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儀
摘 ? 要: 中華民族是一個務實的民族,尚實精神是中國傳統思想與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宋代是中國古代傳統文化發展的成熟時代,中華民族眾多文化觀念、思維方式在這個時代真正得以成熟,并在宋代的文學創作中反映出來。宋代的詩文批評創作以較強的理性觀念,關注現實的精神特質,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北宋時期的文人其他創作多受此類文論思想影響,顯示出一種關切現實的責任意識與重視客觀的理性態度。本文聚焦于北宋時期重要文學批評家的詩文批評,通過闡釋現實精神與北宋詩文批評之間的緊密關系,印證中國傳統思想與文化中的尚實精神。
關鍵詞: 中國傳統思想與文化 ? 尚實精神 ? 北宋詩文批評
崇尚實際,重視現實生活,是中國傳統思想與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先秦孔子的“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觀點,再到漢武帝時儒學成為王朝正統思想,尚實的精神觀念成為中國人文化觀念中不可剝離的一部分。在廣義上,文學屬于文化,是文化的一部分。但從狹義上看,文學與文化往往相互影響、相互交織。文學是較適合表達思想的方式,一個民族的思想文化觀念往往在文學中得以體現。宋代被西方學者稱為中國歷史上的“文藝復興”,是中國古代文化發展到成熟階段的時代,中華民族“孝”“理”“法”“尚實”等思想觀念在這個時代已經基本定型。與此相統一地,“重視實際”的思想在宋代的文學批評寫作中較為明顯地反映出來,成為中華傳統思想與文化重視現實的例證。
宋代是中國古代文學創作成就極大的時代,雖然提及宋朝的代表性文學樣式,首推宋詞,但是宋代的詩文創作無論從思想境界還是審美風格上講,并不遜色于宋詞,其中極為突出地展現出宋代文人士大夫階層匡濟天下的社會責任感與強烈的主體意識。與此相適應的是宋代詩文批評中重視現實的理念的凸顯。詩文創作與詩文批評在文學活動中互相補充、相互作用、相得益彰,這在北宋時期詩文創作與詩文批評活動中極其明顯。
詩文創作表達現實、反映現實,這是中國古代詩文創作、詩文批評的優良傳統。從《詩經》“詩言志”的現實主義詩風的形成,就已然奠定了中國古代現實主義詩歌創作的底色;散文創作發軔期所產生的先秦歷史散文,本身同樣是對歷史一種文學化的記錄與再現。此后中國古代詩歌經歷了漢樂府的敘事風貌、魏晉的絢爛辭藻、唐代的兼容并包的壯麗氣象,詩歌形式在此期間多有變革,在舊體與新體之間回轉,但大體依然遵循詩歌創作應反映現實的傳統。當然,也有部分時期詩風文風向著空洞萎靡的方向發展,但很快得到了糾正,如唐初陳子昂提倡的“風骨”及唐中的韓柳古文運動的開展,就是對當時詩壇文壇不良風氣的一種療救。到宋初,以楊億、劉筠為代表的西昆體在宋初三十年占領詩壇文壇,類似的問題再次上演,使得詩文創作重視現實的創作傳統有所偏離,因而北宋富有社會責任感的文人士大夫階層以唐代杜甫、韓愈等人為師,力主匡正這種詩壇文壇的歪風邪氣,以求回歸正統,實現詩文反映社會生活的現實主義精神的回歸。這樣的思想主張在文論中更是鮮明地體現出來,構成北宋詩文批評的一個重要方面,重視現實的觀念熔鑄在北宋文人內心中,成為反映當時知識分子“尚實”精神的縮影。
宋代文人有著較強的尚統結盟的觀念,宋代士大夫政治生活如此,文人的文學創作亦然。客觀上講北宋時期的詩文批評并未形成一種浩浩湯湯的局面,各家詩文批評的語句往往零零散散見于各類書信文章,實際上并不系統。直到歐陽修《六一詩話》的出現,才使得這種風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轉變。北宋的詩文批評雖然散亂,但并不影響后世學者對北宋詩文批評進行分類的興趣,對于北宋各家詩文批評所歸屬的派別,不同的學者向來有不同的劃分方法,有的學者將之劃分為古文家、政治家、道學家三派,也有其他分法。但是從各家文論之間的復刻與傳承、變化與轉向的關系來看,大體可以分為柳開、歐陽修、梅堯臣一派,北宋道學家一派,蘇黃一派,三個派別個性鮮明又緊密聯系。其詩文理論各有特色,秉持不同的核心主張,在詩文創作的很多問題上的論述也不盡相同,甚至相互駁斥。但是這三個派別在詩文批評上卻具有一個共同的主張——詩文創作需反映客觀,反映現實,揭示真實,對現實有所裨益。