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標

文 張文勝

村村通公路就像一位高級裁縫丈量、裁剪好的布，橫縱、蜿蜒地粘在滿坡玉米、高粱；滿山蘋果、核桃；滿谷山楂、脆棗；川溪清澈、淙淙透底的村莊、炊煙間……

鄭曉敏心里數著已經駕車過了兩個鄉鎮、十一個村了，應該快到了。

果然，車爬過了一個緩坡，一個紅色的象征村標的牌樓映入眼簾，“東林村”更是醒目。

鄭曉敏下意識看了看儀表盤上閃著冒號的表，好家伙，從市里到這兒用了一個多小時！

過了牌樓，村口兩棵大槐樹對稱站著，樹下坐著的十幾個老人齊刷刷地看著他的帕薩特停下。

“大爺、大叔，這就是東林村嗎？”鄭曉敏邊開車門邊隨手從車上拿了盒“中華”。

“是了，東林村”其中一位沒有系滿衣扣露著上懷的老人應著。

“哎呀，挺遠啊，我第一次來咱村，來抽根煙”鄭曉敏撕開“中華”煙給大家散著。

“你是從城里來的？有啥事了？”老人接過煙。

“噢，我來找一個人，大爺您認識不？”

“哈哈哈，在村里大半輩子了，你說吧，不光是我，在這坐的這些老東西都能說上來”一群老人都點著了煙。

“李川……”鄭曉敏瞅著老人們問。

“啊，找他呀……”老人們打量著鄭曉敏。“找他有啥事？”

“我是李川的朋友，來看看他。”

“真朋友？交心的朋友？”老人眼睛盯著鄭曉敏不移開。

“肯定啊，錯不了。”

“看你是個干部，也像好人，這樣吧，你把車停這兒也行，往前左拐停到村委會也行，你看見前面那座山了吧”老人把右手抽的煙移到左手，用右手指著前方的山。

“看清了，他就在那山上，路是他自己開出來的，還好走，你上去找他，得走段路了”老人說完坐下。

“好，大爺，那我就把車停這吧，我上山了，謝謝了。”鄭曉敏說完，把剩下的半盒煙給了老人，拱了拱手。

群山疊翠，清馨草香，鳥鳴引路，在郁郁樹叢下，一個小院清晰起來，他緊走幾步……

“李川，李川”鄭曉敏推開小院簡易門。

“哪位啊？”屋里一位黑黝黝，花白頭發的人走出來。

兩人定格似的凝固了……

“是……是……”此人嘴唇有些抖動。

“是我，鄭曉敏，李縣長，你還好啊？”鄭曉敏鼻子反酸，兩人顫抖的手握在一起，隨即，抱在了一起。

“快，進屋。”

在古式的太師椅上坐下后，鄭曉敏看到屋里書架不叫書架，如同商店里擺貨的隔斷，書籍滿滿，簡易的床和一張小桌子。

“李縣長，不容易啊，五年了，五年咱倆沒見過面了。”

“曉敏，不能稱呼縣長了，五年前就不是了。”李川笑了笑。

“李縣長，您對望寧縣是有貢獻的人，這一點磨滅不了。”

“過去的事了，不提了。”李川給鄭曉敏倒了一杯白開水。“我現在只喝白開水，這山里的水那是真正的泉水，你喝喝，能嘗出甜味來。”

“李縣長，你這算隱居啊，哈哈哈”鄭曉敏端起杯喝了一口，倒沒有品出甜味來。

“你還是叫我老哥吧，我呀，就算隱居了，曉敏啊，我下來后這五年，回到這個生我養我的東林村，干了不少事啊”李川臉上突然喜悅起來。

“噢，說說”。

“當縣長的時候也沒顧上給自己村里辦什么事，下來了，心里挺虧欠的，所以啊，我就一個人回村，包了這面山。”李川臉色黑紅黑紅的，生動起來。

“你一個人？”鄭曉敏喝完一杯水，自己又倒滿。

“是啊！最近準備從村里雇上十幾二十個人。當初，我一回到村里，先從栽樹開始，自己買樹苗把山上荒了的荒坡，重新還綠還草，五年下來，山有了點樣子了，今年開始，我在山上搞開了養殖，主要是養雞，還有牛和羊，一個人真的是顧不過來了，打算從村里招些老人，年輕人也可以上來，再請幾個養殖專家。一可以讓老人們散散心；二還可以幫我看這些牛、羊、雞；三讓村里的年輕人掌握點養殖技術，更重要的是給村里解決下就業問題，共同致富嘛，哈哈……”李川笑聲爽朗。

