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論證與減價權在反訴中的運用之探討

尹曉彤

摘?要：本案系基于合同的減價權而產生的反訴。反訴的核心在于本訴被告的請求和本訴的訴訟請求是否存在最髙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33條所規定的三種情形。同時在認定是否構成反訴時要注意論證的邏輯，以及在被告以形成權為由進行應訴時注意抗辯和反訴的區分。

關鍵詞：反訴;邏輯順序;減價權;抗辯

一、案情概要[①]

羅某與臨沂集團簽訂《轉讓合同》，約定羅衛紅向臨沂集團轉讓永明煤礦51%資產及權利，轉讓價款為4.59億元。《轉讓合同》1、約定：“……剩余轉讓價款4.09億元在下述日期前支付給甲方：（1）永明煤礦變更為永明煤礦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永明公司）及采礦權人變更登記為永明公司之日起15天內，乙方支付甲方轉讓價款2億元;（2）在本合同1、（1）款履行的前提下，2013年7月1日前乙方支付甲方轉讓價款1億元;（3）在本合同1、（1）（2）款履行的前提下，2014年7月1日前乙方支付甲方轉讓價款1.09億元”。即臨沂集團分三次支付剩余的價款。后因臨沂集團并未按照合同的約定支付羅某價款以及有對已經支付的價款有延期支付的情形，羅某于2015年訴至法院要求臨沂公司支付未支付的價款并支付延期支付的利息。臨沂集團在一審中反訴，要求因煤炭的儲存量和合同中約定的不符而減少相應的價款以及羅某完成永明煤礦五層煤首采面順槽投入。法院于2016年2月29日作出（2015）冀民二初字第33號判決：一、臨沂礦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自本判決生效起十日內，向羅某支付剩余股權轉讓款9400萬元及利息;二、臨沂礦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自本判決生效起十日內，向羅某支付逾期支付轉讓款的利息;三、駁回羅某的其他訴訟請求;四、駁回臨沂礦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的其他反訴請求。臨沂集團不服，于2016年上訴至最高人民法院，要求撤銷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冀民二初字第33號民事判決書，駁回羅衛紅的訴訟請求并改判支持臨沂集團的反訴請求。

二、裁判要旨

本案的裁判要旨涉及到《轉讓合同》是否有效以及本訴被告臨沂集團的兩項請求反訴請求能否成立的問題，但是前者不是本文論述的重點故不作贅述，僅對后者即有關反訴的部分進行闡述。

（一）一審判決

一審法院認為，對于臨沂集團的兩項反訴請求中第一項即要求減少價款的請求屬于反訴，而第二項羅某完成永明煤礦五層煤首采面順槽投入不屬于反訴請求。對于減少價款的請求屬于反訴的請求法院并沒有給出理由，是通過判決書體現出來的。對于第二項反訴請求，法院認為，首先根據《轉讓合同》的內容，羅某履行五層煤采面順槽投入并非臨沂集團支付價款的前提，也就是說兩者并沒有因果關系;其次臨沂集團的該項反訴請求不能排斥、抵銷、吞并羅某本訴的訴訟請求。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為“民訴意見”）第二百三十三條第二款“反訴與本訴的訴訟請求基于相同法律關系、訴訟請求之間具有因果關系，或者反訴與本訴的訴訟請求基于相同事實的，人民法院應當合并審理”的規定，該項請求不屬于反訴，故法院不予審理。

（二）二審判決

二審法院對于本訴被告的第一項請求是否屬于反訴請求的處理同一審法院一樣，都是在判決書中體現出其認為該項請求屬于反訴請求。對于第二項請求是否屬于反訴請求，二審法院給出的理由是當事人《轉讓合同》約定的五層煤首采面順槽的投入義務，僅為當事人雙方在建立合作關系后對分工的約定，并非臨沂集團支付轉讓款的前提條件，與羅某要求臨沂集團支付剩余轉讓款沒有因果關系。故（2015）冀民二初字第33號民事判決的判決并無不當，對于該項請求，當事人可以另行解決。