這樣的思想在北宋時期不同文人大家的詩文批評中有不同的表述,但內核卻是一致的。此類詩文論思想的引導,是北宋文人政治講求“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與“儒強道弱”的北宋理學體系浸潤帶來的必然結果,北宋文人身份與士大夫身份的統一,使他們的詩文創作觀、文學批評觀念在很大程度上為社會現實服務。加之詩文本身的作用在于言“志”,在于反映現實,北宋詩文批評整體上呈現文與道有機統一的特征,特別是北宋初年的詩文革新運動,接續了韓柳古文運動的遺脈,北宋時期的詩文批評呈現關注客觀、關注現實的特點,便順理成章了。
一、從柳開、王禹偁到歐陽修、梅堯臣
宋朝初年,西昆體空疏靡麗風氣盛行一時,北宋初期的柳開,倡導為文應該關注現實,力矯五代文弊,回歸現實傳統,在《應責》中直言“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韓愈、揚雄之文也”,以歷代古文家作為標榜,強調文學創作反映現實的功能,成為宋初古文運動的先導之一。王禹偁等人也有類似的主張,強調為文應該切實。歐陽修接續其后成為北宋詩文革新的領袖,在北宋文壇上占有舉足輕重的位置。他所倡導的詩文應反映現實的文學創作觀念在《答吳充秀才書》《六一詩話》等作品中均有體現。歐陽永叔在《答吳充秀才書》中提出了文道觀,“夫學者,未始不為道”,凡是最初學習的人,都要從學“道”開始。其后進一步對“甚者棄之百事而不關于心”的現象表達了批判,認為文士如果不關心天下之事,就永遠無法達到“大道”的境界。若為文只是沉溺于言辭,在歐陽修看來,則是“愈力勤而愈不至”,立意不高遠,只是講求文辭的修飾,是不可能寫出好文章的。《答吳充秀才書》是歐陽修詩文批評中極其重要的一篇,其中鮮明地體現了歐陽修要求詩文創作反映現實、裨益現實的文道觀。再到著名的《六一詩話》中用閑談的方式論述自己的詩歌創作主張,歐陽修評價“正夢寐中行十里,不言語處吃三杯”這樣的詩時,就表現出“其語雖淺近,皆兩京之實事也”的肯定態度,歐陽修雖反對語言淺顯,但是考慮到這些詩句切實反映了當時文人士大夫在汴京、洛陽的生活狀態,便不再對此持批評態度,進一步顯示了他對現實的關注。歐陽修提倡詩歌不僅應該反映現實,而且應該反映豐富的現實。他在《六一詩話》中評論九僧的作品時,指出他們因為反映現實生活太過狹窄,所以只能擱筆的問題。歐陽修重視現實的詩文創作觀念的形成,一方面主觀上力圖批評西昆派,糾正形式主義文壇風氣的思想的影響,另一方面與當時慶歷新政的推行有關。此外,這也是韓愈“原道說”在北宋時期的一種流變,符合文學發展的客觀規律,因而歐陽修領導的宋初詩文革新打上了鮮明的現實主義精神的印記。
梅堯臣是歐陽修十分推崇的文士,《六一詩話》中曾有多處論及梅圣俞的詩歌創作,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梅堯臣以平淡的詩風見長,這是其詩歌的審美特征,但是他同樣強調詩歌的現實功能。馬驥葵在《歐陽修、梅堯臣在北宋中期詩學批評史上的意義》一文中談道:“論詩在宋代蔚然成風,一方面與宋詩近于賦而長于議論說理的風格有關,另一方面亦是因歐、梅崇尚風雅美刺與理性趣味以及對于《詩經》、杜甫、韓愈等典范的效法。”①(49-54)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梅堯臣強調詩歌應反映現實的詩學思想的一種印證。梅堯臣在《答韓三子華韓五持國韓六玉汝見贈述詩》中寫道:“因事有所激,因物興以通。”說明詩歌創作要由現實之事得以激發,本質上是對詩歌真實性的強調。
二、北宋道學家
理學是指導宋人規范自身道德修養的統治思想,提出這些思想的道學家自然成為鼓吹文學創作應改服務于道學的最佳發聲者。北宋時期這類道學派文人有周敦頤、程頤、程顥等,他們在文學上強調“文以載道”。周敦頤在哲學思想集大成的《周子通書》中的《通書·文辭第二十八》直言不諱:“文,所以載道也。”“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二程的文學創作觀散見于《二程集》《二程遺書》中,在《二先生語一》中,便有“韓愈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語雖有病,然自孟子而后,能將許大見識尋求者,才見此人”。可見二人對于韓愈的推崇。再到發出“《詩》《書》載道之文,《春秋》圣人之用”的感嘆,二程推崇《詩經》《尚書》《春秋》的指導現實生活的“道”的思想,已經顯而易見了。北宋道學家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也體現了北宋道學家注重現實的一面。文學的終極是哲學,那么哲學思想必然統一于文學創作、文學批評之中。哲學思想與文學思想不同,但在某種程度上是合二為一的。再者論及北宋道學家一派的“天理觀”,實際上屬于客觀唯心主義的范疇,雖是唯心構建出一個“道”,一個“天理”,但在北宋道學家的觀念中,這是一種客觀的參照,對客觀的借用本身就體現了此派對于現實的重視,因而其文學批評體現出一種重視客觀的精神,這兩者是不矛盾的。
