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甚的細思極恐
——關于電影《饑餓站臺》

近些年的西班牙電影，往往是以小成本驚悚片的面貌出圈，并逐漸獲得關注。西班牙驚悚電影給人的感覺是，總有驚喜。驚喜一方面來自故事情節的精妙設定，帶領觀眾進入思維的活躍運轉，另一方面，又都具有細思極恐的強烈后勁兒。《吾棲之夫》《黑暗面》《看不見的客人》，無不如是。《饑餓站臺》依舊沿襲了西班牙電影人駕輕就熟的驚悚路線，稍有不同的是，影片中或明顯或隱晦的隱喻象征，將赤裸裸的視覺沖擊直接轉化為直抵內心的驚懼，恐懼到讓人總想按下播放暫停鍵，從連續的細思極恐中解脫出來。

一、密閉空間勾勒出無比真實的外部世界

影片設定在一個密閉的智能的垂直監獄（監獄坑）內。監獄的每一層有兩個人，有的是罪犯，有的是自愿來的，每個人可以帶一件東西進來。樓層每個月隨機輪換一次。監獄中央是一個上下貫穿的方形孔洞，順著孔洞，監獄頂層餐廳精心準備的豐富菜肴隨著懸浮平臺到達每一層，停留幾分鐘，任人取食，時間一到，便會緩緩下降到下一層。

監獄坑的設定，看似是局部的，實際上，它極容易讓人聯想到披著所謂“自由”“平等”、“博愛”外衣的西方世界，那些諳熟卻又不愿直視的東西被堂而皇之地揪出來，赤裸裸展示在屏幕前。

1.等級森嚴

影片開篇便提出，世界上有三種人：上層人，下層人,還有墜落的人。這在監獄坑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食物自上而下的分配原則，使得“等級”這個詞不斷出現在腦海中。上層人可以對下層人為所欲為，下層人只能寄希望于每個月的隨機輪換。有人將《饑餓站臺》比作垂直版的《雪國列車》。在《雪國列車》中，后部車廂的人可以設法通過一道道車門，不斷向前部車廂推進，但監獄坑的中空設計，沒留有任何可以上升的通道。可以說，《饑餓站臺》中的等級限制更讓人絕望。

主人公格倫醒來發現自己身處監獄坑的第48層，同層的崔馬格斯告訴他，這是一個相對不錯的樓層。格倫看著那些像被攪拌過一樣的食物殘渣，一陣陣惡心，崔馬格斯卻急三火四地往嘴里塞著食物。吃完飯的崔馬格斯立即向下吐了口水，他告訴格倫，不管怎么，下層人都會吃的，而且，上層人很可能已經做了。多么直截了當的“等級優勢”。

食物分配不均、被恣意揮霍，時不時掉落的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這些逐漸讓受過高等教育的格倫忍無可忍，他大聲質問，“為什么沒有人做點什么呢？”上層的人根本不會理他，下層人也不在乎他說的是什么。他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食物，隱喻的是等級利益。上層人不會同情下層人，只會想盡辦法阻礙下層人的晉升。格倫的第三個獄友黑人巴哈拉特是帶著繩子進來的，顯然有備而來。當被分配到第6層時，他覺得出去的機會終于來了。他游說第5層的人用繩子把自己拉上去，然后再游說第4層的人，如此反復，他就能升到0層。第5層的兩個人商量過后答應了，當他快接近時，一個女人朝他的頭拉了一坨屎。巴哈拉特掉了下來，繩子也脫手掉下去了，若不是格倫伸手拽住他，監獄坑便又多了一個“掉落的人”。虛偽又現實的上層人是絕對不會給下層人任何的上升機會，那層樓板也隱喻了不能輕易越過的等級限制。

電影《饑餓站臺》劇照

2.充滿欺騙

格倫的第二個獄友伊莫古里，為管理局工作了25年。25年來，她一直對所謂的“垂直自我管理中心”知之甚少。她不知道私藏食物會導致溫度升高或降低。她很肯定地告訴格倫，監獄有200層，沒有16歲以下的孩子。而第二個月，她就被換到了第202層。格倫還在第333層發現了一個亞裔女孩，并且平臺還在繼續下降。是誰欺騙了她，顯然，是她的上層——管理局。

監獄坑的運行機制導致食物分配不均，在伊莫古里看來，可以通過“自發性團結”來解決。每個人都只吃自己需要的，那么，餐廳準備的食物足以抵達監獄的最底層。當然，她也知道“內部并不容易實現”，于是，身體力行地跟寵物狗輪換著吃飯，為下層人準備等量的食物，并勸說他們也這樣做。然而，她沒能說服任何人，這跟她的預想有很大出入，反倒是格倫的威脅發揮了作用，揚言如果不按照這位女士說的做，就在每一粒米上抹上屎。失望的伊莫古里終于說出了“包在屎里的自發性團結”。過去八年里，作為面試官，她在對監獄坑運作機制一知半解的情況下，把很多人送了進去。對此，她很懊悔，但她也只是被上層欺騙了的可憐蟲。

