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音樂劇《搖滾莫扎特》(以下簡稱《搖》)在2009年于法國首演,在本國獲得巨大成功。隨后的幾年,分別在各國開展演出,同樣取得不錯的成績。隨著互聯網的發展,該劇以影像的形式逐漸傳入我國,在不知不覺中收獲了一大批忠實的劇迷。2018年,法方攜大部分原班人馬來華,搶票場面十分激烈,這個現象震驚了所有業內人士,這個幾乎從未聽說過的劇目為何在遙遠的中國有著如此強大的吸引力?
法國人民熱衷于革命,他們對待音樂劇亦是如此。近年來,法國音樂劇(以下簡稱“法劇”)以一個獨特的姿態異軍突起。法劇顯然選擇另辟新徑,將火力大量集中于樂譜與歌詞的創作,將這部分編排到極致,而往往忽略了劇本。這雖讓法劇受到世界其他地區劇迷的詬病,但法國的創作者們似乎并不在乎,依舊我行我素,保持著自己的風格與思考。中國著名音樂人三寶在中國文藝評論的采訪中態度堅決,他明確表示“音樂劇首先應該是戲劇”,“我不能接受卡拉OK式的音樂劇……”并將《媽媽咪呀》等劇目稱為“流行歌曲的串燒”,直指像《巴黎圣母院》這樣的劇目既無戲劇沖突又無戲劇的感覺,直接用了一部名著和歌手演繹,像是一場演唱會。這些話讓法劇粉絲們啼笑皆非,因為這些就是法劇最為鮮明的特點,也是最具魅力之處,也被認為是法劇對世界音樂劇大張旗鼓的改革與創新之一。不可否認的是,音樂劇作為一種舞臺藝術,其本質與商業性、娛樂性不可分割,法劇更是在保有自身風格的同時將這些屬性發揮到極致。《搖》便是這類法劇的優秀代表。相較于西區、百老匯的寫實風格,法劇的舞臺更注重寫意與浪漫。《搖》的布景貼近于18世紀中葉的歐洲宮廷,而人物服裝卻在復古的基礎上加入了大量的現代元素,莫扎特貼滿亮片的外套,韋伯姐妹碩大的抹胸長裙,鮮明色彩的運用看似跳脫卻又讓每個人物宛若從油畫中走出,帶來絕佳的視覺效果。音樂以搖滾為主,又巧妙穿插了莫扎特的18首作品,將古典音樂與流行、現代搖滾相結合。

音樂劇《搖滾莫扎特》劇照
法劇就如同法國與法國人民一樣,崇尚著絕對的自由。自由的劇本,自由的舞臺、自由的表演,每一場演出都不盡相同。劇本與演員都被賦予了很大的自由性。演員每場都可以在細節之處自由發揮,可以自由設計妝容,可以隨意改變自己唱段的部分音調。演同一個角色的兩個演員其服裝造型,走位與動作都天差地別,以莫扎特為例,努諾飾演的莫扎特一直戴著一頂厚重的歐式古典假發,直到表演中途摘下代表了人物轉變,妝容也較為樸實;而米開朗琪羅飾演的版本則全程頂著一頭金發,畫著夸張濃厚的眼妝,經常在場上放肆大笑。這種現象在除法劇以外的其他地區的音樂劇中很難見到,與西區或百老匯那種致力于盡量把兩個演員變成一個人的設計相比,《搖》的制作者們更愿意在人物身上融入演員的自身特點,一個角色A角與B角所演繹的仿佛是兩個不一樣的人,每一個莫扎特,每一個薩列里,每一個康斯坦斯都各有個性,甚至同一個演員的每一場表現都不相同。
在《搖》以前,國內觀眾們更熟知的,是1998年首演的經典音樂劇《巴黎圣母院》。當它的影像版和現場版本來到中國后,不少觀眾都發現了這部音樂劇與英、美音樂劇的最大不同:唱跳分離,舞者與歌者是兩個獨立的群體。而漸漸更多的法國音樂劇隨著傳媒技術的發展傳入我國后,人們發現這竟是法國音樂劇的整體特征。這也是法劇常被戲稱為“演唱會音樂劇”的原因之一。《搖》全劇共18個唱段,都盡量保證了歌曲的完整性,不加任何臺詞,一氣呵成。并且全劇沒有宣敘調的設置,對白與唱段劃分鮮明,其整體節奏的確更像是一場高潮起伏、熱鬧非凡的演唱會。更有趣的一點在于法劇一直致力于打破舞臺與觀眾之間的第四堵墻。就比如在這次中國巡演中,直接在大量細節上改動原劇本,臺上的演員不時地蹦出中文,笑點的把控或與觀眾巧妙的互動,成功地將劇目與觀眾的情緒節奏把握在手。甚至第二幕中,薩列里飽嘗成為勝利犧牲品的苦楚后被眾人追趕著跑下舞臺,在觀眾席的過道中四處逃竄掙扎,被群眾演員戲謔地推來搡去,最后選擇一名或兩名觀眾,將其抱入懷中。每到這時,劇場的氣氛都會空前熱烈。但這并不是脫離文本的舉動,很多人對此舉不甚理解,認為這有討好觀眾之舉,而薩列里的二代表演者洛朗班作出以下解釋:即薩列里從充滿討厭莫扎特的人物的舞臺上跑下來,沖向觀眾,此時的觀眾代表的是理解并仰慕莫扎特的人們,他最終還是沒有敵過自我譴責,走向“原欲”。創作人員對文本節奏的精準把握亦引領著觀眾的情緒,隨著劇情的走向高低起伏。

