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清越
摘 ? 要: 美國當代青少年小說《美國熊貓》,講述華裔少女在中西文化夾縫中成長的故事,聚焦于子女和父母之間的代際矛盾。在中國傳統倫理文化和西方個性自由文化的碰撞中,魯美打破家長專制的束縛,追求個體獨立和自我夢想,確認并協調身為“美國熊貓”的雙重身份。她的思考與選擇,對海外華裔青少年成長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 《美國熊貓》 ? 青少年 ? 成長 ? 文化 ? 身份
二十一世紀以來,多位年輕一代的華裔美國女性作家在青少年文學(Young Adult Literature)創作中嶄露頭角,她們的小說處女作先后登上各大暢銷書榜單,在美國青少年讀者群中具有廣泛的影響力。代表作家作品如郭珍芳(Jean Kwok)的《中國女孩耶魯夢》(Girl in Translation, 2011),伍綺詩(Celeste Ng)的《無聲告白》(Everything That I Never Told You, 2014),格洛麗亞·趙(Gloria Chao)的《美國熊貓》(American Panda, 2018)等。這三位作家都是就讀于美國頂尖學府的學霸女生,因此筆下的主人公都是學業上出類拔萃的華裔女孩。她們的作品表現華裔作為美國社會中少數族裔群體被邊緣化的狀況及華裔青少年在家庭內外經受的壓抑、覺醒和抗爭。前兩部作品已有一些研究,《美國熊貓》尚未有中文版,未得到應有的關注。本文以這部小說為個案,探討華裔青少年在中西文化夾縫中的身份選擇。里查德·杰根斯(Richard Jenkins)認為“身份的概念同時建立了人與事物之間比較的兩種可能關系:一方面是相似,另一方面是不同”“我們是誰,或者我們被看作是誰,這非常重要。身份認同不僅僅是個人生活的遭遇和臨界的問題。雖然身份認同總是涉及個人,但其他一些東西—集體和歷史—也可能受到威脅”[1](4)。因此,青少年文學中的個體身份敘事往往包含對于集體/族群文化身份的思考。
一、中國傳統家庭中的代際矛盾
《美國熊貓》中的代際沖突表現為從中國臺灣地區移民到美國的父母一代與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子女之間關于控制與反控制的斗爭。小說以第一人稱的視角講述十七歲的華裔少女魯美打破她的原生家庭的束縛、尋找到自我成長道路的故事。她在恪守中國傳統思想的一個臺灣地區家庭中長大,在父母的要求下提前一年從高中畢業,跳級進入麻省理工,但其生活與學業依然受到父母的過度干涉,不得不隱藏真實的自我迎合父母的期望。父母親和女兒約定在華人開的“嚼嚼飯店”每周見面吃飯,這個中國飯店是故事中頻頻出現的主要文化場域,是各種華人的匯聚地,傳播了各種華人家庭的消息,也暴露了一些家庭中的文化矛盾。作者別具匠心地以中國特色的“美食”臭豆腐作為第一章的題目,以兩代人對食物的態度作為文化差異的象征。魯美的媽媽認為臭豆腐聞起來“像家的味道”,而魯美則認為那味道像“運動員的臭腳丫”,不愿嘗試。父母引以為“美味”的東西,子一代卻覺得“不可理喻”。在魯美看來,“嚼嚼飯店”像是第二個家,父母每周約見的目的是檢查她在大學的狀況,父母對她的掌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未來的婚姻和職業道路。
父母包辦兒女婚姻是中國舊式家庭的陋習。魯美全家雖然早已從臺灣地區移居美國,但依然存在涇渭分明的家庭權力等級秩序:輩分和地位最高的是奶奶,其次是為了服侍奶奶而未出嫁的姑姑、作為家庭經濟來源的父親,魯美的母親因為沒有工作而處于家庭鄙視鏈的底端。奶奶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的代表,她告誡孫女要服從長輩,要“孝順”。她是不容反駁的權威,不允許孫子娶一個可能無法生育的女友,她所看重的是傳宗接代。她因為孫子興的叛逆而不允許家人和其有任何來往,在得知孫女魯美參加興的婚禮時,因孫輩的“忤逆”而被“氣死”。魯美的姑姑雖然接受了高等教育,但封建思想中毒很深,她和魯美的父親一樣,都站在魯美奶奶鎮壓叛逆后代的同一陣地。魯美的母親是一個矛盾體,她曾經是畢業于臺灣大學的高材生,結婚后退縮為家庭主婦,因為沒有經濟權而依附丈夫,喪失了尊嚴和地位。盡管她本身遭到了這種家庭等級的壓迫,卻也充當了這種壓迫的幫兇。她的潛意識里有著中國舊式家長的權威思想,她用來教訓魯美的常用語是:“我是你的母親。”比起口語的“媽媽”,“母親”是一個正式、有距離感和權威性的稱呼。她用“母親”的身份要求女兒服從命令。她為魯美設計婚姻:讓她從名校畢業后嫁給門當戶對的臺灣地區優秀男生,認為只有嫁給能懂得對方成長背景和價值的人,才會有牢固的婚姻基礎,她反對跨族婚戀,警告女兒不要“脫褲子放屁”,即不要自作主張跟別的男生戀愛。
