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

李啟遠

堅持做某件事之際，或者說勤懇創業之時，也許經過無數次努力拼搏，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選擇了放棄。那些心力交瘁的疲憊和沮喪，積壓在心里，壘成四面不透風的墻壁，沖不出，也逃不脫。身體和意志無力持續抵抗，萎靡不振的光亮布滿了房間，如同夜幕降臨一般昏暗，令人無精打采。

總要經過一段漫長的時光去調整，走出那段低谷，慢慢才能開啟新的生活。

從此以后，關于那段痛苦的經歷，恐怕很少有人愿意再去觸及，如同一道未曾結疤的傷口，凝視便會增添痛感。我有些不同，雖然不愿輕易對他人提起，卻并未限制回憶，于窗前靜靜地想起，心里反而開始平靜下來。

來到這座城市打工前，曾在家鄉建了一個小型的養鵝場，養殖食用肉鵝。前后經營了三年多時間，最終以虧損九千余元而收場。那個年月，三元錢可以在市面上買到一雙非常新潮的拖鞋。如此折算起來，對于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而言，并不是一筆小數目，況且多是找親友借的。由此可以想象，這次失敗帶給我的打擊有多么沉重。

最初決定建養鵝場的時候，曾一度以為，只要掌握了科學的養殖方法，養鵝不會是一件難事。那時候缺資金、缺設備、缺經驗，唯一不缺的就是信心了。也許當一個人心系一念的時候，內心是最為平靜的，很多奇妙的想法如靈感般不斷涌現，付之于實踐，竟然彌補了很多經驗上的不足，有時候自己也覺得太過神奇。我從來沒有聘請過專業的技術員，都是自己慢慢積累經驗。到第三年時，養殖五百只雛鵝，能夠上市四百九十只左右，在當時的條件下，成活率已經非常高了，村里的鄉親們都是交口稱贊的！

那時候，自己也深受鼓舞，感覺信心倍增，甚至有些洋洋自得！剛好那天親戚帶了相機回來為大伯慶祝生日，我竟然神氣的讓他幫忙在鵝場拍了好幾張照片。

那是一段充滿希望的日子，心情像滿天的星光一樣璀璨，似乎夢里都能聽到花開的聲音。那段時光凝聚成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明珠，歲月的風塵沒有掩蓋它的光華，即便隔著這么多年獨自回望，內心依舊激動不已。可以說，那是一個剛走出校園的小伙，所經歷過最光輝的時刻。記得最初決定放棄的時候，心里真的割舍不下，每次想念起鵝場，就會回想起給四百多只鵝喂食的情景。鵝的眼睛并不醒目，相對于它長長的齒狀喙，顯得太過小巧；然而視力卻極好，每當端著喂食盆走向柵欄時，鵝群遠遠便能看見，它們以引頸高歌的姿態扇動著翅膀飛奔而來，仿佛一支龐大的隊伍策馬沖鋒，場面非常壯觀。

鵝是一種食量非常大的家禽，生長迅速，三個月左右體重可達四五公斤，可最佳出售時間卻只有兩周。一旦羽翼長齊之后，體重增長便會變得非常緩慢。但食量卻并不會相應遞減，半斤飼料加上一斤草料，倘若沒有達到對應的投食標準，育肥成功的鵝群便會迅速掉膘。若是延后多喂養兩周，基本上看不到收益了，市面上很少見有鵝蛋出售，便是因此。

每天清晨趕早，用木制板車將待售的肉鵝拉去縣城市場，擺攤零售。若是沒有碰上擺酒席的客人購買，一整天可能賣不出十只。而這么幾只鵝所帶來的收益，頂多也就是一天的工錢。倘若扣除攤位費、衛生費等雜七雜八的費用，至少白搭半天工夫。

曾考慮過運去市里批發給小販，也許情況會好一些。可市區距離小山村將近一百三十里的路程，其中還有二十余里的山路。因為路況不好，稍大的運輸車進不了小山村，小型的車輛容易陷在路上的溝坎里，怎么辦？

那個年月，縣城只有零星幾家餐館，多以出售米面食品為主，難得難得才會光顧一次我的攤位，不敢指望他們能帶來好運，只好將希望寄托在縣城的居民身上。我曾嘗試過以送貨上門的形式推著板車沿街叫賣，炎炎烈日之下，籠中的十余只鵝與我一樣，都不足以吸引路人的目光。

幸好那時候綠樹較多，即便是在縣城，街頭巷尾依舊可見參天大樹。那時樹下也較干凈，來此歇腳的人用自己的衣服和褲子帶走了樹皮上的塵土，每一段裸露在地面上的樹根都被磨得油光可鑒。隨便找一處坐下來，便是半個時辰光景。

