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堅
摘要:馬克思主義史學派研討中國上古史有“無奴論”與“有奴論”等多種視野。 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學派研討中國上古史的先驅之一,嵇文甫由于不滿郭沫若在“有奴論”視野下把中國上古定性為“奴隸制社會”,基于舊學傳人深厚素養和留學莫斯科中山大學期間蘇聯主流學界關于中國“無奴論”理論,通過探討“奴隸”標準界定、區分存在奴隸、奴隸制與奴隸社會定性兩個問題之差別、考察殷商西周勞動者身份、思考宗族制度在中國上古社會演進中重要地位等問題,從“長期封建論”走向“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國家初形成時代”和“原始國家封建時代”,否定了中國上古“有奴論”的基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派的學術重塑,除學術隊伍的擴大外,對學派內部成員基于對唯物史觀不同理解引發的“學術層面”爭論,以及由此導致的研究多樣性發掘也不可或缺。奴隸制社會并非馬克思主義史學探討中國上古文明的唯一理路,無論“有奴論”“無奴論”或早期國家形成等理論,都必須建立在堅實理論探討和材料支撐基礎上,都應取長補短,重視對方研究成果。
關鍵詞:嵇文甫;中國上古史;有奴論;無奴論;長期封建論;早熟性
在20世紀中國史學界,由于考古學發展及以“殷墟甲骨”為代表等古文物的發現,上古史成為研究熱點之一,出現了羅振玉、王國維、郭沫若、董作賓等學術大師及以顧頡剛為領軍的“古史辨派”。從20世紀20年代末期,隨著研究的深入,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及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也紛紛投入巨大精力,一時間,中國上古史領域觀點紛紜,蔚為大觀。
一、從舊學傳人到著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嵇文甫的學術生涯
嵇文甫(1895—1963年) ,學名明,字文甫,以字行。河南汲縣人。他一生學術生涯,完成了從舊學傳人到著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學術轉向。在20世紀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版圖上,嵇文甫是僅次于李大釗及郭沫若、范文瀾、呂振羽、翦伯贊、侯外廬“馬列五老”的重要領軍人物之一[2]。他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加入中國共產黨并留學莫斯科中山大學,自覺把唯物史觀用于中國歷史研究,并且基于舊學方面的深厚積淀,在明清理學史、中國上古史等領域卓有建樹。在明清理學史領域,其研究具有世界級影響。他用唯物史觀指導陽明學研究,率先打出“左派王學”旗幟,以《晚明思想史論》《左派王學》等的開創性研究,為20世紀陽明學、晚明思想史研究提供了重要“范式”。特別是為日本二戰后“中國研究重整旗鼓”提供了史實基礎,對日本漢學家后藤基已、宮崎市定、島田虔次、溝口雄三等晚明思想史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對于嵇文甫研究理路,日本著名漢學家京都學派代表人物之一島田虔次給予高度贊許[3],日本漢學家山下龍二就認為島田的研究無非是以嵇文甫《左派王學》為基礎的“中國的左派王學論”和內藤湖南的“宋以后近世說”加以糅合的結果而已
(日)山下龍二《陽明學の終焉》第一章《明代思想研究史》(東京:研文社,1992年,第50頁),轉引自吳震《十六世紀中國儒學思想的近代意涵——以日本學者島田虔次、溝口雄三的相關討論為中心》(《復旦哲學評論》第二輯,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頁)。。在船山學領域,嵇文甫率先以唯物史觀指導研究,其《船山哲學》《王船山學術論叢》具有里程碑意義,不但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派船山學研究“第一人”,而且也是學界公認的與熊十力齊名,民國時代船山學研究的標志性人物[4]。在中國上古史領域,區別于主流學界的“有奴論”,嵇文甫基于“無奴論”,提出頗有影響的“中國古代社會早熟性”,為學界矚目
嵇文甫學術生平及學術地位,參看《嵇文甫文集·前言》及《嵇文甫文集》上冊第1-24頁;張豈之主編《民國學案》第1卷《嵇文甫學案》(湖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60-479頁);尹達《悼嵇文甫同志》(《歷史研究》,1963年第5期183-185頁);嵇道之《嵇文甫傳略》(晉陽學刊編輯部編《中國當代社會科學家傳略》第1輯,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38-344頁);嵇立群《我的祖父嵇文甫》(《河南文史資料》, 1992年第3輯總第43輯第29-50頁);趙儷生《憶述嵇文甫前輩的學術風貌》(《史學史研究》,1983 年第 2 期27-30頁);蔡尚思《嵇文甫同志的治學和為人》(《文史哲》,1985年第6期30-32頁)。。
嵇文甫一生身處晚清以來中國社會大變局。在原籍的經正書舍、衛輝中學堂等“新式學堂”和新文化運動籠罩的北京大學完成早期學術啟蒙。其中,經正書舍為當時豫北教育近代化的中心,圖書館為近代河南規模最大[5-6]。1915—1918年,學習于北京大學哲學門,蔡元培為校長,陳獨秀為文科學長,全班學生共13人,馮友蘭、孫本文、黃文弼等同班同學及與之交好的范文瀾等,后來皆成為20世紀著名學者。
嵇文甫在學術啟蒙期間,受到嚴格的舊學訓練。在原籍讀書期間,受經正書舍創辦人、晚清民國中州最后一位理學大儒、近代河南新式教育先驅李時燦(1866—1943年)及其助手、同盟會河南支部領導人劉純仁(1881—1912年)深刻影響[7-8]。求學北京大學期間,又受任教于此的、晚清民初 “浙東學術”重要領軍陳黻宸(1859—1917年)馬敘倫(1885-1970年)師徒深刻影響