中國舊式父母習慣按照自己的意愿規劃子女的職業生涯,認為給孩子一個有保障的未來就是最好的禮物。魯美的父親對她的要求是:“考進好的醫學院,光宗耀祖。”[2](15)魯美的母親以自身的經歷勸導女兒,希望女兒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轍,要通過獲得名利雙收的工作贏得家庭地位,但忽略了女兒的喜好。在魯美提出因天性懼怕病菌而不想學醫時,父親立即與她斷絕關系。中國舊式家長對子一代的強勢掌控,加劇了兩代人之間的矛盾。魯美向哥哥傾吐她的痛苦,她理想中的父母是能夠在教育孩子、信任孩子和保護孩子之間做到平衡的,但哥哥告訴她這樣的父母并不存在。魯美對自己身為中國人后代的這一身份感到矛盾:“有時我為自己是中國人而感到驕傲,但有時我又非常討厭這一點。要承擔義務,對家庭的責任,要做到孝順。”[2](167)她尤為討厭的是服從性的“孝順”倫理,哥哥對父母守舊做法的闡釋較深入,他認為父母可能是因為移民到美國才變得特別嚴厲,覺得必須堅守中國風習彌補離開祖國的損失,因為他們不在那里就不能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所以仍然保留原來的風習要求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下一代。兄妹倆的這場談話反映了美國華裔子一代對父母一代的審視和批判。
此外,小說中提到了多個華人家庭中子女輩的叛逆,比如潘太太的兒子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后追求喜歡的音樂,以教吉他謀生;華人女孩應娜從大學退學做脫口秀節目并交美國男友,從此“淪落”成為華人家長用來教育子女的“反面典型”。這種子一代的反叛現象說明了中國的家庭文化受到了西方個性主義思想的挑戰。
二、子一代自我身份的尋找
對于從小就成長于西方的移民后代,在家庭之外的環境中還會遭遇另一種東方與西方的文化沖突,即校園環境。《美國熊貓》中另一個重要的故事場地是大學校園,魯美在與同伴的交往中開始辨別是非,逐漸發生“質變”,尋找自我去向。
身處周圍是美國同伴的環境中,魯美從小就希望能擁有和美國孩子相似的長相,消泯自己和他人的差異,免得被視為“他者”。讓她出人頭地的是中國家庭所要求的優異成績。她在上大學前被家長督促一心學而沒有接觸美國電影,因不知道“BB-8”出自《星球大戰》而被大學同學嘲笑。美國同學對華人學生的刻板印象是在父母的強迫下練習樂器和刷題考高分,這種成見妨礙了魯美融入西方同學的文化圈。她不敢告訴別人自己比他們年紀小,免得華人的優秀被當成一個笑柄。魯美與西方室友尼古拉一開始彼此格格不入,因為尼古拉過于自由開放,魯美的家庭教育過于中式化;之后當魯美因為違背父母意志而被斷絕關系時,尼古拉帶領她走向獨立和敢于冒險之路,標志著追求獨立自主的西方精神對她的同化。
接觸愛情是魯美成長中邁出的重要一步。她喜歡同校的日本裔男生丹倫,因為在他的注視中,她發現了自己的美,也找到了完整的自己,不再需要遮掩躲藏。丹倫告訴魯美,他也遇上了亞裔家庭常有的一種矛盾——父母希望孩子留在身邊,但是他選擇去離家遠的大學追求夢想。在丹倫的鼓舞下,魯美開始認清“自己想要什么”比“父母想要什么”更重要。然而,他們的戀愛遭遇了兩個國家之間歷史問題的阻撓,日本侵華戰爭這段歷史讓魯美的母親堅決反對這種交往。這一因政治問題帶來的族裔之間的沖突發生在魯美與第一個室友萊斯利之間,萊斯利的祖輩是中國臺灣地區原住民。但魯美沒有狹隘的民族主義,和丹倫兩情相悅,不受家庭和民族偏見的束縛。
