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芭蕾舞團(以下簡稱遼芭)在原創民族舞劇的創作上從來不惜力氣,不走尋常路。選擇一個觀眾認知度高的民族故事,用西方的芭蕾藝術重新演繹和打造,使之成為獨一無二的舞臺精品,這是遼芭經過多次實踐驗證的成功方法。多年以來,遼芭創排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嘎達梅林》《末代皇帝》《二泉映月》《八女投江》等原創民族題材芭蕾舞劇,都證明了這一點。
創排舞劇《花木蘭》,是遼寧芭蕾舞團給自己“制造”的又一個創作難題。《花木蘭》自2015年開始構思,經過三年不斷的研究、修改、打磨,到2018年首次登臺,至今已經演出了60多場。對于主創團隊來說,創作的過程雖然艱苦,攀登高峰的過程雖然崎嶇,但抵達頂峰后的欣喜和巨大的成就感令人著迷。《花木蘭》不僅在國內,更在國際芭蕾舞臺上得到了充分認可,引來了眾多業界人士和觀眾的矚目。2019年8月,《花木蘭》在美國和加拿大進行了為期一個多月的巡回演出,11月又前往毛里求斯進行巡演,每到一個地方,都在當地掀起了一波又一波中國文化的熱潮,有的場次演出票還出現了供不應求的情況。這部“以銷定產”定位于國際演出市場的芭蕾力作,弘揚了中華傳統文化,實現了具有戰略意義的文化傳播。

芭蕾舞劇《花木蘭》劇照
在題材的選擇上,遼寧芭蕾舞團可謂匠心獨具。芭蕾舞劇《花木蘭》以北朝民歌《木蘭辭》為文學基礎,木蘭替父從軍的“孝”與為國守邊的“忠”,有著呼喚平民英雄、歌頌匹夫擔當的精神內核,是中國傳統文化家國情懷的體現。她的自強不屈以及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又與當代人的精神追求相契合;另一方面,選擇這個深入人心的經典故事,使觀眾事先就與舞劇建立了一種心理上的認同感,便于更好地融入和理解劇情,為欣賞芭蕾藝術之美掃清了障礙。熟悉的故事題材與新鮮藝術樣式的重新詮釋是很多舞臺劇的主打賣點,觀眾愿意走進劇場,既是重溫帶有個人情感的老故事,也是探尋新的藝術樣式帶來的新鮮感、陌生感和獨特性;并且,掩蓋少女身份、女伴男裝從軍的故事本身,就充滿了吸引人的傳奇色彩,為舞劇戲劇性的營造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

芭蕾舞劇《花木蘭》劇照
一部芭蕾舞劇的品質呈現,是個需要多種藝術手段配合的系統工程。為使舞劇即符合觀眾的心理期待又感覺獨一無二、與眾不同,《花木蘭》的創作團隊在每個環節上都進行了精心策劃。編劇兼編導王勇和陳惠芬,與音樂制作劉彤、舞美設計張繼文、燈光設計謝爾蓋·馬蒂諾夫、服裝設計宋立、化妝設計李明明等知名專家組成的創作團隊通力合作,在原作不到500字的字里行間,放飛想象的翅膀,大膽開掘舞劇創作的空間,有機搭建結構、豐富情節、設計細節、編排舞段,大到一處情節的設置,小到一個指尖動作的表達,都反復推敲。比如,女扮男裝的木蘭腳尖怎么立?穿什么服裝即符合人物身份、故事發生年代又貼近當下的時代審美?木蘭與其他士兵的關系如何表現?音樂設計如何與劇情融合并體現人物特點?舞美呈現如何簡潔美觀又對位舞劇特征?經過三年的艱苦創作,一個新鮮又懷舊,陌生又熟悉的足尖上的少女木蘭逐漸清晰,這位有擔當力度、有情感溫度、堅韌不拔、有血有肉的古代平民女英雄以芭蕾的方式“復活”在觀眾面前。