陳黻宸民國成立后受聘北京大學,為講授中國哲學史第一人,他承浙東先哲遺緒,為學宗尚陸王心學,注重新舊融合,中西會通。參見陳德溥編《陳黻宸集》(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157-1235頁);馬敘倫早年先后從學于陳黻宸、章太炎 ,講課一尊陳黻宸、章太炎教導,新舊兼容,參見林輝鋒《從史學到文字學:馬敘倫早年學術興趣轉變的內在思路》(《中山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52-57頁)。。一定程度上,在舊學方面,嵇文甫根植于深厚中州理學積淀,是李時燦、劉純仁等中州理學家的現代傳人;也兼采浙東學術精華,是陳黻宸、馬敘倫等“浙東學者”的現代傳人之一。
正是李時燦、劉純仁、陳黻宸、馬敘倫等的教導,嵇文甫舊學素養深厚。在舊學方面,他以清代中州理學大儒孫奇逢、湖湘學術領軍王夫之及清代“浙東學術”重要領軍全祖望為學術偶像。孫奇逢的“刻厲、庸行、實用”,王夫之的“貞晦、博學、皎志”,全祖望的“淵博無涯,于書無不貫串”,“都是他師法的榜樣”
《嵇文甫文集·前言》(《嵇文甫文集》上冊,第9頁)。 。河南學界更把他與河南籍的馮友蘭并稱為“南馮北嵇”。李時燦更以嫡傳期許
闇齋(李時燦)《書扇贈嵇子文甫》(《河南教育月刊》, 1934年第4卷 第11期第119-120頁);李時燦《闇齋家書》(1957年李在謙開封自印本,第50頁)。。反應于中國上古史,嵇文甫緊緊抓住該領域關鍵問題用力,對傳世文獻進行多方面解讀,與其作為舊學傳人深厚素養不無關系。
在經歷嚴格舊學訓練的同時,嵇文甫也積極尋求新知,推進新舊交融。早在北大求學時,1918年3月4日,他與馮友蘭、陳鐘凡、孫本文等十余位同學發起成立北京大學哲學研究會,并“以商榷東西諸家哲學,瀹啟新知為宗旨”
《集會一覽:北京大學哲學會》(《國立北京大學廿周年紀念冊》,1917年第174-175頁) 。,這是近代中國第一個哲學研究團體。1917年大學三年級時,與馮友蘭、黃文弼等共同選修胡適開設的《中國名學鉤沉》課程《記事·哲學門研究所》(《北京大學日刊》,1917 年第12期第2頁)。。畢業回到河南后,又聯合馮友蘭、徐旭生等十余人創辦《心聲》雜志,以“輸入外界之思潮,發表良心上之主張,以期打破社會上、教育上之老套,驚醒其迷夢,指示以前途之大路,而促其進步” 為宗旨。從1918年秋到1920年1月共出版10期,比較系統地介紹了西學知識。《心聲》雜志是“五四”前夕在河南發行的唯一的新型刊物,并作為《新青年》《新潮》等新刊物的河南代理[9]。其后,先后在《河南教育公報》《北京大學日刊》上發表《告同業》《注重天才教育底線》《怎樣發現疑難》《聽了推士博士講演以后》等文,推進“教育救國”和“科學救國”,以提振河南教育風氣嵇明《吿同業》(《河南教育公報》,1922 年第2卷第2期第11-14頁);《注重天才敎育底我見》(《河南教育公報》,1922 年第2卷 第4期第11-15頁);《聽了推士博士講演以后》(《河南教育公報》,1923 年第2卷第7期第11-13頁);《雜録:怎樣發現疑難》(《北京大學日刊》,1923 年第1351期第2-3頁)。。正是帶著尋求新知,推進新舊融合的期望,在1926年,經學生,時任共青團河南省委書記的劉英介紹加入中共不久,即被派往著名的莫斯科中山大學,開啟留蘇生涯
莫斯科中山大學是聯共(布)中央在孫中山去世后為紀念他而開辦的培養中國革命者的大學,包括王明 、博古、張聞天、鄧小平和蔣經國等對中國革命產生巨大影響的國共兩黨高層皆為其校友。關于莫斯科中山大學情況,參看〔美〕盛岳《莫斯科中山大學和中國革命》(奚博銓譯 ,東方出版社 ,2004年版);孫耀文《風雨五載 莫斯科中山大學始末》(中央編譯出版社, 1996年版);嵇立群《一代政治名星的搖籃——莫斯科中山大學》(《黨史博覽》,1994年第2期30-32頁)。。
作為20世紀世界潮流的一部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自產生伊始,就受到世界學界,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重大影響[10],因此有學者稱之為“唯物史觀的中國歷史研究學派”[11]。作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派為數不多留學蘇聯并有所成就的代表性學者,在嵇文甫學術生涯中,1926年冬至1928年3月留學莫斯科中山大學是一個重要階段。
20世紀20年代,無論對于中國還是蘇聯,都是新舊轉換的重要時期。就中國來說,北洋軍閥與革命黨之間斗爭激烈,中共成立后國共兩黨從聯合到分裂,中國革命從高潮進入低谷;新舊文化轉型進入關鍵時期,由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及整理國故運動推進,中國現代知識體系應運而生,新舊文化沖突此起彼伏。就蘇聯來說,也處于社會主義探索的關鍵時期,隨著布爾什維克政權逐步穩定,一方面“軍事共產主義”終結,“新經濟政策”實施,蘇聯經濟不斷恢復發展;另一方面經歷列寧去世,斯大林干部派與托洛茨基“反對派”、托洛茨基與季諾維也夫聯盟、布哈林等黨內各派就如何在蘇聯建設社會主義等一系列問題斗爭激烈,較之此后斯大林模式統治下,20世紀20年代思想界活躍,為蘇聯史上難得的“黃金時代”
20世紀20年代蘇聯歷史及思想界狀況,參看鄭異凡《新經濟政策的俄國: 蘇聯史(第3卷)》(人民出版社 ,2013年版); 張建華《蘇聯知識分子群體轉型研究(1917—1936)》(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身與兩國新舊轉換大變局,嵇文甫思想迅速升華,不但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且自覺開始以唯物史觀指導相關研究,文風為之一變,而且也深受當時蘇聯思想界影響[12]。