“老哥，你這叫平凡人干出不平凡的事啊，真了不起。”鄭曉敏豎了一下大拇指。

“一會兒我帶你看看我承包的山，我栽的樹，我養的牛、羊、雞。”

“老哥，單是讓看看牛、羊、雞，不讓兄弟帶走，哈哈哈……”

“你這家伙，身上居然有白吃白喝白拿的毛病啊！”

“哈哈哈……”

“哈哈哈……”

“曉敏啊，國家的扶貧政策很明確，2020年要實現全面脫貧，說實話，任務很重啊。你們這些任職的同志，一定要有壓力，但是，以我在村里五年的實踐經驗，只要有韌勁，有思想，再加上對農村、農民的情感，一樣可以殺出‘一條血路’”。

“老領導，我也下來了。”鄭曉敏雙手緊緊攥著杯子。

“什么？你也……？你年齡尚小，怎么和我一樣，也犯錯誤了？”

“老哥，走，邊看你的勝利果實邊聊。”

天空湛藍，登高望遠，鄭曉敏覺得自己就在天空中，云朵在他與李川之間穿梭著……

“曉敏啊，人想干工作，想干事業，不可能沒有錯誤，首先自己必須走出來，我也不多寬慰你了，你現在看到這一切，都是我保留黨籍，免職以后做的事情，不可有怨氣，錯就是錯了，錯了受了處分，那咱們就干對的事情，我現在做的這一切我認為就是對的事情。”

“老哥，我真佩服你，你真有毅力。”

“咱保留了黨籍，就還是一名共產黨員，咱還得干，而且要干好，干出樣子來，我們東林村一直是貧困村，一直翻不了身，我沒有職務了，一身輕了，我要回來幫村里脫貧致富，干點實事，自己先干起來，再方方面面幫村里脫貧，這五年，老哥我早忘了不愉快的事了，我還幫村支兩委班子與市縣扶貧隊在村里建了兩個小型食品加工廠，明年我養的牛、羊、雞，形成穩定規模后，我全部交給村里。”

“老哥，金子什么時候都是發光的，您是個能人啊。”

“哈哈哈，老了，也想發光發熱，逞逞能罷了。對了，咱倆聊了這么長時間了，我還沒問你，你怎么知道我回村了？基本沒人知道。”李川笑著問鄭曉敏。

“五年了，開江市對你的傳聞不盡相同，有人說您出了家，有人說您出了國，有人還說您……”

“哈哈哈……有意思，不深追問你了，你能找到我，說明你還是一個不甘趴下的人，曉敏記住，相信黨，做有益于人民的事，始終走正確的路，也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

“謝謝老領導。”

“不早了，我們這兒離市區很遠的，這條件，我就不留你了，你還是早點回吧，走，我送你下山。”

“不必了老領導，我自己下山，我還會再來看您的，您保重。”

兩個人再次緊緊相擁……

鄭曉敏走下山時，不由地回頭張望，仿佛李川身影依然清晰可見……

從東林村出來，鄭曉敏駕車一路行駛，他覺得今天身上系著安全帶如同武裝帶讓他渾身振奮。

行駛途中天色漸暗，李川在他腦海里始終閃現，他索性在路邊停下車來，任思緒飄飛……

李川便是五年前的望寧縣縣委副書記、縣長。鄭曉敏當時是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李川在望寧縣稱得上是理論扎實，實際工作能力也很強的領導，而且腦子靈活，辦法也多，在望寧任職不滿五年，干了不少事，在望寧老百姓中口碑還可以。五年前，鄭曉敏剛任常務副縣長第三年，望寧縣一私營礦主無照私自開采，造成嚴重死傷的重大事故，當時央視、省、市各媒體都做了報道，十幾天在事故現場指揮搶救的李川被就地免職，給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同時決定由鄭曉敏主持望寧縣政府工作。之后，縣人大常委會會議表決，任命他出任望寧縣代縣長。當鄭曉敏正式當選為望寧縣縣長時，就傳出李川失聯的消息。于是在望寧，在開江，一時間一片嘩然……

“嘟……”在自動變速桿后的雜物小方塊里靜音的手機振動起來。

“噢，劉書記，您好！”是開江市東門區女區委書記劉瀟姝。

“吆，鄭書記，在哪兒呢？”劉瀟姝團干出身，50歲多點。

“啊，回開江的路上。”

“自己開車呢？”

“啊，是的。”

“我昨天回到開江的。今晚可否請你坐坐？”聲音從手機里暖暖傳過來，人好像也立即顯示在副駕駛座上。

“噢，對了，劉書記，省委黨校培訓結束了？”鄭曉敏有些傷感。

“一個月，結束了，我，江鵬還有你不都是第一批培訓的……噢，曉敏，你是暫時去不了了，也許安排到第二、第三批去，別多想。”劉瀟姝自知口誤，女人特有的輕盈語音，馬上就能遮過去。