芭蕾舞劇《花木蘭》以深刻的主題呈現,鮮明的人物形象,唯美的芭蕾語匯,新時代的審美范式,成功地詮釋并豐富了這一古老故事的精神內涵,達到了思想性和藝術性的有機結合。有專家評價,《花木蘭》在舞蹈的精美和戲劇性轉化兩個方面都有很好的呈現。故事結構、音樂設計、舞蹈段落的編排和舞臺美術方面都得到較好的融合,呈現出內容與形式的高度協調和統一。劇中人物的舞段,無論是群舞、獨舞、雙人舞,在動作表現力度上都很準確很到位,很見排練者的功力。服裝設計和舞美設計既體現了故事要求的年代感,又特別符合芭蕾藝術的審美特點。
在結構框架的搭建上,《花木蘭》以花將軍功成還鄉的序幕切入故事,一段舒緩優美,帶著人物情感溫度的單人舞,巧妙地將觀眾代入木蘭出征前的田園牧歌氛圍。舞劇的主體部分以縱向發展方式展開敘事,和平家園的溫馨歡愉,戰事來臨的征兵難拒,家無男丁的困厄,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義無反顧。這部分內容,舞劇處理得簡潔干凈。接下來,木蘭從軍之后金戈鐵馬、邊塞十年的軍旅生涯,才是舞劇《花木蘭》要表現的重點。在這個過程中,木蘭的成長曲線具有很高的辨識度,從困窘的新兵到英勇殺敵的將軍,從與李朔的戰友情誼到萌生戀人情,從受傷暴露女性身份到痛失戀人,從德勝凱旋到看淡功名毅然辭官回鄉,舞劇結尾部分與開頭完美呼應。觀眾在跟隨大開大合的舞臺敘事、大起大落的情感沖擊后,對木蘭產生了高度的認同感。至此,《花木蘭》實現了舞劇追求的主題立意:人物花木蘭完成了一次人生傳奇,劇情合理可信,厚重堅實,可敬可嘆的平民女英雄花木蘭的人物形象成功地立在了舞臺上。
此外,《花木蘭》在探討舞劇的敘事性上做了成功的嘗試。軍營生活與戰斗場面是舞劇重點鋪陳展示的內容,也是觀眾的期待所在。《木蘭辭》中對木蘭的軍中生活與將士們的關系沒有給出任何可資參考的行動依據,那么如何展開或具象或意向的舞蹈敘事成為創作者的重點發力之處。為刻畫木蘭初入軍營的狀態,編導安排了士兵訓練的長棍群舞,這段舞蹈充滿了看點和機趣,人物是活的,節奏是緊的,爽氣利落酣暢淋漓,是全劇的第一個高光點,令觀者心生愉悅并為之振奮。這一舞段同時承載了幾個方面的戲劇任務:一是隱瞞女性身份的花木蘭難以言說的困境,她要跟上男兵的訓練強度極其不易,因此節奏不合拍,動作不協調,力量不到位;二是新兵木蘭與劇中的二號人物——將軍李朔的初識和交手,李朔發現了這個尷尬的不合格的弱小新兵,對“他”有不滿,有指點也有提攜;三是對軍營練兵的壯觀場面和將士們昂揚的精、氣、神做了最精彩的藝術展示。

芭蕾舞劇《花木蘭》劇照
《花木蘭》發揮了芭蕾舞劇善于抒情的藝術特點,幾處關鍵節點的回憶和抒情舞段,將木蘭的主觀意識流與客觀情境流進行了巧妙的融合,用詩意的表達方式增加了舞劇的浪漫色彩,濃墨重彩地渲染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如首次練兵之后,處境艱難,身心疲憊的木蘭遙想家鄉和爺娘兄弟,在幻想的場景中與家人溫情共舞,表達了弱女子在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中產生的強烈的思念之情,同時也從親人那里獲得了堅守戰場的勇氣和力量;大雁一幕的群舞和雙人舞,展示戰斗間隙木蘭與李朔遙望天空飛過的雁陣,既表明了戰爭的殘酷不能抹殺對生命中美好的向往,也舒緩了劇情節奏。兩人共同思鄉,互相傾訴,“友誼”加深并結拜為兄弟,色調明麗輕快的舞蹈,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結尾處,木蘭“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之后,思念戰場犧牲的愛人李朔,李朔在幻境中再次出場與木蘭共舞,回憶的溫馨與傷逝的悲痛令觀眾心潮起伏。