嵇文甫留學期間,蘇聯正處于黨內激烈爭論的高峰時期,中國也處于國共合作到分裂的關鍵時期,由于主張不同,各派對馬克思主義及唯物史觀有多樣性理解,莫斯科中山大學更是注重因材施教:(1)在課程開設上,“學校的目標在于有效地訓練高度熟練的政治工作人員,而不是主要地培養學者和科學家。鑒于此點,在課程中,完全不設置自然科學課”[13],而 “由于中國革命形勢發展迅速,需要完成的課程多,功課非常緊張。中大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理論和實踐并重,學生不但要學理論,還要參觀、訪問、旅行,了解考察實際情況。歷史課程有社會發展史、中國革命運動史、俄國革命運動史、東方革命運動史、西方革命運動史。哲學課程主要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政治經濟學課程原來打算以《資本論》為課本,但因學生文化程度參差不齊,便改學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政治經濟學大綱》。其他課程還有經濟地理、列寧主義、聯共(布)黨的建設、蘇維埃建設以及軍事學”[14]27-28。(2)在教師配置上,既有職業革命家,也有理論家。領導層中,“反對派”的拉狄克擔任校長,斯大林干部派的米夫擔任副校長。“中大教師很多,比較著名的有拉狄克,他教中國革命運動史。米夫講授列寧主義。東方大學校長米羅謝夫斯基也給我們上過課,他教東方革命運動史和列寧主義。教經濟地理的是馬丁諾夫、利浦曼。教西方史的是瓦克斯”[14]28。另外,莫斯科中山大學還翻譯了不少馬列名著,并開設了關于中國問題的研究機構。
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嵇文甫與烏蘭夫、師孟奇等同學,和河南同鄉、著名翻譯家曹靖華同居一室。他積極學習馬克思主義,還擔任過“中國問題”課課代表,兼任中大學生向國內報道消息的刊物《中國通訊社》總編輯。1927年5月13日,親自聆聽了斯大林關于中國問題的報告(即《對中山大學學生的談話》)。反應于他以后的中國上古史研究,就是深受當時蘇聯主流史家意見影響,認為中國上古是“無奴”社會而非“有奴”社會。
與后來斯大林模式下認識有很大不同,1920年代蘇聯思想界對馬克思主義及唯物史觀有多樣性理解,反映于對中國上古社會性質的認識,當時蘇聯主流史家意見是“無奴論”而非“有奴論”。如蘇聯著名歷史學家波克羅夫斯基(Mikhail Pokrovsky,1868—1932年)編纂并受到列寧高度評價且在20世紀20年代發行廣泛的《俄國歷史概要》,就是以“無奴論”來建構蒙古征服以前的俄國歷史[15]。反映于中國史,諸如拉狄克( Karl Radek.1885—1939年)《中國革命運動史》、沙發諾夫(G. Safarov,1891—1942年)《中國社會發展史》、馬札爾
馬札爾有多種漢譯,有譯為“馬扎亞爾”,嵇文甫譯為“馬加爾”,參見嵇文甫《對長期封建論的幾種詰難和解答》(《嵇文甫文集(上冊)》,第595頁)。 ( Ludwig Madyar,1891—1937年)《中國農村經濟研究》等直到20世紀30年代還是頗為流行的、備受稱贊的中國史“名著”
據朱謙之觀察,直到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史論戰時期,“那些世界歷史學者用唯物史觀的眼光來分析中國社會史的名著,如馬札爾亞的《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拉狄克的《中國革命運動史》、沙發諾夫的《中國社會發展史》等,均己次第譯成中文,給我國青年學者,以很大的刺戟”。參見黃夏年編《朱謙之文集(6)》(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4頁)。,他們具體觀點雖有所差異,但在中國“無奴論”問題上也眾口一致
20世紀20年代,不但蘇聯史學界主流,日本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森谷克己1934年出版的《中國社會經濟史》也認同中國“無奴論”,參見李孝遷《域外漢學與中國現代史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204-208頁)。。
作為據說是西方用唯物史觀分析中國歷史的第一本書
〔蘇聯〕拉狄克《中國革命運動史·序》(克仁譯,新宇宙書店,1931年版第1頁)。,拉狄克《中國革命運動史》本是其在莫斯科中山大學擔任校長期間講授“中國革命運動史”課程的講義,該課是最受中大學生歡迎的課程之一,講義也在1927年由莫斯科中大出版社出版。全書把中國社會發展分為農村公社時期、封建時期、商業資本—過渡時期三個階段。拉狄克認為周以前為農村公社時期,處于自然經濟,土地尚未私有,農民生產自給自足,直到井田制度實行后才告結束,井田制度表示舊的農村公社屈服于封建制。西周處于封建時期,封建諸侯占有許多土地,農民專事耕種,武士負責戰爭。官吏多為貴族子弟所占據。諸侯、武士、官吏等皆以剝削農民為生。其剝削的形式,一是利用農民無報酬的勞動,即以井田制度來剝削;二是以征收農民自然物品或金錢的形式。周朝末期,中國社會產生一種新的以秦始皇為代表的商業資本階級,隨著秦統一六國,中國社會進入商業資本—過渡時期,此后中國國家發展終徘徊于專制與資本主義統治之過渡中,直至外資侵入,開始組織諸如修建鐵路、開采礦產、設立工廠等現代式工業,才發展到資本主義
《中國革命運動史》由莫斯科中山大學中國留學生帶回國內,在上海新宇宙書店出版,1929年11月初版印2 000冊,1931年4月再印1 000冊;1932年6月在辛墾書店再版,易名《中國歷史之理論的分析》;1933年8月3版,印5 500冊。短時間內一版再版,足見其受歡迎程度。。
沙發諾夫《中國社會發展史》一書共分三編二十五章,范圍從上古中國人種起源直到20世紀中國。全書把中國上古至3—6世紀的中國都看成“封建社會”,只在第二編提到“漢朝的封建奴隸私有制”
〔蘇聯〕沙發諾夫《中國社會發展史》(李俚人譯,新生命書局,1933年版)。 。
馬札爾《中國農村經濟研究》一書共二十七章,“導言”部分以“亞細亞生產方法與帝國主義” 提綱挈領全書。馬札爾把氏族的、農村的、宗教的公社之存在、永佃制度的發達等都歸入亞細亞生產方法特質,但認為奴隸只是居于附屬的范疇而非主要特征。“中國古代社會的歷史,一般的已有了奴隸,即使現在,在各種形式中,仍有奴隸,然發達的東方社會,奴隸只是附屬的范疇而已。東方社會之發展的出發點,亦是氏族制度”
〔匈牙利〕馬札爾《中國農村經濟研究》(陳代青、彭桂秋譯,神州國光社,1930年版第32 頁)。。
