間也經常互相交流,凃克的繪畫中的現代感已然開始起航。20世紀40年代,凃克繪制許多人物肖像和少量風景,多為寫實繪畫、農民題材,如《貧雇農老大爺》等人物畫作品。他的許多作品有一定西方油畫影響因素的顯現,如《搶收》《貧雇農小組會》可以看出西方現代藝術對他的影響,我們可以在其中發現米勒、梵高的些許風格。凃克早期的油畫風景,可以從他到上海時開始觀察,此前他的油畫現已所見不多。此時期他開始專注于油畫風景,風格與戰爭年代的質樸之風完全不同,開始追求油畫風景的美麗表現,從他部分風景作品中可以看出印象派的光色運用對凃克繪畫產生的影響,如《太湖夕陽》(圖1)、《上海金陵東路》(圖2)。

圖1 太湖夕照 紙本油畫 1954年

圖2 上海金陵東路 紙本油畫 1962年
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初,在廣西這個四季常青的地區,“綠”成為了凃克繪畫的主色調,這一時段被吳冠中先生稱為凃克藝術創作的“綠色時期”。凃克的綠,各不相同,他將廣西一年四季不同的綠色都表現出來,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光影,簡單的綠色產生著豐富的變化。凃克將廣西獨特的亞熱帶風貌用筆下的綠色呈現在眾人眼前。這一時期也可看到凃克對于中國畫技法的運用,劉新老師對凃克在油畫中加入中國畫意趣如此評價:“凃克以其良好的色彩修養將這二者融合得較為理想,把中國山水畫和西方風景畫固有的審美特點因了亞熱帶色彩效果而益美化”[1]53。80年代后期,筆者認為這一時期凃克風格變化最為明顯,畫面色調多數極為輕快,用筆概括簡練,頗有中國畫筆法。借用張薔對吳冠中等人的評價:“他們似乎不期望自己的藝術生涯趨于平穩,即使從生理上說已經上了年紀,但在藝術上他們仍冀求年輕,探索精神不減當年”[2]94。凃克先生也是如此。所以,凃克風景畫的風格可以看做是一個構圖及畫面由繁至簡、色彩從深到淺的變化過程。作為一個風景畫家,凃克用作品記錄下了他人生的足跡,從早期到晚期,寫生都是凃克繪畫的主要創作來源,畫風景一旦離開了寫生,那么作品自然無法做到怡人、動人,在這一點上,凃克先生的作品自然是打動人的。
筆者以凃克綠色時期為分期,在此之前為凃克早期風景畫,綠色時期之后為晚期風景畫。凃克三個時期的風景畫都有較為明顯的風格特點,不同時段的風景畫展現出了不同的地域風貌,尤其是凃克入桂后進入“綠色時期”,他開始有意識地探索亞熱帶風景在繪畫中的表現,為其形成獨具特色的“亞熱帶畫派”進行努力。在綠色時期之前,凃克已經開始對油畫民族化進行探索,他的風景畫發展成熟,有田園牧歌般的質樸和安逸。而到晚期即80年代后期,是凃克風格轉變最大的時刻,極簡的畫面和極簡的構圖,凃克用自己對山水的了解和所學國畫技法、美學理論,以及對油畫材料的掌握,將這些因素糅合內化于作品之中,形成了更加獨特鮮明具有凃克風格的油畫山水畫。下文筆者將對凃克這三個時期的風景油畫的風格特征進行詳細分析。
早期凃克的風景畫用色豐富,較之后期色彩多顯深沉與復雜,用色豐富濃郁,且多數作品畫面呈灰調,明度較低,有質樸之感。凃克的風景繪畫多采用散點構圖,早年風景作品的畫面內容飽滿,多取一隅小景進行描繪,如水鄉小橋、公園一角、街景、洋房等等。用筆多為點凃、厚凃,有堆積之感,雖然筆觸較碎但畫面并不零散,反而更顯充實。較之后期,前期的創作對風景和景中之物的刻畫相對寫實與具象,雖然用筆概括,但依景畫景。這一時期的部分繪畫依稀可以看出印象派的影響,如《太湖夕陽》(圖1)、《上海畫院》等等。作品《泊舟》《早春》又可見凃克將國畫意味帶入油畫中的痕跡。這一時期風景畫也多從生活的場景選題,比如《上海郊區農藥廠》《上海街景》《蘇維埃政府舊址》《勞動的人群》等,畫面中呈現出安靜閑適的生活意趣,田園情趣,讓觀者從作品中感受到凃克先生對生活的熱愛之情。也充分說明凃克先生的創作貼近人民生活、表現人民生活,謹記毛主席提出的對文藝家的要求,且特意在其文《迫切需要解決源泉問題》中強調:“了解人、熟悉人的工作是文藝家的第一位的工作;只有認真深入生活,才有可能進入創作過程,這些話今天和將來都不會過時,也不可能過時”[3]12。也正是凃克的這種態度,使他的作品更加充滿親和力和吸引力。
“綠色時期”是凃克來到廣西之后開始的。他認為油畫是外來畫種,如果只是照搬西方的繪畫,那么我們自己的油畫就只能落在西方之后。這一時期,他開始對自己所提出的油畫民族化身體力行,對“亞熱帶畫派”進行系統地探索。此時綠色已成為凃克繪畫的主色,這是由于亞熱帶氣候使得廣西一年四季都生機盎然,綠意滿滿。凃克還曾為自己取筆名為“綠笛”,足以見得畫家對故鄉綠意發自內心的熱愛。廣西一年四季都是綠色的,但凃克卻將一年四季的綠和一日朝暮的綠拿捏得恰到好處、各不相同,夏天醇厚油亮的綠(如《勞動歸來》)、秋收略帶金黃的綠(如《秋收晚歸》)、晌午太陽打頭鮮嫩灼熱的綠(如《晌午》)、晚霞中溫暖浪漫略帶粉色的綠(如《余暉中的田園印象》《晚霞下的石橋》《晚霞中的遠航》)……無疑都向眾人展示了凃克先生對綠色深刻的理解。這是經過無數的寫生、對自然的觀察才對色彩變化如此地諳熟于心并能準確掌握。許多人都對凃克筆下綠色進行了贊美,如何進偉《綠色的里程碑》一文就是對專門研究凃克畫中之綠的,他評價凃克對綠色的運用時云:“凃克對綠色的理解與運用簡直可以稱是絕妙無比,綠色在他筆下顯得那么的熱烈、豐富、意趣盎然而富有魅力”[4]52。獨特的氣候特征、獨特的八桂景色,使得凃克筆下的南國風光更加熱烈、具有生命力。加上凃克松動又充滿節奏感的用筆,這讓他在老一輩的藝術家中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他的畫放在當下來看,依然是充滿現代感的。
20世紀80年代后期,凃克等風格再次發生大的變化,這一時期凃克的風景畫進入了一種超然的境界。較之早期作品的豐富色彩,此時的畫面已經沒有過多的顏色,且多為純凈之色,沒有過多的變化和暈染,也沒有強烈對比。沒有厚凃的筆法,多為薄凃上色,用筆更加充滿國畫之感,對山峰的勾勒已經出現了清晰的輪廓線。構圖上也更偏向于中國畫式的布局,多取山水大景,對比前期飽滿的畫面,愈顯空靈(如圖3、圖4),畫家的心境在作品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圖3 山明水秀 紙本油畫 1987年