魯美對專制的家長作風的抗爭從她與哥哥的結盟開始。比起保守固執的家長,兄妹倆傾向于開放的美國文化。第十九章的標題是“文化碰撞”,魯美和父母發生爭執并導致決裂。在她私自看望哥哥的事情暴露之后,她坦承了真實想法。父親要求她必須聽從命令、不給她討論的權利,但魯美大膽道出心聲:“我是美國華人。美國也有它的文化。為什么我不能認同美國的文化?如果我更多認同美國文化會怎樣?”她的母親認為:“人們需要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如果不知道自己的來處,就不會知道自己是誰。任何傳統都必須保持活力,否則就會消亡。”魯美指出兩代人有著不同的境遇:“對我們這一代來說不一樣,我們出生在這里,生活在這里。在家里是中國文化,在外面到處都是美國文化。你們知道這有多難嗎?難道我們不能保持我們認可的傳統、改變我們不認可的傳統嗎?難道我們不能選擇自己是誰嗎?”[2](190)她對文化的選擇和自身權力的爭取,帶來的是父親斷絕經濟來源的威脅,但她并沒有就范。
追求真正熱愛的專業,是魯美“成為自己”的關鍵。她在參觀了醫學院并體會了華人女醫生毫無激情的職業生涯后,認清了這絕對不是她喜歡的道路。她擔任舞蹈教師,既是為了在經濟上獨立,又是出于熱愛。當魯美親眼看到應娜在熱愛的脫口秀表演中以智慧和活力給觀眾帶去快樂之時,對應娜有了截然不同于父母輩的認識:“她是英雄、是追夢人、是戰士。”[2](264)對于魯美而言,舞蹈讓她真正找到歸屬感,“在舞蹈中,關于年齡、種族、長相、智力等都無關緊要”[2](27),可以找到完整的自己。魯美如愿以償地教舞蹈課,并意識到多種音樂和舞蹈自然融合的美妙。她既教西方古典的芭蕾舞、現代的街舞,又教中國少數民族舞蹈,而且追求平順地融會貫通。她對于舞蹈中西合璧的審美選擇代表了她對于身為“美國熊貓”的雙重文化身份的融合。
在認識到家庭問題之后,魯美勇敢地行動,追求經濟獨立,試圖化解家庭矛盾,鼓勵父母與哥哥復合。魯美也幫助母親找到自我,可從母親對于“美國熊貓”的認識中反映出來。小說開頭和結尾都寫了母親對于“熊貓”的理解,這一國寶級動物在小說中匯聚了國族和性別文化。母親提醒女兒要注意身材,理由是“沒有一個男人想要一只熊貓……一切圓滾滾”[2](6)。當魯美稱熊貓憨厚可愛時,母親反駁,建議她要做一只知道如何撒嬌并吸引男人注意的貓,“不太黏人,也不太獨立”[2](6)。但是魯美不認同這一依附性的女性觀念和策略,當她在精神和經濟上獨立后,她鼓勵母親不要一味地聽命于他人:“你沒有必要假裝。你可以做你自己。”[2](302)覺醒后的母親感謝女兒的引導并贊揚女兒這只“美國熊貓”,母女的代際關系從之前“上對下的挾制”轉變為“下對上的啟蒙”,意味著子一代對守舊的母一代進行了成功的思想改造。
三、結語
身份尋找和個人成長是《美國熊貓》的核心主題,小說題為“美國熊貓”,象征了少女主人公身為美國華裔的雙重身份及文化境遇。對于生活在文化夾縫中的華裔青少年而言,他們在身份認同過程中會遭遇家庭、校園、社會等多種相異文化的碰撞,在文化錯位中迷茫、糾結、掙扎或反叛。作者在《后記》中談到創作動機:“這是我在高中時很需要的一本書,是我決定放棄牙醫工作轉為寫作十分需要的一本書。”她采用自身和其他人的經歷,希望讀者能從主人公和作者自身的故事中了解自己并不孤單:“不管你是誰,你都值得被欣賞和被愛。找到你內心的‘美并且擁有它。”[2](306)魯美在代際和中西文化的矛盾沖突中進行的思考與抗爭,體現了兩種文化之間進行平等的交流溝通之必要,也體現了排除障礙、認清自我、追求摯愛的勇氣之可貴。只有擁有開闊的視野和胸懷,以理性判斷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并遵循自我理想,才能建立文化自信與個人自信。
參考文獻:
[1]Jenkins, R. Social Identity[M]. New York: Routledge, 2014.
[2]Chao, G. American Panda[M]. New York: Simon Pulse, 2018.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哲學人文科學基金項目“中國兒童文學跨學科拓展研究”(項目號19JZD03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