隨著斯大林戰勝反對派及“肅反”“大清洗”的展開,主張中國上古“無奴論”的拉狄克、沙發諾夫、馬札爾等人備受迫害,1937年馬札爾被處決,1939年拉狄克在獄中死去,1942年沙發諾夫在流放中逝世
波克羅夫斯基因為在1932年去世躲過清算,但到1934年,在斯大林支持下,蘇聯史學界開始對其史學觀點進行批判,攻擊他對俄國歷史的分期和觀點是“反馬克思主義的”,甚至指責在他身邊活躍著一個“史學界暗殺集團”。。受革命史觀和20世紀30年代以來學術“中國化”潮流之影響,他們學術成果后來受到批判忽視,但也有不少觀點被國內史家“明批暗襲”
初步研究參看李孝遷《域外漢學與中國現代史學》,第221-238頁。。嵇文甫在中國上古史研究中堅持“長期封建論”,以之作為批判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理論武器,為針對“長期封建論”的種種詰責辯護,無疑有留蘇期間受到拉狄克、波克羅夫斯基等人“無奴論”成果影響之原因。
正當嵇文甫刻苦學習馬克思主義的時侯,不幸得了肺病,雖輾轉克里米亞醫治仍不見效,不得已在1928年3月經黨組織同意回國。此時,第一次國共合作已告失敗,入黨介紹人劉英已經犧牲,他和黨失去聯系。1929—1933年任教于北京大學,并在清華大學、中國大學、師范大學等校兼課。自1933年8月起任教于河南大學,長期擔任文學院院長,白壽彝、尹達為其學生。
在國統區20年里,嵇文甫是著名的“紅色教授”,除堅持以唯物史觀為指導進行教學和學術活動,在中國上古史和陽明學、船山學等明清思想史領域不斷開拓外,也做了不少有益的革命工作。1936年,他邀請范文瀾到河南大學任教,1938年開辦“河南大學抗敵工作訓練班”,年底,又將該訓練班改名為“河南省抗戰教育工作團”,后與黨組織取得聯系,護送范文瀾到中共中央中原局駐地河南確山縣竹溝鎮,后輾轉延安
范文瀾《從煩惱到快樂》(《中國青年》,1940年第3卷第2期)。。1941年10月,在國民黨的反共高潮中,被逮捕入獄5個月。趙儷生1946年拜訪時,發現嵇文甫家的街道上監視森嚴,街道外墻上還有“由河南警備司令部政訓處制的巨幅藍底白字的大標語:‘紛雜錯綜的思想必須糾正(總裁訓辭之一)。我心里想,為什么歷代統治者都要給這些無槍無炮的知識分子們如此巨大的鉗制呢? ”[16]1948年6月開封第一次解放后,他率領部分河南大學教員投奔解放區,《人民日報》等黨報當時以“文化界名流”“民主人士”、蔣管區“有良心的知識分子”“河南教育界、新聞界著名人士”報道他們,并受到劉伯承、鄧小平、陳毅等熱烈歡迎
《河大教授及開封文化界名流嵇文甫等參加我區工作》(《人民日報》,1948年7月9日第1版);《嵇文甫等安抵豫西》(《人民日報》,1948年7月16日第2版);《文化出版消息:嵇文甫教授抵達豫西解放區后》(《新華文摘》,1948年第3卷第8期第15-16頁);《劉鄧陳三將軍歡宴嵇文甫等 華北大學特電慰問歡迎》(《人民日報》,1948年7月29日第2版);《嵇文甫電復華大決心參加中原民主建設》(《人民日報》,1948年8月28日第2版)。。建國后,嵇文甫位居領導崗位,擔任中南軍政委員會委員,河南省政府副主席、副省長,河南大學、鄭州大學校長,河南省文管會主任等職,出任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和《歷史研究》《哲學研究》等刊物編委,創辦的《新史學通訊》(后改名《史學月刊》)是新中國創辦最早的史學專業期刊之一。他積極參與新中國史學爭論,在中國古史分期問題與歷史評價問題等討論方面引人注目,其中,在階級立場與歷史主義的爭論中,嵇文甫“‘階級立場——50年代的階級觀點——寓于歷史主義之中的觀點”異常鮮明和突出[17]。在歷史評價問題上,嵇文甫成為新中國成立初期關于歷史評價問題發表文章最多、論述最為系統和深刻的學者[18]。
二、“長期封建論”:嵇文甫探索中國上古社會的起點及
對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之批評
經歷第一次國共合作的失敗,20世紀20—30年代之交革命形勢雖進入低潮,但到20世紀30年代初,唯物史觀就像“怒潮一樣奔騰而入”[19],即使連馮友蘭、胡適、顧頡剛等也無不受其影響。與郭沫若一樣,嵇文甫也是早在20世紀20年代末就自覺把唯物史觀用于中國上古史研究,并分別在1932年、1934年出版《先秦諸子政治社會思想述要》《先秦諸子與古代社會》,特別是前書,為學界重視。李長之評論說“用新興社會科學的觀點來研究中國上古的思想史,這無論如何是件新穎的工作,卻又是需要有人來專費精神致力的工作”。《先秦諸子政治社會思想述要》“恰于此際出現,我們是決不能輕視的”
李長之《思想與社會——讀嵇文甫<先秦諸子政治社會思想述要>想到思想》(《大公報·世界思潮》,1933年3月16日第92期)。。郭湛波也認為《先秦諸子政治社會思想述要》是“用新的方法來研究中國社會思想”“有價值的”重要書籍之一,并列入主要參考書目[20]。因此顧頡剛把嵇文甫與陶希圣、郭沫若、王宜昌共同列為中國古史研究第三階段(“系統整理時期”)“促進中國的史學踏入了新的階段”代表人物之一[21]。
但與郭沫若以五種社會形態論為依托,在“有奴論”視野下研討中國上古史不同,在很長時期,嵇文甫是“長期封建論”
“封建”話語在近代中國由于處境不同意涵幾經變遷,參見薛恒《中國近代“封建”話語的興起及其指義處境化》(《江海學刊》2003年第2期167-174頁)。信奉者及重要代表人物之一。1931年,他明確提出“中國歷史是一部封建社會演變史。雖然自東周以降,商業資本一步一步的發展,中國典型的封建制度已有相當破壞;但因特殊的歷史條件,中國始終沒有來一個工業革命,商業資本始終沒有轉化為工業資本,所以秦漢以后的中國社會,只是‘一治一亂的在一個后期封建社會中繞圈子……然而歷史上沒有完全重演的事情。在這個循環往復的史劇中,依然可以看出中國社會的逐漸發展。大概從秦漢到五代可以算一個階段。在這個時期中,自然經濟還占居優越的地位,時時有恢復純粹封建制度的傾向。自宋代以后,交換經濟漸占優勢,商業資本大為發展,又成一個新局面”[22]。