“那，王江鵬晚上也在？”

“在啊，還有一位呢。”劉瀟姝故意賣著關子，“是你一定想見的人，哈哈哈……”

“到底是哪位啊？還是我想見的人？”

“就這樣了，我現在安排地方，等安排好，給你發到微信上，你慢點開車啊。”

劉瀟姝的電話和聲音，就像你口渴了馬上來一瓶綠茶或紅茶飲料。

鄭曉敏啟動了車，打開車燈，向開江市駛去……

“四季”私家小廚，在開江市“近水樓臺”小區里，晚風婆娑，傳遞著嫵媚的橘黃色夜燈與假山、草坪的無語夜話。靜靜的湖水載著輕漾的月亮，幽幽卵石小徑，幾處亭臺樓閣……

進了“四季”私家小廚，確實有進家門的感覺，但是，鄭曉敏很警覺地四處看了看，倒是沒有熟面孔。

“先生，您有預訂嗎？”一個家庭小女孩式的服務員笑著迎過來。

“噢，有預訂，閑聊包間。”

“先生，這邊。”

鄭曉敏一進包間，一眼就看到了喬薇。

“鄭書記，聽說親自駕車出去了，好悠閑啊，一路辛苦啊。”王江鵬站起身來，伸出了手。

“江鵬，你好，時間長不見了”鄭曉敏握住王江鵬的手。

“鄭書記，沒看到喬行長嗎？心是不是已經‘動’了？哈哈哈……”劉瀟姝穿一身休閑裝，脖子上一條大克拉珠寶項鏈格外奪目。

“慚愧，慚愧，沒想到喬行長今晚賞光啊。”鄭曉敏自己感覺自己的臉已經紅了。

“劉書記真會說啊，到底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我們這小人物哪敢巴結您這大人物啊！”喬薇穿著淡粉色長裙，黑眸皙面，瓜子臉，微帶波浪的短發，不慍不怒。

“喬薇，可不能這樣敲打我們鄭書記啊，都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革命同志啊。”劉瀟姝聽到喬薇語里有刺，急忙打哈哈。

“劉書記，我哪有那膽兒啊？敢敲打領導。人家微信不回，手機不接，和躲瘟神一樣。”喬薇眼睛里的黑眸一閃一閃地。

“哈哈哈，同志們，咱們今晚只是聊天、吃飯，其他一切都放下，放松。”王江鵬環顧著喬薇和鄭曉敏喊道“服務員上菜。”

“幾位，我現在已經不是書記了，你們是知道的。”鄭曉敏邊看服務員上菜邊說著。

“曉敏你也是的，市委對你的宣布是：停職，是因為工作上出現了些失誤，也沒有講你有什么重大問題，別把自己搞得跟犯了滔天大罪似的，還抬不起頭了。”王江鵬打開酒先給鄭曉敏倒上。

“是啊，曉敏，望寧縣一直就是開江市情況比較復雜的縣。縣委幾任領導都沒有提拔上來，調離的，處分的，噢，李川到現在都去向不明……”隨著劉瀟姝表情動作胳膊上的棕色小表一晃一晃的。

“對了，這李川究竟去哪兒了？有好幾樣說法呢。”王江鵬詢問著。

“江鵬，你們固平縣的縣情相對稍好點，你這個縣委書記相對風平浪靜多了。”劉瀟姝沒有接王江鵬的話，直接又反問王江鵬。

“那倒是，可我們固平縣是個貧困縣啊，三年全部脫貧任務重啊！市委書記李翰林，前一個月到固平縣調研扶貧工作，下了硬指標，死命令，最近可能又要來調研，兄弟我頭疼擔子重啊。”王江鵬端起了酒杯來，“再怎么也得吃好飯，喝好酒，各位，舉杯。”

“干杯……”

“你別說，劉姐，你的東門區可是個好地方，班子成員都不錯，你干的也順風順水的。”喬薇放下杯看著劉瀟姝說。

“還好吧，我給班子成員開會就講過，我是東門區的區委書記，是這個班子的班長。”劉瀟姝很得意地說。

“吆，劉姐，你好強勢啊，我就佩服你這股勁兒，不過，姐，你也不必謙虛，你那領導能力那是市里公認的，開江市有名的女能人啊！”喬薇半摟著劉瀟姝，親密著。

“哈哈哈，看看我們的美女行長，真會說話，你才是咱們開江市的名人呢，你的城市銀行，那更是咱開江市的一張名片啊，對不對啊？兩位？”劉瀟姝雖然夸喬薇，但也等于自我贊揚，笑容燦爛。