電影《饑餓站臺》劇照

崔馬格斯遇見格倫之前，是在第132層，那里連食物殘渣都不剩了。格倫說他看起來不像餓了很久的樣子，崔馬格斯解釋說，他們堅持了八天，一具尸體掉下來，平臺剛好停在他們這一層，所以，他們沒有殺人。而他的獄友正好服刑期滿，拿著證書到外面做大事去了。他說的是真的嗎？在令人絕望的第132層，年紀、力量、“武器”不完全均等的兩個人，又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么可能相安無事八天那么久？看看崔馬格斯和格倫輪換到第171層后他是怎么做的？警覺的率先醒來的崔馬格斯把格倫牢牢捆起來，既不想殺死他，也不想立刻把他弄殘，而是八天后，割幾片肉，與格倫分食，以保證兩個人都活著。看到這，還會相信崔馬格斯“沒有殺人”的話嗎？

電影《饑餓站臺》劇照

3.隱藏規則

從影片中，可以得知監獄坑有幾條明文規定：只有餐臺停留在這一層時，食物才是他們的，如果私自留下食物，智能監察系統就會報警，溫度升高或降低，要么被熱死，要么被凍死；監獄坑的第五條命令，規定不能殺人；所有人都有自由選擇權，比如瘋女人每個月都選擇從上面下來，逐層尋找兒子。

本片最讓人不寒而栗的，是在明文規則下的那條細思極恐的隱藏規則，即樓層如何分配。

電影開篇，通過崔馬格斯之口告訴觀眾，樓層每個月隨機調換一次。真實情況是這樣嗎？

當格倫在第202層醒來，發現伊莫古里上吊自殺了。格倫震驚于監獄坑的最底層竟然不是在此工作了25年的伊莫古里口中的200層，而且下面還有很多層，望不見底。格倫給伊莫古里的尸體蓋上了床單。他不想吃人，本能地排斥，看得出他想等一個月后的輪換。他也學著崔馬格斯的樣子，拿玻璃殘片在墻上劃“|”，每天劃一道。饑餓使他的意識逐漸混亂，時常看見崔馬格斯和伊莫古里輪番勸他吃尸體，不吃便會死。餓極了的格倫開始吃他帶進監獄的那本《唐吉坷德》，目光散淡。真正讓格倫絕望的是，墻上的“|”越來越多、密密麻麻。這表明格倫“困”在202層已經不止一個月了。最終，心理防線崩潰的格倫掀開了床單……鏡頭一轉，他在第6層醒來。

這是一處細思極恐的細節。聯想在第171層，格倫接過瘋女人遞來的刀，對著崔馬格斯連刺幾刀，醒來后又吃了瘋女人遞過來的從崔馬格斯身上割下來的肉后，下個月他被換到了第33層。這些細節暗示管理局內部設定的規則是，在監獄坑內殺人、吃人后，會被調換到上層，吃人比殺人去的樓層要更高；如果不服從這個規則，就會一直被困，直到向規則低頭。

其實，這一隱藏規則，早已經被老頭崔馬格斯參悟到了。第48層，崔馬格斯介紹瘋女人時說，她每個月下來一次，每個月她都會殺死自己的獄友，以提高下個月跟孩子相聚的幾率。只是當時，格倫并不知道他的話是什么意思。到了第171層，崔馬格斯又對格倫說，“饑餓使人癲狂，在這種情況下，要么吃人，要么被吃”。這是相對直白的表達。“我必須在兩個月后出去，如果我活下來了，然后我們又去了底層，那怎么辦？”“你現在明白了嗎？”可以說，崔馬格斯是在向格倫挑明，如果他不吃人，下個月他很大的概率會被安排在底層，那就太糟糕了。而此時的格倫還是沒明白他話里的“深意”。回想第48層兩人關于“人為什么會愈來愈少？”的談話，崔馬格斯說，“在我到達第8層之前，我也不理解。”人變少是因為，一些人如崔馬格斯一樣，在對上層的向往中，開始了一輪又一輪的殺戮。終于，格倫在第6層參透了這一隱藏規則。還有一個月他就可以離開了，他也渴望離開。于是在夢境中，借崔馬格斯的話道出了他的擔憂——“現在就看你的了，你只能靠自己了。”畢竟，他并不想在最后一個月，再去往無法預料的低層。