“長期封建論”也以唯物史觀為指導,但與五種社會形態論及中國“有奴論”有重大區別:(1)反對單線進化論,反對公式主義化的“歷史法則”,注重人類歷史發展的復雜性,主張因為特殊的歷史因緣,不同國家“從氏族時代到國家時代可以經由種種不同的路徑……自野蠻期的開端,東西兩半球因天然資源之不同,早已分途發展……有的只發展到氏族社會,如美洲諸土著民族;有的只發展到封建社會,如亞洲諸古國。其所以停滯、落后,不能像歐洲幾個民族進入資本主義社會,自有其特殊的歷史因緣”[23]595-596。(2)在對社會形態的認定上,并不拘泥五種社會形態說,主張在研究中,要結合各個國家實際情況予以“修正”。反映于中國上古史,就是“無奴論”,“主張長期封建論者,往往主張封建社會可以從氏族社會產生出來,不必經過奴隸社會的一階段”[23]592 。他們把存在奴隸、奴隸制度與奴隸社會定性兩個問題進行嚴格區分,承認古代中國有奴隸、奴隸制度,但否定中國奴隸社會的存在,認為中國自周朝到晚清都是封建社會。“我向來是主張長期封建論的,把西周春秋時代看作原始封建社會,把戰國以后看作封建社會之更高級的發展形態”[24]。(3)與有學者注意到上古中國與古希臘羅馬社會差別,卻仍在“有奴論”視野下,認為“中國奴隸社會”是一種與西方有異的奴隸社會“兩個階段”或 “兩種類型”不同
“兩個階段”論傾向于將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視為比西方落后的奴隸社會,“兩種類型”論傾向于認為將古代中國與古希臘羅馬視作奴隸社會不同類型。兩者都以中國“有奴論”為前提。,嵇文甫明確反對,尤其反對把馬克思所說“亞細亞的”及由此衍生的“亞細亞生產方式”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認為:“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著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解釋為與古希臘羅馬不同的東方奴隸社會。他認為“亞細亞的”或“亞細亞生產方式”詞意含混,不能用來解釋人類歷史發展的某種階段。“說它就是氏族社會吧?和馬克思所指出的這個社會的內容分明不合。說它也算封建社會吧?它分明在奴隸社會以前。說它就指奴隸社會的初期吧?它又偏偏是一個獨立的階段。說它是亞洲所獨有吧?又不成其為各民族歷史發展所必經的一個過程了。四種解釋都說不通”[25]。
1937年,面對把長期封建論指責為“停滯說”“循環說”“二元說”“修正說”等詰難,嵇文甫在《食貨》雜志發文進行逐一反駁,他熟練引用了《資本論》《馬恩選集》等經典著作和考茨基《基督教之基礎》、普列漢諾夫《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問題》、馬加爾為柯金《中國古代社會》所作序言、日本山川均《唯物史觀經濟史》等,并以日耳曼民族及蘇聯境內少數民族發展史作為事實支撐。在當期“編輯的話”中,陶希圣稱頌嵇文甫是當時“中國社會史權威之一”,特別指出“嵇文甫先生對長期封建論的駁難,予以答覆,最值得我們注意”
《編輯的話:——嵇文甫先生對長期封建論的駁難》(《食貨》,1937年第5卷第5期第38頁)。。
正是“長期封建論”與中國“有奴論”之沖突,郭沫若、嵇文甫雖皆以唯物史觀為指導,但由于對馬克思主義及中國古代研究路徑的不同理解,必然會產生爭論。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1930年出版不久,1932年4月,嵇文甫基于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期間所習得的20世紀20年代蘇聯主流馬克思主義史家的相關研究成果,在《大公報·時代思潮》刊發書評,對其中“許多理論疏舛論證矛盾的地方”提出全面批評
關于此批評,集中見嵇文甫《評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嵇文甫文集(上冊)》,第245-250頁)。。嵇文甫認為,郭著對“奴隸”標準缺乏嚴格把握,從而把西周社會勞動者全部判為奴隸;以《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續編”自居,但在引用過程中與原文頗有出入。
首先,因為古今中外各地區、國家之中確曾相當普遍存在過或大或小、或多或少、各種類型的奴隸個人、群體和奴隸制,但存在奴隸、奴隸制與“奴隸社會”的判定卻是兩個問題。就唯物史觀而言,馬克思強調不同民族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發展階段都有奴隸制存在,“奴隸制始終伴隨著文明時代”[26],而奴隸社會判定的主要依據,關鍵在于奴隸是否構成一個階級以及他們在社會生產中扮演的角色,而非只是有奴隸、奴隸制而已。“西周時代之有奴隸,那是無疑的了。不過有奴隸不一定就可說是奴隸社會。漢代大規模地使用奴隸,不比周代更明顯嗎?與其苦心搜求周代奴隸制的證據,何不直截了當認漢代為奴隸社會呢?”同時,奴隸雖受到非人道的各種待遇,但并非過得差的民眾都是奴隸。“秦始皇、隋煬帝那時的徭役還不繁重嗎?杜甫、白居易所描寫唐代人民征役從軍的苦痛還不慘酷嗎?難道那時候都還是奴隸社會?” 正是由于對“奴隸”概念缺乏嚴格把握,嵇文甫認為郭沫若所認定的西周社會中的“奴隸”大部分只是作為“農奴”的農民,“并不見得是奴隸制的特征”。
其次,郭著研究方法也有問題:雖標榜是以《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為理論依據,但在實際研究中卻與恩格斯文章并不一致。恩格斯判定古希臘為奴隸社會依據是“雅典全盛”時期公民與奴隸之間比例,從中判定其社會矛盾已經不再是貴族和平民的對立,而是奴隸和自由民之間、被保護民與公民之間的對立,“這樣的奴隸社會,交換經濟已有高度的發展。統治這個社會的,已不是貴族,而是自由市民”。郭著并非如此,是“把貴族當作奴隸社會的基本階級,而貴族的破產,與工商業的發達,都成為奴隸制動搖與封建社會將要到來的征兆,這和恩格斯的理論相合嗎”?更進一步,嵇文甫認為,恩格斯所言的希臘奴隸社會,只是“指梭倫之后的希臘而言”。郭沫若由于認定封建社會以前必經奴隸社會,而西周時代正和這個階段相當,就徑直把整個西周社會和“索倫之后的雅典”進行對比,“似乎有點不倫不類”。正是這兩大失誤,嵇文甫認為郭沫若中國上古“有奴論”是一個“最奇特的論斷”“曠世的珍聞”,從此結論出發,“就云來霧去,把我們賺入迷魂陣了。他那烏煙瘴氣的文章里,會引出多少可笑的結論”。