“來，再干一杯……”

月亮是上天安排到人間最好的照明，朦朧柔潔，或隱或現……

鄭曉敏和喬薇走出“近水樓臺”小區，步入人行道上。

“今晚，你也沒開車？”鄭曉敏看著他和喬薇的兩個行走影子，沒話找話地問喬薇。

“知道今晚肯定要沾酒，自然不開了，你不是也沒開嗎？”喬薇似乎口氣還有點冷冰冰。

“噢，我放了車，打車過來的。”鄭曉敏覺得他像犯了錯跟在老師后面的小學生。

“喬薇……你還生我氣呢？”鄭曉敏停住腳步，轉身看著她“我當時確實……”

“你別說了，曉敏，你覺得你被停職我會笑話你，疏遠你，甚至譏諷你，是嗎？”喬薇“嗖”地也轉過身問鄭曉敏，她眼睛里閃著淚光。

“喬薇，不是的，我主要是想好好靜一靜，前段時間，我誰的電話都沒接。”鄭曉敏低頭看著喬薇穿著皮涼鞋里光鮮的腳，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動了動。

“我理解，可我的手機你也不接，微信你也不回，你什么意思啊？你知道人家多擔心你啊。”喬薇委屈地哭起來。

“喬薇，別這樣，是我不好。還是咱倆定好的老規矩，我錯了，你擰我耳朵，來……”他抓住喬薇的手往自己耳朵上放。

“你氣死我了”喬薇撲進了鄭曉敏懷里，雙手捶打著鄭曉敏的雙肩。

“對不起，喬薇。”

“那你告訴我，到底你怎么回事？怎么停的職？是報紙說的那樣，工作失誤？”

“基本是。”

鄭曉敏和喬薇是在望寧縣縣域公路改造投資座談會上認識的。

這條公路是當時望寧縣委、縣政府下了決心要干的。鄭曉敏作為望寧縣委書記，積極支持立項，多次實地調研，組織專家論證，多方籌措資金……這條路基本輻射望寧的東面、西面，途經五個鄉鎮，沿途要開一個新隧道，架兩座河流橋，工程量大。鄭曉敏多次在縣動員會和其他會議上擲地有聲地講：

“同志們，這條路是我們望寧的百年之路，造福之路，通暢之路，發展之路，我們全縣上下，一定要在思想上高度統一，行動上步調一致，萬眾一心，同心同德，精準發力，一定要勝利完成這條大通道，給市委、市政府，給望寧全縣人民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經過論證，確定需要資金35 億元后，鄭曉敏與縣四大班子成員主動出擊，奔赴國家部委，省市廳、委、局，申請支持資金，特別到各銀行尋求貸款。在此期間，開江市城市銀行行長喬薇給予了鄭曉敏極大的支持，她積極向省行協調資金，一次性向望寧縣公路改造建設放了10 億元的貸款。使工程開工啟動。鄭曉敏帶著錦旗趕到開江市城市銀行，向喬薇行長當面致謝，深情握手……喬薇多次帶領行主要負責人深入施工工地考察，每次鄭曉敏親自陪同，并多次邀請喬薇“雙休日”赴望寧縣一起游覽望寧縣的幾處景點，這樣幾次，鄭曉敏得知，喬薇離婚好多年了，情形與自己也相似。

王江鵬趕到固平縣縣界時松了口氣，從車里看到縣長胡強和幾個副縣長及幾個鄉鎮的書記、鎮長，縣直部門的幾個局長們在那里站立著，路兩旁停滿了十幾輛車，確定市委書記李翰林還未到，他慶幸自己趕在李翰林書記前面回來了。

“王書記，李書記的車馬上就到了。”胡強迎了上來。

“老胡，你怎么安排這么多人過來？這不是找挨罵了？李書記到了一看，咱倆非得先挨一頓批。”王江鵬皺著眉看著胡強。

“那……”胡強不知所措。

“大家迅速到李書記一會兒要視察的點上，不要在這里等，這里就留我和胡縣長就可以了，新聞媒體也跟著到視察點上，不要在這里顯擺，都快走……”王江鵬很利索，迎接的人立即散開走了。

“老胡啊，中央有八項規定，你這不是明知故犯嗎？”

“書記，你說昨天晚上都10點多了，市委才通知李翰林書記今天要來咱固平調研，這什么準備也沒有，你也不在，我讓辦公室先通知你，我又怕耽誤事，所以通知有關人員早上都來了。”