三、蘇軾與黃庭堅
蘇軾、黃庭堅同為北宋時期文學創作的大家,在詩文批評上有獨到建樹。由于黃庭堅出自蘇門,這里姑且把二人的詩文批評思想放在一起加以闡述。蘇軾雖然極其強調詩文的審美特征,有著“意境論”的重要論述,但同樣重視詩文的現實意義而反對形式主義的文風。蘇軾曾在《鳧繹先生詩集敘》中借先君之口稱贊顏太初的文章說:“先生之詩文,皆有為而作,精悍確苦,言必中當世之過,鑿鑿乎如五谷必可以療饑,斷斷乎如藥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談以為高、枝詞以為觀美者,先生無一言焉。”由此可見蘇軾對于反映現實、有補于現實的詩文的推崇。又如其在《答王庠書》中更指出儒者寫文章的弊病,直言“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實用”,傾向就愈發明顯了。在閱讀蘇軾作品的過程中,讀者能清楚地察覺到蘇軾常常寫一些反映民生疾苦的詩歌,如《吳中田婦嘆》《山村五絕》等,這與蘇軾強調為詩為文應該反映現實的見解是高度統一的。再者,從蘇軾滿懷典型的憂國憂民、關心天下的拳拳之志,其詩文批評中顯示出強烈的現實精神便不難理解。可以說,在蘇軾身上,文論、人、文達到了高度統一。
黃庭堅雖然出自蘇門,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但是實際上在他創作的初期是相對比較強調詩歌反映現實的作用的,隨著北宋中期以后風云詭譎的政局變化與自身的宦海浮沉,黃庭堅后期實際上是反對詩歌諷刺現實的,這一點在學術界已達成共識。就他前期的詩歌創作思想來看,依然可見一個立志匡時救世的具有崇高社會責任感的形象。他曾在《王定國文集序》中言“文章不經世,風期南山露”,在《戲呈孔毅父》中談道“文章功用不濟世,何異絲窠綴露珠”,顯然是強調詩歌應該反映現實。至于黃庭堅之后因為政治斗爭而不斷被貶,甚至被列為“元祐奸黨”,一生沉淪下僚,產生避禍心理,從而走向反對詩文中表達政治觀點,實在是一種迫于時局變化不得不做的轉變。這種轉變從另一方面來看,是黃庭堅應對實際的一種合理反應。
四、王安石
提到北宋的詩文批評中體現的鮮明的現實精神,就不得不提及王安石。雖然王安石并不歸屬于以上三派中的任何一派,但在王安石身上實現了政治家與文學家的完美融合,他的文學批評思想鮮明地體現了他的政治觀點。《上人書》一篇可以說是對王安石功利主義文論觀的一個絕佳闡釋,在此王安石提出了“嘗謂文者,禮教政治云爾”的觀點,就是說文學實際上為現實政治服務。再到其后談到的“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就是說為文要反映現實,講究實用,講求“有補于世”,不能不說是對文學的現實作用的一種發揚。再到王安石的《與祖擇之書》,再次強調“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謂文也”。實際上是對自身重視政治的文學批評觀的進一步強調。
北宋時期的詩文批評中顯示的現實精神,是對傳統詩文風格的回歸,體現了詩文的本色,雖然各家的詩文創作主張在很多方面差異極大,但是北宋的文學大家在提倡詩文應該具有現實精神這一點上,卻是出奇地一致。這種一心為國為民的思想,實在是北宋士大夫普遍的特征。北宋文人在詩文批評中展現出的現實精神,是中華民族“尚實精神”的縮影,體現了中華民族講求實際的觀念。這種觀念由古至今、穿越千年,成為中華民族不可磨滅的文化印記。
注釋:
①馬驥葵.歐陽修、梅堯臣在北宋中期詩學批評史上的意義[J].許昌學院學報,2019,38(0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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