我也不再吆喝，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剩在籠中的那些前途未明的鵝。樹蔭下的它們安靜了許多，伏在籠底不再動彈，只是張開長長的齒狀喙大口喘息。天氣太熱了，人體可以通過排汗降溫，成鵝是沒有汗腺的，離開水面的它們明顯不適應高溫環境，被賣出去之前還要遭受這樣一番折磨，實在是因為我的無能。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那番情景，心中依舊免不了一陣酸楚。

盡管通過努力使養殖獲得了成功，卻忽略了市場的消費能力，急需上市的鵝群找不到市場，心里早已如兵臨城下一般兵荒馬亂。如果只是養殖銷售量以內的肉鵝，同樣無錢可賺，前兩年一直虧本已是鐵證。我無力扭轉這樣的局面，頻頻嘆息之余，自個兒卻變得越來越沉默。

市場的消費能力仿佛是一條無形的鴻溝，看不見，摸不著，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跨越。我認輸了，徹底地敗下陣來。最后鵝場的一應用具，除了家里還能派上用場的，大部分賣給了收破爛的人，只給自己留下了一臺抽水泵。那臺水泵是父親賣了兩擔口糧從縣城買回來的，我想留下有個紀念。那天夜里風大，風從窗外吹進來的聲音將我從睡夢中驚醒，竟誤以為是抽水泵忘了關。趕緊開燈起床，走到房門邊才看到放在墻角的那臺水泵。連接在水泵上的水管和電源線已經被我拆除，根本不可能發出抽水的聲響，那一刻才發覺原來是一場錯覺。

如果當時迷迷糊糊的我沒有看到墻角的那臺水泵，也許會由著夢幻牽引著匆匆趕去鵝場吧。夢幻，是那么虛無縹緲，卻依舊還能帶給我緊張，因為緊張而激動，甚至誤以為時光倒流了。當思緒漸漸清晰，不真實的夢幻如煙霧般飄散而去，燈光慘白，留給我的只剩失落。

鵝場已經荒廢了，卻還是不能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現實。

打開房門，我來到了屋外。漆黑的夜空中看不見一絲星光，可憑著記憶依舊能夠分辨出鵝場的方位。風吹過鵝場時發出嘩嘩的聲響，如春天漲起的河水流過淺灘，那是鵝場棚頂上塑料布的邊角在風中翻飛的聲音。砍竹搭棚時，好幾次被竹片鋒利的毛邊劃傷了手掌，因為節約，舍不得買雙手套……我在無邊的夜色里蹲了下來，忍不住問自己，那些努力有沒有意義呢？就如同那些塑料布一樣，哪怕釘得再牢，終究不能改變鵝場的結局……

那段時間，時常會產生一些無法克制的情緒。

接下來的日子里，整個人變得非常消沉，不知道還能干些什么，也不愿再干什么，常常坐在溪邊的大樹下長吁短嘆。我不想那般癡癡呆呆的模樣被鄉親們笑話，后來一直躲在昏暗的房間里，終日閉門不出。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跟隨著回鄉過春節的鄉親去深圳打工。

如果沒有這次外出，不知道會繼續怎樣的生活，也許會一直陷在那個頹廢的冬天里出不來吧！

人在精神不振的時候，最應該出去走一走，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里，對于調整自己的狀態有著意想不到的效果。只有走出來了，才知道外面還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還有許多未曾見過的繁華。每天在新的環境中接受的都是新鮮事物，原本團團圍困自己的臆想漸漸變得松懈，無力再縛束個人的行動和思維。

我知道，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遇上了一個嶄新的春天。

大概是運氣較好，進了一家大型汽車廠。廠里提供食宿，終于不用再擔心流落街頭了。搬進宿舍的那個上午，陰雨綿綿的天空突然放晴，鮮亮的陽光鋪滿了整個廠區，一些淺淺的水洼和樹葉上的雨滴折射出閃亮的光芒，讓人迷迷糊糊地如臨幻境。但我知道，這些是真實的。我行走在陽光里，因為尋找宿舍樓而曬出了一身大汗，可我一點也沒感覺到累，微笑著向每一個迎面走過的人點頭致意。

穿上天藍色的工衣，佩戴上嶄新的廠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開學的時光。學校期末會有考試，工廠也有。試用期為三個月，如果不能通過考核，將會被直接辭退。

培訓完成后被分配在整車總裝車間底盤分裝線上。記得第一次來到作業現場時，心里是非常震驚的：長長的傳送帶上，等待裝配的產品前赴后繼，如潮水般接連不斷涌過來，令人目不暇接。如果手腳太慢沒有完成裝配任務，只能追著去下一個崗位繼續操作，若是耽誤太久，老員工告誡剛來的新員工，將會造成停線———

