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寶
1990年,沿江小區剛建成時,很多人都眼熱,誰能住上這里的好房子?完善的設施,健全的安保,漂亮的花園,花園里有個白色雕塑,聽說是國外意識流派的作品,扭成一團,名字叫:真心。誰都看不懂,但是誰管他呢,新房子和新生活就在眼前!
30歲的林平凡搬進新家的那天,躊躇滿志,抱著六個月大的兒子立誓:兒子,爸爸一定要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產后身形略胖的小珍在一旁笑得滿意,當年把寶壓在林平凡身上還是對的,他至少不會讓自己母子過得太難,舊時同學聚會說起他們夫妻搬進新房子,艷羨之情溢于言表。
轉眼兒子就七歲了,林平凡的官階往上抬了兩級,小珍也成了一個豐腴的婦人。房子住了好幾年,屋內的每個角落都有他們一家三口生活的痕跡,墻角有些地方開始斑落墻皮,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些細微的裂縫。林平凡夫妻對這個小房子頗有微詞,礙于林主任的官階,又不敢明目張膽換房子,只能一忍再忍。
這兩年林平凡幾乎每天都有飯局,肚子里喝的酒越來越多,跟小珍之間夫妻的貼心話越來越少。小珍則是沉迷于日常社交,每天打扮得珠光寶氣,高調且引人注目。晚上回家卸掉一層厚厚的粉,幾條細紋爬上小珍的眼角,終究是快四十的人了,哪能沒點時光的痕跡。
皺紋加深,裂痕放大,就是那個深夜接到的電話。
一個女聲在電話那頭發了瘋一樣大罵:“你為什么不跟林哥離婚?我們孩子都有了!他又不愛你,你硬是霸占著他老婆的位置干什么?黃臉婆!”
小珍不是沒聽過林平凡的風流韻事,但她自信和林平凡少年夫妻過來,至親至疏夫妻,中間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豈能與外人三言兩語說清楚的。只要她穩坐釣魚臺,外邊的妖怪就攻不進這個家。
小珍氣得手發抖,在客廳里困獸一樣走來走去,恨不得把林平凡的皮扒掉幾層,原以為他無論如何都會顧及到兒子和自己的臉面,現在外頭的女人都找上門來!她氣歸氣,最終還是冷靜地決定:我不能慌,現在該慌的是那個女人,就讓她的孩子當野種!
小珍沒想到,自己把自己勸平復了,半個月后居然是林平凡在家里跪下來懇求小珍:“老婆,如果我不離婚,她就要到單位告我重婚罪,到時候我就什么都沒有了!你幫幫我!”
小珍哭過也鬧過,一時跟林平凡撕破臉,一時又想狠心就不離婚拖死她,還親自上門去罵那個女人不要臉狐貍精,所有招數她都使出來了,可是那個女人就是咬死:不給名分,我就去搞倒林主任!
被這種三角關系折磨得面目猙獰的小珍心力憔悴,在家對兒子動不動就大聲吼叫,兒子也怕她,躲得遠遠的。
小珍不出去交際了,林平凡也很少回家,原先總覺得這個房子小得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如今小珍夜夜獨坐客廳,眼淚流干后,整個房子只有月光陪著她,有種說不出來的空蕩和悲戚感。
兒子學校的老師打電話來,小孩今天逃課,跑到河邊去游泳,幸好有大人發現,撈上來了,現在在醫院。
小珍大駭,衣衫不整往醫院沖去,病床上兒子眼里失去了往日的精靈,怯怯地望著她:“媽媽,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小珍抱著兒子哭得撕心裂肺。
這段時間,兒子總在聽她的委屈,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他恐懼媽媽的無常,小珍深深反省自己。