三、“中國古代社會早熟性”:
嵇文甫對中國上古社會性質探索的發展
到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隨著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新發展,特別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新成果毛澤東思想指導下,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郭沫若《十批判書》、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史》等新成果不斷涌現。與之伴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日漸深化,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馬克思主義史學派研究與民國時代居于史壇主流的史料派在20世紀20—30年代形成的研究旨趣有“逆向運動”“合流”的趨勢,經歷了從強調“一般”到注重特殊,從追求致用到向往求真,從偏重方法到兼重材料等巨大變動具體言之,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派研究,逐漸從強調“一般”到注重特殊, “30年代后期起尤其是進入40年代后,中國史學界卻由原來主要對‘一般規律的闡述轉為側重對中國史特殊法則的探討,侯外廬的《中國古代社會史》一書,更把這種對特殊法則的探討推向當時所能達到的極限”;從追求致用到向往求真,“唯物史觀派史學這時也開始舉起了求真的旗幟,史料考訂派在被盧溝橋的炮聲拋出象牙之塔后,則開始關注致用”;逐漸從偏重方法到兼重材料,“1949年前,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作為一個史學流派,主要是在與史料學派的對抗中成長起來的。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前者以掌握了‘唯一科學的歷史方法自居,后者則以‘考而后信‘史學本是史料學相標榜。一時勢若水火,互不相容。但進入40年代后,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卻逐步突出史料在治史中的意義,而主流派史學也似乎改變了視馬克思主義史學為‘海派的偏見,兩大史學流派呈現出顯著的合流趨勢”。詳細研究參見王學典 《20世紀中國史學評論》 (山東人民出版社, 2002年版第92-140頁)。。對于這種新變動,嵇文甫雖身處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心延安、重慶之外,卻有充分的理論自覺。1940年2月,他發表《漫談學術中國化》一文,積極響應中共提出的“學術中國化”運動,明確提出我們再也“不能象小兒學舌似地,專去背誦旁人的言語”了,“我們要‘中國化”[27]。反映于中國上古史研究,大約到20世紀40年代中期,嵇文甫在吸收最新成果,特別是郭沫若、侯外廬“新說”基礎上,開始對自己中國上古史“舊主張”進行重新審查。首先在史實方面,嵇文甫認識到“ 周代農業勞動者,是奴隸?是農奴?還是自由人?這個問題對于決定周代社會性質是極為重要的”。1946年,在開封《中國時報》上發表《關于周末農民身份的一點小考證》[28],對西周末年農業勞動者身份進行考察。他認為 “周代農業確乎使用著奴隸”,但也存在著“不好說是完全獨立的自由農民”的農夫。更進一步的,嵇文甫發現周末勞動者身份的多樣性:作為“主”的家長、作為“伯”的家族長子、作為“亞”的與家長同輩份“仲叔”、作為“旅”的家族“眾子弟”、作為“強”的“有余力而來助者”、作為“以”的“受主人支配的仆傭之類”。總之,“這里從事耕作的人,分子很復雜,自各家長,眾子弟,以至奴隸等,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周末農民身份多種多樣,奴隸只是其中一類,嵇文甫認為關鍵在于早在上古氏族征服與分化中,中西方就產生不同分流。具體言之,與西方上古奴隸眾多不同,中國商周時代在氏族征服與分化中形成了一個規模廣大的、混合了地位日益降落的“普通氏族成員”和“被征服部落大眾”的“庶民階層”。“大概中國當殷周時代,奴隸制度早已發生了。然而由于‘貢納制的關系,被征服的諸部落,余下一小部分被俘為奴外,其大部氏族成員仍得以半農奴狀態,‘繼爾居,宅爾宅,田爾田地存在著。同時征服者氏族中亦起了分化,一部分人因擁有奴隸和貢納品而財富日益增加,權力日益強大,漸漸形成真正的統治者,至于普通氏族成員,則地位日益降落,漸漸和被征服的部落大眾混合起來,而形成一個被統治的廣大的庶民階層”。正是規模廣大的庶民階層之存在,“一方面限制了奴隸制度的發展,使中國歷史上不能出現一個古典的奴隸社會;另一方面卻促成封建制度的早熟,使中國歷史上拖拉出一個很長的封建時代”。
在理論方面,嵇文甫更充分檢討五種社會形態論及“有奴論”之局限。(1)革命導師對五種社會形態論態度不一致,后來者運用時只能大而化之,不可過度深究。比如,同樣對于封建社會特征的定性,列寧與斯大林就不完全一致。“關于封建社會的特征,一般都說是自然經濟、超經濟的剝削、生產技術的低下等。其實越具體越得不到要點。以上本來是列寧對資本主義說的,在本身上看,這種說法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因為這些特征,奴隸社會是全都有了,所以講特征,不能憑空來講。斯大林的說法真簡單而扼要,他說在封建制度下,生產關系的基礎,是封建主占有生產資料,和不完全占有生產工作者”。(2)五種社會形態本質上是一種基于各階段“西方經驗”抽象出來的“理想類型”,是對西方特定時期各典型國家歷史經驗的一種高度濃縮。“講一般發展法則時,總得找典型的法國,如講奴隸社會即以希臘羅馬為典型,講原始社會即以易洛魁印第安人為典型,講封建社會,即以法蘭克王國為典型,講資本主義社會,即以英美為典型。雖然典型,但仍不一般”。(3)因為是基于對西方國家歷史經驗的高度濃縮,五種社會形態說不能用直線進化論把各階段前后貫穿,運用到其他國家研究時,也不能忽視他們與典型國家的差異,公式般套用。“社會發展雖為五種形態,但在非典型的民族中,就不一定完全如此,如在半殖民地殖民地等社會中,資本主義的發展,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了,如我們中國,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29]。正是在理論與史實雙重審視的基礎上,嵇文甫于1951年在《新建設》雜志四卷一期上正式發表《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30]。