三、爭議焦點及所涉及的法律問題

本案中有關本訴被告提起反訴的請求，其爭議焦點在于本訴被告的兩項請求是否屬于反訴以及法院對于該點的論述是否合理。在處理反訴的案件中，法院一般是根據《民訴解釋》233條第二款來判斷本訴被告的請求是否屬于反訴[②]。首先是在適用這款的邏輯問題，該款共有三個條件，分別是“基于相同的法律關系”“具有因果關系”“基于相同的事實”，在論證本訴被告的請求是否構成反訴時應如何運用這三個條件才能使邏輯周延，本案中的一審和二審均未對第一個請求進行論述是否構成反訴便直接在判決書中進行事實的查明，這種做法是否妥當，仍有待商榷。其次是關于本訴被告的第二個反訴請求是否構成本案的反訴，一審法院認為該請求和本案的訴訟請求沒有牽連性同時不能排斥、吞并和抵銷本案的訴訟請求，二審法院認為兩者沒有因果關系，一審和二審均只是從《民訴解釋》233條三個要件中的其中一個進行論述，即本案不符合其中一個要件即不構成反訴，這種論證的方式是否符合233條第二款在論證時應注意的邏輯以及設置的目的，仍有待討論。最后，是關于抗辯和反訴的辨析，對于本訴被告反訴的第一項請求可以簡稱為減價請求權，對于減價請求權究竟屬于辯護還是反訴，最高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44條認為減價請求權屬于抗辯，本案中不論一審還是二審，均將其定性為反訴，這與《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認定的情況明顯相左，那么在反訴中究竟應該怎么定性減價請求權的性質，這需要在探討減價請求權性質的基礎上根據本訴被告主張的目的來認定是抗辯還是反訴。

四、論證反訴時應遵循的邏輯

（一）是否構成反訴都應當給出論證過程

這里包括兩種情況，本訴被告的請求構成反訴和不構成反訴。首先，不論是否構成反訴都應當根據《民訴解釋》233條第二款給出構成反訴的三個要件進行判斷，在進行推理時謹防推理步驟出現跳躍，這種步驟跳躍的做法大多出現在法院認為構成反訴的情況下即對于構成反訴法院大多都不會給出理由，而對于本訴被告的請求不構成反訴法官一般都會給出理由。在本案中，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認為本訴被告的第一項的請求構成反訴，但是均未給出相應的論證理由便直接查明事實并做出決定。法院的這種做法明顯不符合一般的推理邏輯。筆者查閱了從2001年起最高法法院關于反訴的公報案例，以及涉及反訴的最高法院指導案例58號，這些案件中法院均沒有在判決書中體現出本訴被告的請求構成反訴的論證過程而是徑行進入實體審判。可能會有人指出反訴是一個獨立的訴訟，在本訴中本訴只要符合起訴的條件法院就應當受理，按照這種邏輯法院認為本訴被告的反訴請求構成案件的反訴時亦可以不給出理由直接進入實體審理。但是，根據《民訴解釋》233條可知反訴應當符合該條的三款條件，而反訴成立的核心在于本、反訴之間的關系，因為即便反訴符合了一般的成立要件也有可能因為和本訴沒有牽連關系而不構成反訴。所以，反訴雖然是一個獨立的訴，但是仍有別于本訴，故按照正常的案件審理順序，應當給出構成反訴的理由再進入實體審理。

（二）不構成反訴的論證邏輯

接下來是在本訴被告的請求不構成反訴的情況下，應遵循的論證邏輯。根據《民訴解釋》233條第二款的內容可知本訴被告的請求構成反訴的實質要件在于本、反訴是“基于相同的法律關系”“具有因果關系”“基于相同的事實”，從法條的表述來看這三個條件應當是并列的即A或B或C的關系。根據這種關系，運用邏輯論證的技巧，如果是在論證構成成反訴的情況中，只需證明本、反訴符合其中之一的要件即可，避免出現過度論證的情況，本案中一審二審法院均未對本訴被告的第一項請求構成反訴進行論證，故筆者檢索了其它的案件進行說明。在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佛中法民三終字第830號的判決中[③]，法院在論述本訴被告的請求構成反訴時的理由是本、反訴基于相同的法律事實以及同一的法律關系，顯然法院在說明反訴成立時是符合了三個要件中的兩個，這不免存在論證過度的現象，正常的論證邏輯是法院只需證明本訴被告的請求符合三個要件中的一個即可，這種論證過度的現象會給當事人提起反訴增加難度同時也不符合《民法解釋》233條的內容。

