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之前，離散之后

周哲雨

前不久受父親之托，幫忙改了外公的回憶錄，外公是個樂于助人的人，短短一萬多字記載著從遠親到近鄰他幫助別人的瑣事，有些人我認識，更多是不認識的，一個名字出現(xiàn)眼前，我突兀地反應(yīng)過來，他也曾占據(jù)過我生命不輕的分量。

有一位表親，年紀比我小的男孩，按輩分卻比我大許多，我應(yīng)該稱他為“舅舅”，在外公的親戚圈中，輩分是很重要的，我的腦海里也一直隱隱有著他需要尊敬的概念，但這不妨礙我們成為絕佳的童年玩伴，我從沒叫過長輩稱呼，而是一直叫他的小名冬冬。

高中以前我住的地方是市里最老的住宅區(qū)之一，十四五層高的低矮樓房下還存留著未被改造的平房，至今如此，其中一戶便是外公工作時的居所，退休以后他便將這間平房讓給了表親的一家，接著擴建了廚房、廁所，多出一間臥室，冬冬就是在這里出生的。我家住在七樓，因為這七層樓的距離以及那間平房鉛灰的地面和幽暗的光線，我一直有種幼稚的優(yōu)越感，可難得碰上年紀相仿的玩伴讓我極度貪戀與他的相處。寒暑假我常常邀他上我家來，外公前來照顧我，我們中午一起吃飯，趕在不歡迎他的母親回來之前，算計好時間讓他按點下樓。小時候的母親是個威嚴強硬的存在，我不知道她不喜歡冬冬來是不是跟我一樣有著莫名的優(yōu)越感，但總有一個原因是只要他一來我就浪費完了整個白天。剛開始會有一點寫作業(yè)的自覺，或者作業(yè)在小孩心里有確實的威嚴，練字這項疲累又冗長的工作每個小學生都逃不過，而我總是用各種威逼利誘的手段讓他幫我完成，我雖然常常荒廢時間跟他一塊兒玩，但學習好也是事實，差學生幫好學生做作業(yè)理所當然，我又因此衍生出了更高的驕傲，更何況他來我家主要是為了玩電腦，這便成了最有利的籌碼。我有許多現(xiàn)在想起來羞愧的優(yōu)越感，可從不舍得跟他撇清關(guān)系，早熟的心境讓我過早擁有了類成人化的勢利、高傲、小心眼兒，也讓我在跟同學這類同齡人的交友中寸步難行，畏懼寂寞，眷戀陪伴，不尷不尬的表親關(guān)系和在幫我練字這件事上他的順從，為我付諸信任和依戀供了有力的支點。

我跟他確是兩類人，我常覺得我除了學習好一無是處，在玩這件事情上，他比我有天分得多。那時少有網(wǎng)游，大型游戲也很少，我印象中只有魔獸爭霸一款，直到現(xiàn)在它還是我的知識盲區(qū)，風靡中小學生的是各類小游戲網(wǎng)站，我們幾乎玩遍了4399所有的雙人游戲。雙人pk的，我敗績連連，雙人配合打怪的，我老拖后腿。我記得當時玩拳皇，我仗著熟悉的角色勉強占了上風，僅僅在這里挽回了一點顏面，而他把所有角色玩了個遍，摸索出的新招式比我多得多，一些大招我老發(fā)不出來，而他駕輕就熟，我在游戲里重獲的難得的自信心，也不可避免地夾雜著對對手創(chuàng)造力的羨慕欽佩。電腦游戲尚且如此，按理說我學習好腦子應(yīng)該更好使，可考驗智力的桌游我也很少贏，父親少年時代玩的桌游棋牌，十分滄桑枯黃地完好保存在了家里，成為下一代的玩具。這些棋牌一定留存了上一代某人輸?shù)米顟K的印記，而我延續(xù)了這般慘淡，跳棋最高輸?shù)搅似卟剑w行棋多次玩到想棄賽，象棋能在十分鐘內(nèi)被吃將軍。

這些室內(nèi)活動我就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了極其遜色的玩樂能力，天生運動細胞不好的我在戶外活動時更是常常吃大虧———羽毛球永遠發(fā)不了的高球，不聽使喚的毽子，學不會的跳繩雙搖。運動總要跟陽光、汗液、燥熱的喘氣牽扯在一塊兒，天然的荷爾蒙催化劑，總屬于暑氣蒸騰的夏天。晃眼的艷陽照得我暈暈乎乎，只記得一直往前奔跑卻永遠追不上男孩的腳步，男孩回頭望時的微笑與我噴薄而出的急促呼吸撞了個滿懷，黝黑的皮膚是健康的顏色，笑眼收斂進柔和的光亮，忽遠忽近的距離總追不上，伸手又能摸到衣角的溫度，好像就是兩性啟蒙時期的早熟的那縷朦朧愛意。當然那不是愛，初中開始我就知道了，對那樣小小的女孩，我回過頭去卻不想嘲笑她的天真，童年時期能夠有這樣一位朝夕相伴的好男孩，對男性的善意從這里發(fā)了芽，我知道舒適的兩性相處方式是，某些時刻，我的確可以將思量過的優(yōu)越感和攀比心理拋之腦后，奔跑的時候，意義已經(jīng)不僅僅是追上他，追逐本身就有了意義，而他總會回到身邊，與我并肩。那時我對異性牽手還沒有那么敏感，但的確收獲了不止一次不假思索的舒適牽手。稚嫩的心動仿佛還未成熟就已咬下口的梅子，刺激分泌出的粘稠唾液中那一抹酸澀久久不散，出于好奇，不懂那是什么情愫就已先行，回饋了一份頑固但獨到的清爽，這樣的年紀和新鮮，日后再不會有了。

初中或者說小學六年級我們就漸漸斷了聯(lián)系，結(jié)合外公的回憶錄和這些年道聽途說似乎存在的零碎記憶，他應(yīng)該讀了跟我一樣的初中，沒好好學，然后去了一所風氣很差的高中，沒讀大學，高中畢業(yè)后一心想出去見世面，跟一個遠親去了杭州闖蕩。這是他的人生軌跡，在我腦海中以坐標打點的形式平面存在，我們之間沒有更多的細節(jié)能夠贅述，如果有的話，也僅是家族聚會少有的幾次會面中我單方面投去的唏噓眼神，想說些什么，敘些幼稚無聊的舊，甚至是為他可能都不知道的我的那些童年優(yōu)越感道歉，說出我的那些不算喜歡的喜歡，想問問他好不好，最終什么都說不出口。總之我們就是這樣成了陌生人，當我進入高中進入大學，需要處理更復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開始真正的戀愛和戀愛意義上的牽手時，記憶中早已查無此人許久了。與那名字重逢的瞬間，確實觸發(fā)了往事蘇醒的開關(guān)，可是離散也不重要了，我們都要沿著各自的人生軌跡繼續(xù)向前，不好說那段時日怎樣成就了現(xiàn)在的我們，卻的確陪伴了當時的他們。那就祝福吧，來自童年的玩伴，來自匿名的好友：在杭州，記得照顧好自己，我們還沒有告別。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