作為嵇文甫之前超越“有奴論”相關研究成果之綜合與升華,《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開宗明義指出,人類社會發展雖具有一般規律性,但具體到各國家卻不盡相同。與古希臘羅馬國家發展道路不同,中國上古國家發展呈現出 “早熟性”,奴隸、奴隸制在中國早期國家形成過程中不占決定性作用,“它是在原始階段中早已奴隸化,在奴隸階段早已經封建化,前后相函,混融而曖昧,新的混著舊的,死的拖著活的,遂形成一種漫長的停滯狀態”。換言之,中國上古是從原始氏族社會直接蛻變入國家時期,以血緣為基礎、脫胎于氏族社會傳統的宗族制度和“庶民”階層而非奴隸、奴隸制度在中國早期國家生成中扮演著更重要的作用。
具體來說,夏朝建立國家時
關于夏朝存在有無及具體情況,學界目前還沒有統一意見。嵇文甫根據文獻及考古資料,相信夏朝存在。,“傳子”與“傳賢”斗爭幾經波折,直到中期的少康、季抒時傳子制度才最終確定下來;從殷周銅器興盛逆推,夏朝應該處于從石器時代剛進入銅器時代、父系氏族,“不過才相當于摩爾根所謂‘野蠻期的‘中段,至多‘上段”,此時,商、周、秦的先人們還處在“從母系氏族轉變到父系氏族的過渡期”,處于“傳子”與“傳賢”并存時代。所以,夏人雖“征服和統治許多氏族部落”建立國家,但這樣的國家 “還是一種半部落半國家的樣子,帶有濃厚的氏族色彩”。殷商“還保留著極濃厚的原始色彩”,如“多子族”“殷民七族”“殷民六族”“懷姓九宗”等“顯然還是以氏族為社會構成的單位”;同時,因為殷人土地沒有分割而歸“王”所有,因而從事農業的“眾人”也非全部是奴隸,甚至連殷王也參與其中,“這就格外帶一種原始味道,而不像后來帝王那樣的高高在上,完全與生產事務絕緣”。所以,殷代國家的性質、殷代奴隸制發展程度不能估計得過高。西周從事農業的“農夫”“農人”更非像郭沫若、侯外廬等認為的“凡‘農皆‘隸”,而呈現出明顯多樣性,他們身份至少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生產生活資料被主人完全占有而由“主人用粗惡陳腐東西喂養”的“隸農”
嵇文甫所定義的“隸農”與侯外廬在《中國古代社會史》中的“隸農”是不相干的。侯外廬所謂的“隸農”是指“從奴隸到農奴的一種過渡形態”,本身不具有獨立存在屬性;嵇文甫所定義的“隸農”不是一種“舶來品”,而是見之于《詩經》等中國古書且獨立存在的一種“農業奴隸”。對此區別,嵇文甫予以特別指出,參見《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歷史研究編輯部編輯編《中國的奴隸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論文選集》,第71-72頁)。,一種是雖擁有生產生活資料但被主人剝削而與“工商”并提的、處于半自由狀態的“庶人”。
嵇文甫認為,正是以血緣為基礎、脫胎于氏族社會傳統的宗族制度和“庶民”階層在中國早期國家生成中扮演著更重要作用。一方面,在中國上古社會演進中,“當氏族制度尚有活力的時候,早就建立起‘國家。可也正因為這樣,所以當‘國家成立以后很久的時期,氏族制度很強韌地起著作用”;另一方面,宗族制度和“庶民”階層限制奴隸制大規模發展,產生出漫長的封建社會,直到周代,奴隸制度尚停留在“一種低級形態下”
嵇文甫《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歷史研究編輯部編輯編《中國的奴隸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論文選集 》,第73頁)。。
約在撰寫《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的同時,嵇文甫正式超越“有奴論”,準備作文對中國歷史劃分階段問題提出新方案,根據他1948年寫作的《中國政治思想簡史·緒論》,他以國家形態發展提出中國歷史發展的“五期說”,認為中國政治思想史可以分為原始時代(唐虞以前),國家初形成時代(夏商至周初),原始國家封建時代(周初至春秋戰國時代),封建帝國時代(秦漢為一期,魏晉南北朝隋唐為一期,宋元明清為一期),轉形時代(清末以來),對中國上古以“國家初形成時代”和“原始國家封建時代”概括
嵇文甫《怎樣研究中國政治思想史》(《史學月刊》,1964年第7期8-9頁)。按《史學月刊》“編者按”,該文是嵇文甫遺稿《中國政治思想簡史》的《緒論》,作于1948年。。其后,雖然郭沫若1951年刊文從意識形態層面批評嵇文甫“早熟說”是“‘早熟的,而且本質上有取消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危險”,但其學術回應卻明顯存在漏洞
如嵇文甫對于郭沫若把西周農人確定為奴隸的質疑,郭沫若回應說嵇文甫列舉的《唐風·鴇羽》非農人作的詩,《酒誥》的誥辭對象也非農民,原因是當時農人既無可能有本領來作那樣的詩,也不可能有做官的資格。參見郭沫若《關于周代社會的商討》(歷史研究編輯部編輯編《中國的奴隸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論文選集 》,第97-99頁)。無疑,這樣理由太過牽強。試想,如果農人沒有本領作《鴇羽》 這樣的詩,那么《詩經》主體的“風”究竟為誰所作? 況且,如果將“王事”解為做官,那么,“王事靡盬,不能藝黍稷,父母何食”一句語義前后矛盾,很難解釋順暢。所以,嵇文甫將其解為徭役兵役一類,應該更為合適。,因此嵇文甫超越“有奴論”基本觀點仍未改變。比如1958年出版的《春秋戰國史話》,他對“有奴說”采取刻意回避態度,而以“‘百家爭鳴的偉大歷史變革時代”概括春秋戰國時代特征,以“農村公社的瓦解”“工商業的興起”和貴族沒落、地主興起、市民活躍、小農破產為內容的“階級關系的變化”作為春秋戰國時代變革的“顯著標志”[31]。1959年,嵇文甫在接待郭沫若視察河南時,兩人又在一個小接待室就中國古代社會性質問題進行激烈爭論。期間,他們競相整段背誦《國語》《左傳》《尚書》等傳世文獻,引經據典,邊說邊議,興致越來越高,以致周圍工作人員“十分著急,但又不好意思打斷他們的話”[32-33]。