“我不是昨晚電話里和辦公室的人講了。不要著急，不要慌，我早上肯定從市里趕回來，什么都別說了，書記車到了。”王江鵬看見一輛中巴車駛了過來，他馬上領著胡強迎了上去。

等中巴車緩緩停下，自動車門打開，車上坐的開江市委書記李翰林向他倆擺擺手。

“江鵬同志，還有胡強同志辛苦了，來吧，一起上車吧，有你們倆的位置呢。”市委書記舉止儒雅，但濃濃的眉下目光炯炯。

“好的，好的。”王江鵬示意司機別跟著，隨后和胡強上了中巴車。

“怎么，昨天開溜回開江了？”李翰林看著車窗外問王江鵬，話語既硬又軟。

“李書記，是的、是的。我正要向您作匯報呢，您知道，根據市委統一安排，我被排在第一批的省委黨校培訓學習班，整整一個月，前天結束回到開江的，學習了一個月，家里有點事情要處理一下，沒有及時返回工作崗位。今天實事求是向書記作匯報思想，誠誠懇懇請書記和車上的各位隨行領導批評。”王江鵬算是屬于臨陣不亂，會玩花槍之人。

“你王江鵬肯說真話，我還是很欣賞，剛進你固平縣就先批評你也不合適，剛才算你在車上自我批評了。”

李翰林在固平調研了兩天時間，王江鵬全程陪同，言語表述很謹慎。

被停職的鄭曉敏在開江屬于開拓型干部，很得李翰林賞識，一度被李翰林樹為全開江市縣區委書記的榜樣，可是呢，說停職，李翰林在市委常委會上當即拍板，毫不客氣。對這樣一個你看似他對你笑又覺得他眼神冷，讓你模糊不清，判斷不定，拿捏不準的市委書記，他王江鵬有時候心里挺緊張的。

“江鵬啊，明天我就要回開江了，這次來固平大致看了看，我覺得固平的工作總體還是很有推動的，我不想表揚你，但還是等于表揚你了。”

李翰林在王江鵬陪同下，隨著路燈從縣招待所出來過了公路，徑自來到了縣廣場上，月亮仿佛畫在夜空中，一動不動。穿過廣場舞、繞過太極拳，他倆走上一排臺階，李翰林站定，望著夜空。好像不是觀月而是尋星。

“李書記，您是最講實事求是的領導，我呢，就講幾句實在話。”王江鵬方寸不亂。

“好啊，江鵬你說，我最愛聽實話。”

“李書記，我作為一名您親手培養，親自提拔起來的縣委書記，我真的覺得自己身上的這副擔子很重，我是真的怕辜負了市委和您對我的支持與厚望，更怕辜負了固平幾十萬父老鄉親啊。”王江鵬把自己的情緒調整起來。

“說下去。”月光下，李翰林目光炯亮。

“中央、省、市反腐敗工作，我們一定堅定不移地抓下去，這項工作永遠只有進行時，這也是您多次強調的。同時，我們將以反腐工作為動力，從而推動全縣經濟工作持續發展，特別是我縣的脫貧攻堅工作，要全力在這項工作上有所突破。”

“江鵬，你作為縣委書記，一把手，需要具備把握正確方向，洞察事態，觀察變化，胸有謀劃，發展有策的能力啊。一句話，要不斷學習，善于思考，思想清醒。這樣才會出成績，明白否？”

“李書記，我一定好好領悟。”

“江鵬啊，你怎么看待這次市委對鄭曉敏的處理啊。”李翰林停住腳步，轉身目光以間歇式穿透力射向王江鵬。

“這……”王江鵬一時間腦子空白。

“哈哈哈，怎么不好回答？還是不便回答？”李翰林扭回頭，轉身繼續向前走。

“不不不，在你面前，哪有什么不好和不便說。”王江鵬腦子飛快運轉著“李書記，那我就談談我的想法”。

“好啊。”

“鄭曉敏是一名很能干事且能干成事的好縣委書記。我覺得在能力上比我強。”王江鵬觀察著李翰林的表情變化“在開江他也算是一個開拓型人物，您對他曾多次給予高度評價”。

“說說市委這次對他的停職決定。”李翰林打斷了王江鵬的話。

“鄭曉敏被停職這件事，我認為市委和您的處理是恰當的，由于他工作中的不慎，造成望寧縣出現很大損失，影響很不好。不管一個人多么有能力，出現失誤或造成嚴重后果，根據規定那肯定是要問責的，一碼是一碼，公正客觀。市委和您考慮事情尤其在對待人的問題上非常得當。”王江鵬字字斟酌地說。

