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徐方芳

紫花地丁是敏感的精靈,在每一個春天早早捕捉到悄然萌動的陽氣。寒意猶存,一片枯黃中,紫花地丁一夜之間探出幾片黃綠的葉兒,幾乎同時,小蓓蕾也冒出來,尖尖的,像雞雛啄開蛋殼的喙。一天一天,葉片變綠拉長,花蕾挑高膨大,前端微微露出紫紫的一痕,恰如一支彩色鉛筆剛好削出一尖筆芯開始顯出顏色。即將開放的花苞頭頸低垂,含蓄而謙遜,提著一卷層層包裹的紫色花瓣,那是一軸畫,在等待展開。花朵盛放,花莖便抬起來,欲飛欲舞,明眸善睞,光華四射。初春的原野,依舊衰草連天、枝頭枯寂,紫花地丁用一星一星,一抹一抹鮮亮的紫,讓苦寒中漠然投過來的眼神春意頓生。
紫花地丁的紫,不深不淺,不輕佻,也不沉悶,是沉靜的穩重;花形玲瓏精致,五個花瓣宛若蝶翅,兩片上翹,三片下翻,背后細長的凸起正是纖細的觸須,三朵五朵十朵八朵高低錯落著比肩挺立,神采奕奕,靈動歡活,每一朵都直面陽光,若生在背光處,花葶會略微延長,頂端花兒飄逸成凌空飛掠的燕子——這么小的花兒也開得如此虔誠認真。紫花地丁的花和葉皆由土層長出,不蔓不枝,利落素凈,一派端莊清雅的蘭蕙韻致,這鄉野女子,沒有步搖云鬢也不襟飄帶舞,唯有整潔簇新的粗布衣衫和油光水滑一絲不亂的麻花辮,一樣光彩照人。
紫花地丁酣暢生長在肥沃的田園, 《詩經·大雅·綿》 說,“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堇就是紫花地丁,周代先民生息的家園,盡是他們引以為豪的良田沃土,長出的紫花地丁如飴糖般甜蜜,紫花綠葉也定然鮮澤水靈。它們也執著地生存在瘠薄的土層,川端康成小說《古都》中,讓千重子感嘆的紫花地丁安身在楓樹樹干上小小的樹洞里,它們的樣子該有多可人,讓千重子“時而在廊道上眺望,時而在樹根旁仰視”,也讓她被打動,被勾起感傷。“在這種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紫花地丁不是寄生植物,它們不會像菟絲子那樣從別的植物體吸取營養存活,此處的寄生當有寄居、寓居之意,小樹洞里的土,想來是落進去的灰塵,稀薄又無養分,而“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開花,一般開三朵,最多五朵。盡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要在樹上這個小洞里抽芽開花。”紙上讀來,小小花草的堅韌,叫人憐惜又敬重。
春陽融融的時日,短暫又急促,高處的梅花、櫻花、桃花、海棠、梨花次第展顏,你方唱罷我登場,紫花地丁緊貼著地面發出低回持久的和聲,卻往往被仰頭看花的人無心踩踏,可一夜風露,又鮮妍如初。待到那些粉紅、雪白、緋紅紛紛零落后,它依然鮮潤,從早春到初夏,處處紫花盈盈。單朵紫花地丁也只能保持幾天,凋零了它不會落在腳下,沾滿泥塵臟污零碎,也不會在花梗上破布一樣枯萎,只會消瘦下來,殘存淺淡的紫,細如游絲,渾然不覺間消失無蹤。紫花地丁的種子,像一枚超級小的瓜,成熟后炸開,種子彈跳出去,外殼舒張成星星形狀,無花無果的紫花地丁植株亦青綠可人,寒冬來臨時水分脫盡,枯葉輕而薄,很快便被風吹散,被雨水打進泥土,不見殘花也不見敗葉,紫花地丁一直努力呈現給世界最好的樣子。它們不凌亂,不蕪雜,不狂野,在山坡、林地、田埂、河邊和石縫里,紫衣楚楚,淺笑嫣然,單棵一株獨秀,一叢一片則綿延大地的刺繡與織錦。
幾年前挖了一株紫花地丁栽在小花盆,它也怡然自適,春夏之際的陽臺繁華競放,它揮灑出爛漫和優雅,自成別樣小景,絕不遜色明媚的天竺葵,艷麗馥郁的月季以及花朵堆積成小小云彩的長壽花。籽實熟了,竟然從窗口掉落樓下,如今,磚縫墻角,草坪邊緣綠葉紫花紛紛出現,楚楚動人。這一季,我決定采收種子,隨處播撒,它們一定會落地生根,在低處綻放出紫色的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