四、嵇文甫超越 “有奴論”研討中國上古史之意義
長期以來,由于革命化敘事影響,把“那些曾經一度信從過唯物史觀的人完全排除在外”,使得在20世紀30年代初就不斷龐大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派被不斷縮編,鑒于此,王學典先生呼吁對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派進行學術重塑[34]。依據這一思路,筆者以為,學術隊伍的擴大當然重要,對學派內部成員基于對唯物史觀不同理解引發的“學術層面”爭論,及由此導致的研究多樣性發掘也不可或缺。兩者有效結合才能在新時期更全面重塑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重現其發展過程中“殊途同歸”“一致百慮”的盛況,更全面評述其成就及豐富遺產。
作為認識和改造世界的理論體系,因為馬克思要對當時所能見到的全部人類思想成果進行批判,所以馬克思主義并不是單純的革命學說和政治理論,也幾乎集成了當時所有的科學知識,蘊含著大量豐富的社會科學各分支學科的內容。對后人而言,理解運用過程中必然會引起不同層面的爭論,這是馬克思主義發展壯大不可避免的過程。反應于馬克思主義學派內部,爭論既有政治路線方面,更有學術思想層面,雖然兩者有一定聯系,但邊界還是比較明晰的。換言之,在處理馬克思主義學派內部的爭論時,基于不同層面作相對的、適度的分離和切割,讓思想學術的歸思想學術,政治路線的歸政治路線應該是妥當的。就中國上古史研究而言,“有奴論”或“無奴論”之間爭論更多的是思想學術之爭,而非政治路線之爭,贊成或反對任何一方并不構成區分不同政治派別的標準。也就是說,不光非馬克思主義和反馬克思主義派別對中國上古“有奴”“無奴”問題有不同意見,即使馬克思主義史學派內部也非鐵板一塊。就嵇文甫與郭沫若關于中國上古史的爭論而言,更多局限于學術層面,體現的是對作為“學術”的馬克思主義的不同理解,并不涉及更多政治路線問題,不但不會損害反而會加強雙方的學術友誼,比如嵇文甫1956年出任鄭州大學創校校長,邀請郭沫若題寫校名,郭沫若欣然接受。
上古中國作為中國歷史及中華文明的源頭,從古至今就備受各家各派矚目,從春秋戰國諸子對三代禪讓制、“黃金時代”的追想,直到改革開放以來“走出疑古時代”的呼喚,夏商周斷代工程、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啟動,清華簡等新史料的整理,都受到社會各界極大關注。就馬克思主義史學派中國上古史研究而言,也呈現出在唯物史觀指導下明顯的多樣性,無論是“有奴論”“無奴論”或早期國家形成視野,都為他們涉及。“有奴論”雖一度曾為主流,并衍生出“西周封建說”“東周封建說”“魏晉封建說”等眾多主張,卻并非馬克思主義史學派探討中國上古文明的唯一理路。對于在唯物史觀指導下依照其他理路的探索,只要是建立在堅實理論探討和材料支撐基礎上,言之成理,成一家之言,研究成果及其正反兩方面經驗都應為當今學界重視。這樣,才能更深入地發掘中國歷史真實,更深入地推進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的更深層次融合。
就嵇文甫中國上古史研究而言,走過了從“長期封建論”到“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國家初形成時代”和“原始國家封建時代”的歷程,其成果就目前學界研究來看并非無懈可擊、盡善盡美,但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學派中國上古史研究的“一家之言”及對“有奴論”之超越,成績卻是有目共睹。《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一文影響巨大,被收入中國古史分期問題論爭重要成果之一的由《歷史研究》編輯部編選的《中國的奴隸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論文選集》,受到學界廣泛關注。后雖由于各種原因,準備寫的《中國歷史劃分階段問題的一個新擬案》胎死腹中,所作《中國政治思想史》全書直至去世也未能出版,其《序言》直到1963年去世后才在《史學月刊》上以“遺稿”形式發表,其他未發表資料在“文革”中遺失,但對于“有奴論”,嵇文甫始終卻是拒絕并予以超越。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上古社會討論重新興起,“中國無奴派”應運而起,早期國家發展理論也被學界更多采納,他們在運思路徑、關注重點等方面與嵇文甫超越“有奴論”之努力不無異曲同工國內“無奴派”運思路徑及關注重點,參見沈長云《中國古代沒有奴隸社會——對中國古史分期討論的反思》(《上古史探研》,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96-410頁);沈長云《新時期中國古代社會形態問題討論的回顧與前瞻》(《史學月刊》,2016年 第6期11-15頁)。其他學者對中國奴隸社會理論的相關批判,參見何炳棣《商周奴隸社會說糾謬》(臺灣《人文及社會科學集刊》,1995年第7卷第2期77-108 頁)。在中國早期國家視野內對中國上古史研究,參見謝維揚《中國早期國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沈長云、張渭蓮《中國古代國家起源與形成研究》(人民出版社 ,2009年版)。。一定意義上,嵇文甫的上古史研究為后來者引領了門徑,只不過較之后來者借鑒更多新理論,征引更多新資料,研究更完善,他的研究相對粗疏而已。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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