“你同鄭曉敏比，各有特色。他突出一個“敢”字，你掌握一個“穩”字，都是開江發展的人才啊。”李翰林興致很高，邊走邊說。

“李書記，慚愧啊……”王江鵬戰戰兢兢地說道。

市紀委在市委辦公樓二樓，但高凱歌是市委常委，市紀檢委書記，按規定市委常委們統一都在三樓辦公。

鄭曉敏來到市委三樓，敲響了高凱歌的辦公室門。

“進來。”

“高書記，您好。我是望寧的鄭曉敏，昨天接到通知您找我。”鄭曉敏邊關門邊輕輕走到高凱歌辦公桌前。

“噢，曉敏同志，來，先坐下。”高凱歌從辦公桌椅子上站起走到沙發旁示意鄭曉敏一起坐下。

高凱歌是中央懲治腐敗力度加大后，從鄰市調來開江市任常委、紀檢委書記的。高凱歌到任后，在開江反腐、懲腐力度很大，查處了很多案件，處理了很多人，在開江市各縣區、各部門樹立起了硬邦邦的形象。

“今天再次叫你來，還是你停職后被調查的事情，關于你在望寧的工作以及個人的基本情況，我們紀委的同志都做了認真、細致的了解和調查，我還是那句話：紀委不會冤枉人，更不會報復和打擊人，我們是注重事實的，對那些敢于觸碰甚至越過黨紀國法紅線的黨員干部我們絕不會放過，一定要堅決處理，同時，對犯了錯誤，自身也能認識其錯誤的危害性，積極要求改正的，我們會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針。”高凱歌聲音宏亮，大有一眼就能看透人的氣勢。

“高書記，我堅決積極配合市紀委調查。”

“很好，你再把情況仔細講一下。”

“好的。”

那天晚上，鄭曉敏把他停職具體事由詳細對喬薇講過后喬薇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現在這形勢，穩點好。”

“你呀，你呀，我早就提醒過你，你還滿不在乎，你要是早點和我結了婚，有我天天看著你，你哪會有這些事。”喬薇手指狠狠點了一下鄭曉敏的腦門，旋即扣緊了鄭曉敏的手指。

春、夏、秋，冬四季，就像變幻的四個兄弟，四個姐妹，有明媚的太陽，有皓美的月光，有碧藍大海，有無垠的天空，有雄渾的高山，有甜美的歌聲……也有狂風、驟雨、暴雪、霧霾。世界萬物，都有喜悅狀態和低落心情時……群谷、河流、樹木、青草……其實都是有靈性的，都會通過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只是我們人類不留意，懶得領悟罷了……最有情，最重情的是人類，最寡情、最絕情的也是人類，人類的每一個人都在為想達到一個標準，完成一項使命、找到一個答案，而上下求索！

劉瀟姝接聽完喬薇的電話后，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

劉瀟姝作為女人算仕途比較順利的，而且呈繼續上升之勢。她會辦事，會與人相處，會講話的天賦，助她從一個普通團干部不到幾年發展成縣委書記，可見其能力超凡。

喬薇啊喬薇，怪不得你從不了政呢，還是無謀略，欠火候啊。今天直接打電話讓我和李翰林說關照鄭曉敏的事。第一，可以承認你確實心里有鄭曉敏，你們這兩個野鴛鴦弄好了可能真的會修成正果。第二，如今形勢這么緊，誰不是都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誰會給你張這個口，攪這壇渾水。第三，也是你喬薇最不聰明的地方，怎么說你也是職場混的人，職場上男女之事撇還來不及，你居然明目張膽地往我頭上扣。笨啊，小喬，雖然咱倆以姐妹相稱，關系處得非常好，但你這事辦的……這以后和你講話必須注意，要不你這張走風漏氣的嘴，還幫倒忙了。

“李大書記，忙了？說話可方便。”劉瀟姝正好也想和李翰林通個話。

“啊，最近事很多，你培訓結束了？”手機里傳回李翰林的聲音。

“是啊，從省里學習完回來好幾天了。”

“我現在不太方便，改天再聊，再見。”

“好的，再見。”

劉瀟姝此時也感覺到她犯了和喬薇一樣冒失的錯誤，不夠深思熟慮。她應當先探聽李翰林的環境，是不是有其他領導在他身旁，或者他愛人，孩子在身旁。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靜的晚上……”坐在車上的劉瀟姝心里蕩漾著這首歌……