如上種種，監獄坑影射的外部世界在一定條件的催化下就會變成充滿欺騙、為了生存“人吃人”的暗黑世界。

二、監獄井中的眾生相也許只是一組實驗數據

有一種戲劇理論，認為戲劇就是一場實驗，在實驗中見眾生之人性。看《饑餓站臺》后，莫名地有了這種感覺。垂直監獄的設定，明暗交織的規則、眾多人參與其中，使之像極了上帝視角下的一組實驗。

1.自愿參與

影片中，有兩個人明確表示是自愿進來的，格倫和伊莫古里。

格倫要在監獄里待6個月，不得到管理局的同意，他是不能離開的。格倫在解釋為什么自愿來監獄坑時，先說想戒煙，喜歡讀書，隨后又說，六個月換一張證書。到底證書有什么作用，影片中沒有明說，但試想一下，如果這張證書不具有足夠大的吸引力，格倫不會鋌而走險申請進來，還一臉期待地詢問“我被錄用了嗎？”證書，一定如崔馬格斯所言的那樣，“我想我會得到一張證書，那不是一件小事”。所以，戒煙、看書只是順帶的事。

崔馬格斯聽格倫說六個月換一張證書后，就心心念念著這張證書，在對話中提到過多次。“那他們欠我兩張證書”“為什么這家伙有證書，我卻沒有”“不過他們沒給我發過什么證書”“他服刑結束了，肯定開開心心拿著證書去外面做大事了”。因為誤殺了人，警察讓他選擇是去精神病院，還是去垂直監獄，他選擇了后者。某種程度上說，他也是自愿來監獄坑的。自愿，當然是有好處的。參照格倫，崔馬格斯得到的承諾應該是在監獄坑待滿一年，便可以重獲自由。相對于精神病院可能的長期拘禁，崔馬格斯更愿意冒一次險。所以，他帶進來的物品是加強版武士刀。

另一個自愿進來的伊莫古里也是因為一項承諾。她跟癌癥斗爭了三年，在知道斗爭失敗的那天，她選擇來監獄幫忙。為什么要來幫忙？伊莫古里說，她來這里全是因為她的狗，拉姆西斯二世。她的生命還剩幾個月，她什么都不在乎了，但要給她的愛寵一份保障。

證書也好，承諾也罷，其實就是誘惑人自愿參與實驗的誘餌。能不能拿到證書，承諾能否兌現，全是管理局說了算。從結果來看，他們都沒能從監獄坑這座“地獄”里走出去。

2.人性善惡

封閉的環境，有限的食物，組成了實驗人性的絕佳參數。

在尚有殘羹冷炙的第48層，崔馬格斯與格倫相安無事，一起吃“飯”、讀書、鍛煉、聊天，吃飯時還相互打鬧，一派祥和安樂的景象。崔馬格斯喜歡格倫的善良，因為只有他對受傷、被欺辱的瘋女人表達出了善意。因此，聞到麻醉氣體時，他表示這個月愿意相信上帝，愿意向上帝祈禱保佑他們去比較好的樓層。然而，上帝跟他的這個臨時信徒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他們被輪換到了第171層，是崔馬格斯從來到過的“低層”。

戒備心很強的崔馬格斯率先醒過來，把格倫牢牢綁在了床上。崔馬格斯到過第132層，那里什么也剩不下，第171層當然也是一樣。果然，平臺上的器皿已經被舔得發亮。沒有食物的情況下，他人即是地獄，崔馬格斯親身經歷過。短時間內還可以忍耐，但時間一長，對方看自己的眼神就會不一樣。所以，面對比自己年青、高大、有力量的格倫，他不敢拿在第48層培養的短暫友情做賭注。在他看來，友情在殘酷現實面前是完全靠不住的，所以，他不能冒這個險。但是，他又沒有立刻殺死格倫，他盤算著先割下幾片格倫身上不致命地方的肉，并把屬于格倫的那份分給他，也會盡量讓他的傷口愈合。只要格倫好好配合，他會給他活下去的機會。這么做，崔馬格斯應該是手下留情了，他說過他喜歡格倫這個善良人，至于能堅持多久，就要看情勢的發展了。

電影《饑餓站臺》劇照

崔馬格斯還未來得及把割下來的肉放進嘴里，就被隨平臺下降的瘋女人給刺傷了，格倫幸運地獲救，這也算是瘋女人對他的善意的回報。憤怒的格倫殺了崔馬格斯，為了生存，也吃了瘋女人遞過來的肉，但內心還是非常抗拒吃人肉的。那之后，他沒有再碰崔馬格斯的尸體，只是在饑餓時撿食了尸體上的蛆蟲。