音樂劇《搖滾莫扎特》劇照
濃濃的法國特征充斥著創作的每個方面,劇中最為膾炙人口的歌曲《殺人交響曲》來自于其中一位作曲創作瓶頸時由于焦慮隨意砸在鋼琴上的音符。有的法國劇目甚至在正式演出以前都沒有進行過一次完整的排練,卻還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法國音樂劇就是世界音樂劇中的一朵奇葩,讓無數業內人士或觀眾又愛又恨。經歷了無數次推翻、改革的法國最終將《人權宣言》中對自由的崇拜融入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融入人民的血液,融入生活。這些可愛樂觀的人們創造出了自由的藝術,自由的音樂,自由的舞臺,而遠在地球另一邊同樣崇尚自由的人為它們所吸引聚集,形成了如今的火爆場面,這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全劇最大的主題于結尾的唱段《縱情生活》進行了總結與升華,每一句歌詞都美到極致,隱藏著沉重的哲學思辨和人類對于自身的思考,“我們的人生如嘆息般短暫”,莫扎特唱道,似在回憶自己短暫的一生。“我們執著于橫流的欲望,即使昨天我們還在不停詛咒它”,薩列里回答。此時追光只照在這兩人身上,這是一場關乎人性、生死的問答,兩人在這兩面高墻下互相鼓勵,完成和解。
死亡究竟是什么?生命又是什么?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其著作《存在與時間》中給死亡了一個終極答案。人生來就向著死亡邁步,何不以此為契機,正視生活,豐富我們生命的內涵。這與劇中莫扎特與薩列里最終感悟到的生命真諦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不免一死,那就活到極限(或譯何不縱情生活),保有一切是為了耗盡所有。如果不免一死,我要在我們的墓碑刻上:我們的歡笑,愚弄了死神與光陰。”
這便是《搖》帶給我們的充滿反思與力量的答案,而這些跳脫出集體主義、跳脫出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后真正關于人類自身的永久性思考,也正是這部劇吸引人的地方所在。
我認為,法語音樂劇發展到現在,著實可以在觀眾心中漸漸和所謂“正統”的音樂劇割裂開來,文化歷史進程不同,沒有必要設立一個絕對的標準或樣板,不允許創作產生一點偏離。法劇的成功,證明了音樂劇市場中,多元化與民族性的重要性。
從市場表現來看,這部“沒什么名氣”劇目,引起大量的疑惑與不解。該劇的火爆來自于“粉絲效應”。撥開浮華的表面探入其本質,一部音樂劇擁有粉絲不是沒有原因的,而這原因是這部劇有充足的理由吸引中國的觀眾欣然前往并沉迷于此。
它爆炸式成功也給我國低迷的本土音樂劇市場以啟示。民族的亦是世界的,法劇所持有的絕對文化自信抵御了一切質疑與謾罵成功占領了世界音樂劇的一席之地。歷史是嚴肅的,法劇的選材大多來自于這嚴肅歷史,亞瑟王一生的傳奇、法國大革命、司湯達筆下于連坎坷的一生、卡西莫多的悲鳴......他們做的最好的一點,便是將這些歷史或巨著融合了現代的法國精神,古典與現代在舞臺上交相輝映,完美的交織在一起,讓更大范圍的觀眾都得以接受,并以其獨特的法國文化特性吸引著世界觀眾為之矚目。音樂劇在中國,與法國一樣,同屬于舶來品。可作為一個歷史悠長的文明古國,中國也同樣擁有文化自信的堅固基礎,應在不斷吸收借鑒外來音樂劇文化的同時,將中國的文化特性注入其中。中國目前音樂劇觀眾群體以年輕人為主,《搖》的觀眾席也是被20歲左右的青年們所占領,這樣的現象是否在告訴我們,中國音樂劇的創作或是在情節,或是在音樂要更偏向這個年齡層面觀眾的精神需求,希望有朝一日,中國本土音樂劇也能繼承叛逆放縱的《搖滾莫扎特》,席卷中國戲劇市場并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