“嘟……”手提包里傳來手機振動聲。

“好了，小李，你靠邊停下車，我正好在附近有點事，完后我走著回家就行了，明天還是那個時間接我。”劉瀟姝看到手機屏上顯示是李翰林。

“好的，劉書記，您慢點回。”司機小李靠邊停好車后，劉瀟姝下了車，車調頭走了。

“您好，李書記。”劉瀟姝這次很謹慎。

“噢，我們的女干部很有素質嘛。”是李翰林的聲音。

“嚇死我了。”劉瀟姝感到此時的李翰林又成了那個很隨和的學長，而不是市委書記。

“以后不可再犯那么低級的錯誤了，下午你和我通話時，你猜猜誰在旁邊了？”李翰林話中故意提升神秘度和緊張感。

“誰呀？”劉瀟姝心里一驚。

“陳佳蓉”

“啊，省里出了名的“反腐女將”，是省委剛派駐我市巡視的巡視組組長。這次在省委黨校培訓時，人們都提這個人，還稱她是‘女漢子’。”

“是啊，這次下來，我看肯定要搞大動作，要有大動靜，你東門區要作好防范，她點名要去的。”

“好的，我明天著手準備。”

“啊，不過不要緊張嘛，只要一切有序即可。”

“有學長您在，我能受傷？”

“哈哈哈，要善于發現問題、找準問題、解決問題，成功者都是這一類型的。”

……

陳佳蓉這次作為省委派駐開江市巡視組的組長，李翰林若有所思……

李翰林對陳佳蓉還是了解的，她一直在省委政研室工作，后來到兩個地市掛過幾年職，掛完職后從省委政研室調到了省紀委工作，她的名氣就是在省紀委出來的。中央反腐工作一開始，陳佳蓉深入各市、縣狠狠揪查出了十幾名市級和副市級干部，三十多名縣處級干部，此人作風干練，敢于碰硬，掌握證據，果斷執紀，被稱為“鐵娘子”“打虎女將”深得省委主要領導和中紀委領導的贊賞。省委把她放到開江市來，是何用意？難道……開江領導班子里有人到省里說什么了？還是有誰興風作浪呢？

“呤呤……”辦公桌上的紅色電話響起來。

“喂，哪位啊？”

“噢，李書記，我是高凱歌。”電話里傳來高凱歌的聲音。

“啊，凱歌同志，你說……”李翰林不由抓緊了辦公桌上的一根紅藍鉛筆。

“剛才，省巡視組通知，一會兒晚飯后，陳組長讓您和我再到她那里了解一些事情”

“可以、可以，陳組長定幾點去見她？”

“晚八點到市賓館巡視組駐地。”

“好的，你馬上轉告巡視組和陳組長，準時到。”李翰林放下電話，松開了筆。

陳佳蓉在省里的具體職務是省紀委常委，年齡剛過50歲，但看上去很年輕，留短發戴金絲邊眼鏡，身材偏瘦。很特別的是陳佳蓉與傳說中的她大相徑庭，她臉上時刻保持著笑容，李翰林不知聽誰講過，從事這項工作的硬人物，要常是副笑臉形象，這個人必定是非常厲害的角色，屬于關鍵時刻敢下手，笑到最后軟硬都不吃的角色。

“陳組長，太辛苦了，怎么樣？到開江吃住還習慣嗎？”李翰林和高凱歌來到會客廳，李翰林握住陳佳蓉的手。

“挺好，挺好。開江，開江，開江破浪，這個城市名字很好。二位書記，這么晚了還把二位請來，打擾了。”陳佳蓉滿面笑容。

“陳組長，從現在開始開江就是你的家，有什么困難就提出來，別客氣。這是為了更好的工作嘛。我們市委全體常委包括四大班子的全體同志全力支持、配合巡視組各項工作。”

“好，好，太謝了，來，二位請坐。”陳佳蓉笑吟吟的示意李翰林和高凱歌一起坐下。

陳佳蓉給人一種初涉官場很單純且有點膚淺的感覺，其實，老道的李翰林最清楚，這叫“大智若愚”，是找工作切入口開刀的方法。

開江市有一座山叫“功名山”，山環疊翠、幽谷溪潺、鳥鳴林深……歸開江市東門區管轄。按開江市不成文的慣例，每一位開江市的主要領導都會在“功名山”上的顯著位置栽下一棵有象征意義的樹，仿佛是自己在開江任職期間留下的永久痕跡。

李翰林在“功名山”上自然留下了自己栽的一棵楊樹，并且留下墨寶七律詩《登高》，東門區委書記劉瀟姝在一塊山石上特將此詩鐫刻：

登高

李翰林

淙淙溪水登高路

層林風涌問天雄

栽樹存根開江志

不求功名扎實步

李翰林在接受中央、省、市電視媒體采訪時，常常以這塊詩碑為背景，開始盡情發揮，講到精彩之處便手指詩碑大發自己的感慨。當然，李翰林平時也常到“功名山”游覽，不過，每次都要劉瀟姝陪同。