林平凡回到家大怒,責怪小珍沒有當好媽,說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
小珍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終于頓悟,這終究是個不能控制場面的男人。
離婚時,林平凡哄著兒子,跟爸爸吧。
七歲的兒子異常冷峻:“爸爸,你傷害了媽媽,你不是個好人。”他年紀雖小,卻明白一切。
小珍決心帶兒子去澳洲讀書,臨走前一家三口吃了最后一頓晚飯。像剛搬進這個房子里一樣,林平凡掌廚,小珍打下手,多年的夫妻,默契很足了,卻是最后一頓飯。
吃完飯,誰都沒有開口,窗外傳來陣陣汽車鳴笛聲,像極了從前的某些夜晚。林平凡還沒有升上去,喝得滿身酒氣回家,吐得一團糟,小珍一邊心疼一邊無奈地收拾,窗外的車流聲不斷,月光透過窗臺傾瀉在屋內,夫妻兩人抱著喁喁私語一番再入睡。
送走了小珍和兒子的林平凡從機場回來,一時間不知道要去哪里,肩膀有點垮,他回到沿江小區那個家里坐了好長時間,把臉埋在雙手之間,嗚咽落淚,所有的誓言隨著眼淚掉在地板上,破碎不堪。
林平凡一家搬走后,房子幾經轉手,進入到了2000年,新世紀來了,房子卻老了。
十八歲的雪梅搬進沿江小區10棟3A這個單元,房子是有點舊,但比起酒店提供的10人共住的員工宿舍已經是好太多了。雪梅開開心心去市場買了一些花花綠綠的塑膠花貼滿了整個墻面,一時間暗沉肅穆的房子變得俗氣又喜感。
雪梅16歲初中畢業,家窮也不愛讀書,就跟一群小姐妹從鄉下老家出來打工,在酒店給人按摩,一個月賺2500,每個月給老家寄2000,供弟妹讀書。酒店離皇崗關口近,很多香港老板每個周末都會過來“松骨”,還給小費,大家都喜歡這些香港來的大方老板們。
雪梅年齡小,人家隨便講個什么話,她都一臉天真追著問:“真的嗎?真的嗎?”咯咯笑的時候,惹人憐愛,有客人對她毛手毛腳,她都大笑,直把人笑得不好意思,覺得她不知好歹,也不好再動手。
有個香港老板光頭佬每個周六下午三點都準時點雪梅按背,按完背后請雪梅去羅湖的酒家吃粵式點心,送她個一百塊錢的包,她能高興好幾天,再不高興的事,用一盒巧克力就哄好了。
在深圳的頭兩年,雪梅像是海上的一塊浮板,跟光頭佬在一起后終于有上岸的感覺。她家重男輕女,雪梅一直受排擠,光頭佬的小恩小惠令她感動,不到兩個月,心甘情愿甜甜地叫老公。
沿江小區的房子是雪梅自己挑的,這里走幾分鐘有一條小吃街,她嘴饞,總不停地吃,光頭佬每周給她留足夠的生活費,讓她吃個夠,他喜歡扮演大男人,獲得這個小女孩的崇拜。附近很多跟雪梅一樣的女孩子,都說自己男朋友是香港人,每周見面一次。
雪梅天天看電視嗑瓜子,不時約小姐妹去東門買一堆便宜閃亮的衣服回家,有時候也會無聊,年后干脆把媽媽從老家接出來了,想讓老家的人看看自己有出息了。
雪梅媽來到這個燈紅酒綠的都市,一開始不適應,后來發現雪梅不用上班也有男人養著,說話時恨不得把眼睛抬到頭頂上。光頭佬上門,她在一旁殷勤備至,就差沒叫女婿了,對這個一向不受重視的女兒也一改往日刻薄的嘴臉。
這樣的日子,過到雪梅22歲,有孩子的小姐妹提點她,你得跟光頭佬要個孩子,不然過兩年他厭倦你,你靠什么生活?
雪梅一想有道理,纏著光頭佬說想生孩子。
光頭佬怎么會不知道她的想法,他喜歡雪梅不諳世事的天真,好哄又容易滿足,一旦女人有了更長遠的打算,他就開始覺得這個女孩子精明厲害了。光頭佬在香港有老婆和三個讀國際學校的孩子,正是壓力大的時候,再來一個孩子,還要負擔她背后的家庭,就遠超出了自己的“娛樂花費”了。
后來光頭佬還是會來,房租也按時替她交,只不過給的閑錢少了。雪梅大花慣了,跟小姐妹逛街看到喜歡的東西也不敢買,手緊得拆東墻補西墻,氣得直掉淚,那種剛到深圳的無依感重復襲來,令她惶惶不可終日。
此時雪梅媽變臉,罵她:“你沒本事,怎么連個男人都留不住,你拴住他呀!”