還有些場景記憶猶新。格倫對崔馬格斯說瘋女人受傷了需要幫助，一旁的崔馬格斯沒有停止進食，邊吃邊說，“我這就是在幫她”。此時，平臺下降到了下一層，下層的兩個男人飯也顧不上吃了，拖走瘋女人，欲強奸她。伊莫古里因為愛犬被自己救下的瘋女人吃了而徹底絕望，絕食，最終生無可戀的她選擇了自殺。本來融洽共浴的兩個男人，因為格倫扔過去的一個蘋果而頓起殺機，爭相著把對方按進水里。還有一個有錢人，他帶了滿滿一箱錢進來，看見隨平臺下降、手持武器的格倫和巴哈拉特，他下意識地馬上用身體護住錢，而不是躲藏起來。

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不能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性。監獄坑里有人性中的善，但更多的是被實驗出了人性中的“惡”，貪婪、虛偽、狠毒、冷漠、欺騙……

3.自發性團結

“自發性團結”首先是從伊莫古里口中說出來的，但絕不是她的主意，應該是在為管理局工作25年期間被灌輸的，亦如她更愿意稱監獄坑為“垂直自我管理中心”。從“自發性團結”到“包在屎里的自發性團結”，表明伊莫古里非常失望，加之她的狗被殺了，萬念俱灰的伊莫古里在出乎她既有認知的第202層上吊了。另一方面，進來“幫忙”的伊莫古里知道些內情，她知道格倫是被選中參與實驗的，她說“也許那就是你在這里的原因”，所以，她上吊的另一個原因是想把尸體留給他，幫助他活下去，幫助他完成對監獄坑運作模式的反抗。

電影《饑餓站臺》劇照

格倫帶了本《堂吉訶德》進來，他確實是跟堂吉訶德高度相似的浪漫主義者，有勇氣，有理想，有正義感，不畏艱險。格倫先是認為自上而下任取食物的分配方式是不合理的，有失公平。上層人不會聽他說，所以，他想從下層開始做些改變。下層人自然不愿意聽從他的安排，罵他說的都是廢話。此時，崔馬格斯只是單純地想教育下這些不聽話的混蛋，便向下層尿了尿。一天，一個人掉落下來砸在地上，濺了毫無防備的格倫一臉血，積壓了很久情緒的格倫終于忍無可忍，大聲質問，“為什么沒有人做點什么呢？”

直到他在第202層被“困”了不止一個月，“逃出去”的想法愈加強烈，不過是還沒有找到辦法。恰巧，他“遇到”了孔武有力的巴哈拉特。格倫從巴哈拉特的舉動中想到了“逃出生天”的辦法，即跟隨懸浮平臺下降，到達最底層之后，平臺會“觸底反彈”回到0層，人也將隨之獲得自由。兩人一拍即合，自制了武器，隨平臺一起往下降，以50層為分界點，50層以上的禁食，50層以下的限量。

下降途中，他們遇到一位智者。智者認為打破監獄運行規則的辦法是要向給管理局傳遞一個信息，也就是監獄坑里的人有能力支配自己的命運。他們選擇一份完整的意大利奶凍作為“信號”。一層一層地下降，食物很快就分完了，平臺還在緩慢下行，平臺在沒有生命跡象的樓層不會停留。不知何時，平臺突然停了——第333層。他們都以為到了監獄底層，正內心雀躍地準備隨平臺一起返回0層。然而，床下突然發出聲響，他們發現床下有個小孩兒，正當他們爬下平臺查看時，平臺又繼續下降了。

本以為這個小孩是瘋女人尋找到的兒子，近看，卻是一個亞裔小女孩，她神色如常，不像很餓的樣子。奶凍停留在這一層，溫度卻沒有發生變化。他們共同意識到這個小女孩一定別有深意，于是，把奶凍給了小女孩。夢中，格倫已經確認有天分的小女孩就是管理局留下的“信號”。夢醒后，同伴巴哈拉特因失血過多而死，格倫也好不到哪去。重傷的格倫帶著小女孩繼續下降，猶如沿著一束光，緩慢地墜落，直到懸浮臺完全停止不動了。監獄坑到底有多少層，沒人知道。

格倫自認是送信人，要護送小女孩上去，而再次出現的崔馬格斯暗示重傷的格倫可能已死，因為他說，“你的旅途結束了，我的蝸牛”“你不是信息”“不需要送信人”。盡管幾次仰頭看向光的來處，“格倫”還是從平臺上下來了，跟著崔馬格斯走向黑暗深處，目送熟睡中的小女孩隨著呼嘯上升的平臺遠去……

格倫完成了使命，但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結局是開放式的。“她能成功嗎？”“她是信息。”

作為驚悚電影領域不可逾越的話題性影片，《饑餓站臺》給了觀眾很多的驚喜，也有震撼，有些殘忍且必須面對的話題，比如人性，是如此不吝嗇地鋪陳開來。也許這部電影還不夠經典，但它的高設定、巧構思對于后繼者天馬行空的想象，著實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