與上述論證的方法相反的是在證明不構成反訴時則需說明本訴被告的請求不符合三個要件中的任何一個，而不應因為不符合一個要件就否認反訴的成立。本案的二審法院認為本訴被告的第二個請求不構成反訴的理由是是當事人《轉讓合同》約定的五層煤首采面順槽的投入義務，僅為當事人雙方在建立合作關系后對分工的約定，并非臨沂集團支付轉讓款的前提條件，與羅某要求臨沂集團支付剩余轉讓款沒有因果關系。二審僅從本、反訴之間沒有因果關系便得出本訴被告的請求不構成反訴，在論證上并不周延。本案中正確的論證邏輯是，首先，本、反訴中前者是基于《轉讓合同》中的價款支付請求權而后者則是訴請原告因未履行合同中的義務而減少相應的價款，兩者并非基于相同的法律關系;其次臨沂集團要求羅某履行的五層煤首采面順槽的投入義務并非本訴中臨沂集團支付價款的前提，故兩者并沒有因果關系;最后本訴中羅某要求臨沂集團履行轉讓價款的請求權是基于雙方資產轉讓這一事實，而后者本訴被告的請求則是基于合同的約定，故雙方并非基于同一事實。綜上，可知本訴被告關于因羅某未完成永明煤礦五層煤首采面順槽投入而請求的價款減少的請求權并不構成反訴。在進行法律證成時，應當盡可能的保持思維的嚴謹，從而避免在論證過程中出現步驟跳躍或者是過度論證的情況。

五、合同中減價權在反訴制度中的應用

（一）減價權的性質

盡管減價權通常情況下被人們稱為“減價請求權”，但是著這種叫法是不準確的的，那么減價權究竟是屬于請求權亦或是形成權，在學理上有不同的意見，但是主流意見認為減價權屬于形成權。在德國法和日本法上均認為減價權是形成權且是基于“一部解除權”形成的[④]，即把減價權看作是解除權的代替，同時設置補充履行作為前置要求，只有在合理的期間內補充履行無法達到當事人的要求才可以行使減價權。這種建立在“一部解除權”基礎上的形成權顯然不符合我國的立法要求，因為我國是將減價權和修理、更換、重做作為并列的關系來進行規定的，并未仿照德國建立一個前置程序，所以并沒有將減價權視為解除權的基礎，同時在沒有設置前置程序的情況下貿然的將減價權視為解除權，不利于利益平衡。基于我國的立法，韓世遠教授將減價權分為減價的過程和結果，認為減價權是請求權產生的前提但并非請求權本身，它本質上一種同時將減價權產生的后果歸結為合同的變更[⑤]，這種看法能夠較好的在現行的法律框架下平衡雙方當事人的利益。關于減價權較深層的探討并非本文論述的重點，故在此不做過多的贅述。所以，可以得出當前較為認同的觀點是把減價權看作是形成權。而本案中，本訴被告的反訴請求一是認為標的物不符合合同的約定故而提出的減少合同借款，可以看作是一種減價權。

（二）形成權在反訴中的定位

雙方當事人在進入訴訟程序后，本訴被告對于原告的訴訟請求所提出的應訴方法有抗辯、反訴、否認的異議等，在這些應訴的方法中抗辯和反訴的區別較為引人注目。反訴和抗辯較為明顯的區別在于行使的方式不同，前者是一個獨立的訴訟所以需要向法院提交符合起訴條件的材料同時需要繳納相應的訴訟費，由反訴人承擔證明責任，同時反訴也能產生既判力從而排斥重復起訴;后者只需要向法院主張相應的事實即可。但是兩者本質上的區別在于反訴并非是一種防御性或是攻擊性手段而是攻擊本身，即本訴被告采取反訴是為了攻擊原告，而非對抗原告的訴訟請求，而抗辯則是一種防御性手段是為了反駁原告的訴訟請求。同時抗辯的目的是為了阻礙原告實體權利的實現并非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反訴最終的目的便是基于和本訴相關聯的事實提出新的請求從而實現自己的利益。除此之外，該請求是否必須通過提起反訴才能實現也是反訴和其他的應訴方式的區別之一，但是形成權除外。由于本案是中的反訴請求是基于減價權提出的，故以減價權為例來說明形成權作為例外的情形。假如，A（賣方）和B（買方）之間具有買賣合同關系，并在合同中約定了減價權，A以B未支付價款為由訴至法院要求B支付10萬元價款并支付違約金，情形一：B提出貨物質量有瑕疵并且給自己造成了其他的損失，故請求按照合同的約定將合同的價款減少至5萬元;情形二：B提出貨物質量有瑕疵并且給自己造成了其他的損失，故請求原告承擔違約責任從而將價款減少至5萬元。上述的兩種情形在事實相同且本訴被告均行使了減價權的時，情形一屬于基于合同提出的事實抗辯，其目的在于達到使對方債權部分消滅的效果，所以屬于抗辯，情形二中本訴被告行使抗辯權的目的在于為了實現自己的利益讓對方承擔違約責任，而行使減價權則是本訴被告請求原告承擔違約責任的一種方式，所以它屬于反訴。從上述的例子可以看出在本訴被告行使形成權時可以選擇，由于抗辯和反訴各有優劣，所以在本訴被告行使形成權的情況下判斷的核心在于本訴被告的意圖，如果本訴被告僅僅時為了阻礙原告的訴訟請求則為抗辯，如果本訴被告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利益則為反訴。故形成權中，應當探求當事人的意圖，從而得出該形成權的行使是出于抗辯抑或是反訴。