圖4 月色 紙本油畫 1989年
晚年的凃克對家鄉山水了然于胸,對漓江風景的刻畫,尤其是山川,不再是具象的描繪,已然成為符號化的簡潔概括(如圖4)。劉新在其著作《廣西美術50年》中如此評價晚年凃克:“進入80年代末,他對漓江的表現之情,已濃得化不開,專注得無暇旁顧其他。當然,此時在凃克筆下的漓江風景已像詩像夢一般,主觀的色彩、以及對造型的提煉均已回復到天真平淡和單純省凈的意境。老畫家的精神進入了純美的臥游狀態”[5]317。
凃克的風景畫有現代感,無論是早期在上海創作的作品還是回到廣西之后的作品,在當時和現在來看,都具有現代性特征。沒有精細的描繪,但筆筆靈動充滿趣味,晚年的作品更加簡潔概括充滿意境。或許回顧一下凃克的人生經歷,我們可以對這樣的變化揣摩一二,上海時期的凃克,意氣風發,廣識英才,豐富的履歷經驗讓他迎來自己繪畫的一個高峰,生活的繁花似錦在作品當中也會呈現出來,所以自然可以理解看到凃克早期風景畫色彩的飽滿、內容的豐富多姿。回到廣西之后,凃克的生活較之之前定然是黯淡許多的,但凃克更加寄情于山水,對家鄉的山水進行描畫,凃克是真正熱愛自己家鄉的。80年代已經步入老年的凃克心情淡然,經歷了起起伏伏,此時的凃克內心平靜,對故鄉山水的情已經深深融入畫作之中。凃克的風景畫最重要的意義是給油畫民族化一個非常好的范本,他研究中國畫、美學,將他所得融進他的創作中。中國油畫風景畫的歷史并不長,凃克這樣的創新更顯得難能可貴。凃克到廣西后創作的風景畫,一方面塑造了“亞熱帶畫派”的風貌,另一方面他的風景畫為油畫民族化、地域性美術做出了很大貢獻。最為可貴的是,凃克將國畫之意代入油畫,增添意境的同時并沒有失去特色,無論是綠色時期的畫作還是晚年時期符號化的山水,凃克先生的筆下的山水極具代表性,使人一看便知這是廣西之山、這是漓江之水。劉新評價凃克入桂的影響時提到:“凃克入桂全面帶起了油畫的風景寫生風尚和關于地域色彩研究、表現的自覺意識,進而使廣西美術擁有了一段精彩的風景油畫歷史和一個藝程資深的人才”[6]。凃克的風景從一開始就不是學院派的,他的風景畫無論是形式的創新還是用筆的不同,尤其是他對于亞熱帶風格、用色的探索和創作做出的努力,都能夠為后來的藝術家提供新的思路與創作靈感。
與凃克同期于杭州國立藝專學習的同學相比,諸如吳冠中、趙無極、閔希文這些在藝壇舉足輕重的藝術家,凃克似乎遠沒有與他藝術價值相匹配的知名度。雖然藝術家本人淡迫名利,但凃克先生作品的價值是值得肯定且不容小覷的。在梳理凃克檔案時,劉新曾經提到:“如果凃克當初不離開上海,至今凃克的藝術地位、影響力和知名度,創作視野,以至今天持續上漲的老畫家的藝術市場,都不會是廣西時期給予凃克的這般結果”[6]。但是也正因為如此,藝術家創作的關于廣西地域性風貌的藝術作品才能使得廣西美術歷史上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讓更多的學子看到,擁有民族化、地方特色的油畫風景是可以有更多可能性的。凃克先生“綠色時期”的畫作為廣西地域性油畫創作提供了很好的范本,后期對山水符號性的概括能夠給予當下創作者們更多創新的靈感。凃克先生每個時期的畫作各有千秋,許多繪畫至今欣賞仍覺精彩,他是一位優秀的藝術家,優秀的油畫家,優秀的風景畫家,值得學習更值得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