秋末冬近，“功名山”上靜悄悄的，李翰林的詩碑上趴滿了遮住字的樹葉。偏旁、字體被樹葉隔斷，仿佛成了一塊殘缺的墟石。

在開江市紀委監委網站上，公布出了開江市領導干部處罰決定：

日前，經省委批準，開江市原市委書記李翰林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審查和監察調查。

日前，經省委批準，省紀委監委對開江市東門區原區委書記劉瀟姝給予開除黨籍，撤職處分，降為科員級。

日前，經省委批準，省紀委監委對開江市固平縣委原書記王江鵬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降為副處級非領導職務。

日前，經省委批準，省紀委監委對開江市望寧縣委原書記鄭曉敏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降為副處級非領導職務。

“同志們，開江市有些問題需要我們繼續深挖，有些問題蓋子正在揭開。黨和人民賦予我們手中的權力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我們確實有一些領導干部工作懶散，道德缺失，生活奢靡，私欲膨脹，帶頭違紀違法，不思作為，盲目作為，視黨的工作為兒戲，使黨的各項工作蒙受損失，在人民群眾中造成極壞的影響。同志們，我們每一位共產黨員，尤其是領導干部，一定要牢記總書記的教導，牢記黨的根本宗旨，牢記我們來自誰，為了誰的信條，拒貪腐、樹正氣，敢擔當，有作為，這樣，我們黨的事業就會無往而不勝……”

在省委巡視組開江市巡視回頭看全體會議上，省委駐開江市巡視組組長陳佳蓉作重要講話，同時，省委決定陳佳蓉同志暫時主持開江市全面工作。

深冬的“功名山”上，一切都進入“冬眠”季，看不到蔥郁，聽不到鶯脆，冰凍了溪水。

“瀟姝姐，此刻要是翰林書記在此，此情此景他會作怎樣的詩？”戴著皮棉帽、穿著厚羽絨服的王江鵬問身旁的劉瀟姝。

“他能有什么感慨，此刻他若在此，也和我們一樣，只會感到冷。”穿一件紅色呢子大衣的劉瀟姝此時確實給“功名山”增了點色感。

“你給他樹的那塊詩碑呢？找不到了？”鄭曉敏一身黑色呢大衣，圍個淺色圍巾，倒像個大亨。

“拆了，那還能保留住。”劉瀟姝笑了笑。

“功名利祿，哈哈哈……”王江鵬笑著笑著哭了起來。

“江鵬，咱們仨人相約一起出來散心的，別這樣。”劉瀟姝拍了拍王江鵬。

“是啊，真要做到翰林詩里寫的‘不求功名扎實步’那就是另一種境界了，可惜他也只是說到而沒有做到。”鄭曉敏拾起地上一塊冰冷的山石漫無邊際的扔了出去……

“不過這幾年也累了，好好歇歇。”劉瀟姝戴黑皮手套的右手扶著一棵樹望著天空。

“對，好好靜靜。”王江鵬嘴里吐出一口長長的哈氣。

“走吧，咱們不要在這功名山論道了，我帶你們去個地方靜靜心，見一個人。”鄭曉敏說。

“噢？去何方寶地？見什么人？”二人齊問。

“一個多小時路程，東林村。”

“東林村？”劉瀟姝想著，“噢，知道，知道，你們望寧縣的一個偏遠村”。

“噢，有點遠，怎么那兒有神秘的東西？”王江鵬問。

“帶你們見一位隱者”鄭曉敏故意賣弄著。

“哈哈，真還挺神秘的啊，可以啊，聽你的，去一趟。”大家心情霎時間好起來。

“前段時間與這位隱者見過一面，甚是投緣，你們去了一定和我有同樣的感覺。”

“是嗎？”劉瀟姝，王江鵬不解地看著鄭曉敏。

“隱者說的對啊，不該有怨氣，咱干對的事。”鄭曉敏自言自語地環顧著“功名山”。“還會來許許多多的人，還會有很多人在這里栽樹，寫詩，祈愿，哼哼，其實到頭都是一場空，一場游戲或者叫一場夢而已。還是要勤勤懇懇為民辦事啊！”

“深奧啊！看來鄭兄受到這位隱者高人的點化了。”王江鵬握住了鄭曉敏的手。

“別猶豫了，二位兄弟，咱們直奔東林村。”劉瀟姝走到鄭曉敏和王江鵬中間挽起二人的胳膊。

“現在就去？”

“對，現在就去。”

“出發……干對的事情去，出發……”

冬季的午后，天早早就入夜了，兩束遠光的車燈在夜色中離“功名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