但是《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44條第一款第一項將減價權認定為抗辯，這種做法顯然是不妥的。該解釋第44條種第一款規定了兩項，在第二項中將本訴被告主張原告支付違約金等三種情形視為反訴，根據上述的論述可知減價權屬于承擔違約責任的一種方式，按照這種做法，減價權也應當屬于反訴，顯然最高院的司法解釋在這兩項的規定是相互矛盾的，同時如上所屬形成權既可以通過抗辯的方式又可以通過反訴的方式行使，此外據最高法院做出的判決來看最高法院也并未將減價權全部當作抗辯比如本案，所以該條的適用意義并不大。

本案中本訴被告反訴的第一項請求是因為煤炭的儲存量與合同種約定的不符，從而本訴被告請求減少價款，這屬于因數量不符合合同的約定而行使的減價權。本案的本訴被告明確以反訴的方式主張減價權，所以應在符合反訴的條件下應認定為反訴。但是在本訴被告并未明確表明自己的主張屬于抗辯抑或是反訴的情況下，有些案件法官以本訴被告未提出反訴為由而不予受理本訴被告的請求[⑥]，這種做法欠妥。首先，以形成權的方式提出的請求并非都是反訴，所以法官應在查明的基礎上做出判斷。正確的做法應是，在本訴被告未明確表示的情況下法官應當運用自己的釋明權來明確當事人是為了阻礙對方的請求還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利益從而做出判斷。在此應當說明的一點是如果本訴被告已在訴訟外行使了形成權，則在訴訟再次提出，這種情況下應視為抗辯。

六、結語

在論證是否構成反訴時不僅要在邏輯上自洽，而且在認定時要注意反訴和抗辯的區別尤其是在當事人行使形成權的情況下更應當仔細辨別。本案中的一審和二審法院在論證是否構成反訴時均存在相應的問題，首先在論證構成反訴時法院只需證明本、反訴的訴訟請求符合《民訴解釋》233條三個要件中的其中一個即可，在論證不構成《民訴解釋》233條時要逐一論述，而且構成抑或是不構成反訴都應當給出理由。其次在進行論證時要特別注意有關形成權時屬于抗辯還是反訴，基于形成權特殊的性質應給予當事人選擇權，同時反訴的請求應當在于實現自己的利益而非阻礙對方利益的實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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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詳見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冀民二初字第33號判決書。

②?最髙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33 條：反訴的當事人應當限于本訴的當事人的范圍.反訴與本訴的訴訟請求基于相同法律關系、訴訟請求之間具有因果關系，或者反訴與 本訴的訴訟請求基于相同事實的，人民法院應當合并審理。反訴應由其他人民法院專屬管轄，或者與本訴的訴訟標的及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理由無關聯的，裁定不予受理，告知另行起訴。

③?詳見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佛中法民三終字第830號民事判決書。

④?呂雙全：“減價救濟之定性與實現的邏輯構成”，載《政治與法律》2018年第3期。

⑤?韓世遠：“減價責任的邏輯構成”，載《清華法學》2008年第1期。

⑥?上海寶可金屬材料有限公司與中船重工船業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上訴案。針對被告提出的“將原告應支付的違約金從應付貨款中扣除”的主張，法院作出如下認定，“被告認為原告交付的部分貨物不符合合同約定、部分延期交付，造成被告重大經濟損失，并據此要求原告按合同約定承擔相應的違約金，實際上是提出了新的訴訟請求，由于被告表示就此不提起反訴，故在本案中不予處理，被告可另行主張其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