為了留住光頭佬這根救命稻草,雪梅媽回老家拜了神,把符燒成灰,讓雪梅騙光頭佬喝下去,光頭佬自然不喝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鬧了一頓回香港,再也不來了。
那天晚上雪梅在家哭得眼睛都腫了,她拿出跟光頭佬的合照看了又看,怎么會變成這樣呢?她明明付出過真心的,光頭佬也和她說過一生一世。月光照進來,灑在她腳邊,地上都是她擦過眼淚的紙巾,那些揉成一團的紙巾安靜地躺在地上,無聲無響。
她的小姐妹倒是有好計謀:“哭有什么用,都是打工妹,香港那么多老板,這個不做了,就做下一家。”
關口人來人往,酒店按摩房的生意依舊紅火,雪梅畢竟也才22歲,有房租要繼續交,還有那么長的人生路要走,姐妹說得對,東家不打打西家,這個老板炒魷魚了,再換一個就好了。
離開沿江小區的時候,雪梅把墻上沾灰的塑料花拆下來丟進了垃圾桶,臟兮兮的。在這個房子里,從18歲到28歲,她換了五個香港老板,每個都說會娶她,每個都說話不算數,她的心變得又冷又硬,不再相信承諾,終于決心要離開深圳,以后會怎么樣?也許會找人結婚,也許會再找個老板。
2017年的一個夏日,地產公司的小陳帶著今天的第三撥客人來到沿江小區,賣力推銷:“您不要看這個小區樓齡超過25了,但是后年兩個地鐵口開通,房子就值錢了。”見客人對這個老小區仍有疑慮,他靠過來,裝出一臉神秘的樣子,“我們都收到風,這個小區,過幾年就要拆掉了,拆遷又是一筆。”
“我們是剛需,倒不是為了投資。”健廷這樣說。他們剛從10棟3A室出來。
他和女朋友田田半年前相親認識,最近準備結婚,婚前兩人都想買房安家,新樓盤實在買不起,就來看看老小區能不能撿漏。那個房子看著老舊,但是光線很好,就是窗外的車流聲太大,健廷有點猶豫。
田田最終咬牙拍板:“就這個了,我們的預算剛好夠。”
健廷想想,也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田田樂觀:“你想想,我們現在住舊房子,過幾年賣掉再換個更大更好的,人生一直‘升級打怪有希望,不是很有盼頭嗎?”
健廷最愛她這點樂觀,于是隔天就簽了買房“賣身契”,正所謂有恒產者有恒心。
家里老人信風水,找了風水先生來看,選了搬進去的日子,先生說這個房子不利姻緣,讓他們注意爛桃花,要改運的話,誠惠禮金1888元。
田田不信這個,剛跟銀行貸款,手頭緊張得很,哪有閑錢1888元改運,倒是健廷煞有介事給風水先生包了個紅包,懇求他幫忙布陣,招財納福,前程似錦,倒沒提驅趕爛桃花的事情。
風水先生一陣擺布,飄然離去。
健廷心里落下一塊石頭,趁田田認真打掃新家時,把跟前女友的短信刪掉,可不能讓田田看到,畢竟田田的舅舅,是他未來升職要拉攏的對象。前女友談了好幾年,家境一般,對他的未來沒什么助力,對有野心的男人來說,愛情實在是太渺小了。
有人介紹了田田,他打聽一番,就開始追她,幸好田田溫柔大方,沒讓他追太久。前女友的哭鬧讓他很頭疼也很心疼,她為了健廷的前途,最近剛流掉一個孩子,健廷再沒有心肝也不能馬上斷掉這段情,他總要補償她的。
在健廷沒有看到的地方,田田一張臉木木的,沒有表情,就這樣結婚了,不是因為多愛這個人,而是她的人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她想起定居國外的初戀,真的很可惜,他們抗爭了幾年,敗給異國和兩家的家境差異,緣分啊,終究是沒有嫁給最愛的人。
新家裝修好之后,健廷小夫妻在客廳裝了個投影儀,第一部電影看的是老片《甜蜜蜜》,結尾李翹和黎小軍在紐約街頭相逢,笑得相顧無言,田田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健廷邊安慰她邊笑:“你們女人就是感性。”
第二天晚上健廷說臨時出差兩天不回來,田田坐在地板上靠著沙發,把《甜蜜蜜》又看了一遍,她知道健廷去了哪里,可她并不想叫他回來,只有電影中的主角再度相逢時,她的眼淚才一滴滴落下,延綿不斷,像極了在紐約分手的那場滂沱大雨。
二十多年前的月光穿過重重歲月,依舊落在這個房子里,一代又一代的心碎和眼淚似乎永不停止,生活的一地雞毛和白月光混在一起,終究成了人生中最具體又最模糊的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