“那時候你們就麻煩了，吃不完兜著走！”

雖然當時還未正式上崗，可心里卻開始有了壓力，擔憂能否勝任這份工作，更擔心三個月后過不了考核那關。

所幸在技校里曾學習過汽車維修。盡管沒有畢業，但那三個多學期里所學到的一些基礎知識，卻在工作中派上了用場。當時一起進廠的幾位新員工還在學習怎么使用裝配工具，我已經可以獨立上崗了。到了他們開始上崗的時候，我幾乎成了他們的指導員———大家但凡遇到不懂的地方，都喜歡問我。

其實線上的裝配工藝并不復雜，只要記清楚裝配零件的先后順序，操作其實挺簡單的。真正的考驗來自于剛更新作業指導書那會兒。每有產品更改設計，便會更新作業指導書。許多老員工沒有認真聽取現場講解，隨后也不向領班提問，只是胡亂操作，結果領班反而讓我這名新員工成了示范員。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進廠剛滿一個月，領班便直接推薦，讓我免除考核成了一名正式員工。

成為正式員工時，會簽署一份勞動合同，不但加了底薪，還有績效獎。反正那天從車間辦公室走出來時，感到特別振奮，雙腳似乎輕飄飄的。

隨后不到半年，再次破格提升為技術員———不再定崗作業，而是負責處理分裝線上的裝配異常。雖然還不是管理職位，卻得到了家鄉親人的夸獎。母親每次跟鄉親們談起我的工作時，總是強調我是修理師傅：

“別人沒裝好的，他去維修。”

工作崗位換了后，工衣也跟著換了，每周的生產例會必須準時參加……確實從來沒敢想象，會在好幾百人的大車間里，得到這些特殊的待遇；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感受到被人認可的喜悅。

我也曾為了表達心中的感激，與同事們一起約請領班去飯館吃飯，不過最后卻是領班搶著付賬的。領班常稱呼我為小弟，似乎對年齡比較小的員工，他都喜歡這樣稱呼。可當他在線上呼喊一聲“小弟”時，大家都知道他在找我了。

大概是我進廠的第三年，領班辭職了，從此再沒有相見過，分別至今已有十余年了。領班離開深圳后去了北方的城市，他的老家就在那邊。若不是來到深圳打工，也許我們永遠也不會相識，更不會相聚。領班愛喝酒，周末常組織大家聚餐，有好幾回我喝醉了，都是他扶著我回宿舍的。深圳是一座非常神奇的城市，促成了天南海北的許多緣分，生死相依或者互相牽掛。

我也曾將在家鄉養鵝的經歷告訴過領班，還有借款未還清的事情。領班安慰我說不必擔心的。果然，升職為技術員后，工資漲了將近五百塊。工資條發下來那天晚上，盡管事先已經聽到了一些消息，還是不敢相信會成為眼前的現實。躺在宿舍的床上，想過去，想未來，直到深夜依舊睡意全無。我是想以一夜無眠的姿態來迎接天明嗎？也不全是。或者更多的是一種期待。按照技術員的工資算下來，大概還有半年時間便能還清所有借款了，我期待著那天快點到來。

美好的希望再度為我照亮了每天的清晨，幾乎不用鬧鐘，早上到點便自然醒了。去食堂吃早餐時，都沒有看到過排隊的情景，走在園區寬闊的大道上，去上班的員工寥寥無幾，慢慢向車間走過去，綠化欄中似乎每天都有鮮花盛開。

說來還有些可笑之處，那時候對這座城市還不了解，看到花兒開放，感到非常驚奇，還以為春天已經到來了。

也是在升職為技術員的那天，才真正感受到擁有知識的好處，好在把那幾本汽修課本從家鄉帶過來了。其實廠里有閱覽室，廠外不遠也有社區圖書館，辦理借書證便可以借閱到喜歡的書籍了，非常方便。那時對打工之路還沒有進行過長遠規劃，純粹是因為個人的興趣愛好，但是閱讀確實帶給我完全不同的體驗。那些下班后回到宿舍的時光里，捧著書本靜靜閱讀，將工作中遇到的問題，慢慢去書本中尋求答案，這個過程最能帶給人成就感，讓人覺得充實而又快樂。窗外下著瓢潑大雨的夜里，靠在床架上，床鋪就是一個溫暖的小窩。

我不是單一的只看汽修方面的書，也會借閱一些文學名著，被書中的故事情節所吸引，竟然可以讀上一整天。也許喜歡閱讀的人會變得越來越懶吧，即便是節假日也很少外出，基本上都是待在廠區的閱覽室里。對季節的變換沒有留意，仿佛秋天剛過，春天便接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