舞劇《花木蘭》道具的運用十分巧妙,一把“弓”在全劇中起到了一針穿線的重要作用。從掛在花家的墻上到跟隨木蘭從軍數年,再到得勝還鄉后交回親人手中,編導為花木蘭設計了三次開弓射箭,每一次都與人物成長、命運轉折密切相關,為劇情的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第一次,新兵木蘭在李朔的指導下首次試射成功,預告著木蘭軍旅生涯邁開了可喜的第一步;第二次射箭發生在激烈的戰場上,木蘭從容拉弓準確射中敵酋,宣告自己成為了合格的士兵,并由此融入集體被戰友們接受;第三次射箭設置在全劇的高潮之處,木蘭女性身份暴露后的戰斗中,李朔為保護木蘭被敵箭所傷,木蘭憤而開弓,射出最有力量的一記重箭使敵酋斃命。緊接著,她還來不及為勝利而慶祝就陷入李朔犧牲的悲愴之中,弓箭的使用巧妙地融合于劇情的跌宕起伏。
藝無止境,一部好戲必須經過創作、演出、修改、打磨等多次輪轉才能達到較高的藝術水準,成為廣泛認同的舞臺精品。芭蕾舞劇《花木蘭》成功入選國家藝術基金的滾動資助項目,說明前期的創作成果得到業內專家和國內外觀眾的充分認可,也說明國家藝術基金對《花木蘭》還有更高的要求和更高的期待,預示著遼寧芭蕾舞團后續的打磨修改任務還很艱巨。要做到進一步的“舞”好看,“戲”抓人,《花木蘭》還將在精益求精的道路上繼續前行。
《花木蘭》整體呈現的完整嚴謹和較高的藝術品格,使劇場觀眾坐得住、看得住,但舞劇中的一些關鍵位置還處理得相對宏觀,能夠帶動觀眾情緒走向高潮的,激動人心的精彩舞段不多,整體感覺還有點“溫”,有些關節點有待琢磨推敲,需要進一步運用舞劇語匯增加戲劇性。
花木蘭女扮男裝謎底的揭穿,是這部舞劇的最大看點,是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也是最難設計的地方。按現在的處理方式,這個關節點有點“塌腰”,有點松勁兒。一是中箭之前的登高看雁是在最沒有“戲”的閑筆之處發生,感覺僅僅是為了揭秘身份而刻意安排,與劇情沒有必然的內在聯系;二是身份曝光之時,醫生慌亂捧藥箱退下,遮蔽物打開,木蘭滿面羞愧坐在地上,與前不同的只是一頭長發落在了肩上。這一處感覺處理得比較平淡平常,其他的舞臺手段也沒有在情緒的營造上發揮令人期待的作用,因而缺少引起軍中震蕩同時引起觀眾心靈震蕩的藝術效果。隨后,最有戲的一個地方感覺被簡化處理了——李朔無法接受木蘭是女郎的事實,在眾人離去之后,他也匆匆逃避而去,留木蘭一人在臺上凌亂無助。劇情在此形成斷點,身份揭穿問題后續無話,沒有展開,可以出“戲”的大好機會被懸置了。
設想這里應該有個十分精彩的雙人舞,展示人物激烈的情感碰撞,形成劇情拐點,重新定位兩個人物的關系。木蘭掏心掏肺地訴說自己,李朔則經歷震驚、無措、傾聽、感動、愛戀并支持木蘭的情感轉變,二人的兄弟之情在這個事件中轉變為愛情,形成一個戲劇高潮。李朔的人物個性也可以在這個過程中得以強化,使他有擔當,敢作為,剛柔相濟的特征進一步鮮明清晰,由此對花木蘭的人物塑造形成更堅實的支撐。充分的鋪墊之后,接下來的戰斗中,李朔為救木蘭受傷犧牲才會更加撼動人心,木蘭失去愛人而不是失去兄弟的撕心裂肺才有更充分的情感依據。這兩個連續的戲劇高潮,必然會引發觀眾強烈的情感共鳴。
“弓”是全劇著意設計的貫穿道具,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感覺還有進一步的利用空間。比如結尾部分,現在的收官之處,木蘭“不用尚書郎”帶弓回歸家園之時,拂去征戰風塵,重著少女美裝,傷懷美好愛情,在幻境中以婉約柔美的女兒形象與李朔再次相見,翩翩共舞,展示愛情應該有的美好樣貌,抒發永失吾愛的夢碎悲傷,并準備從此回歸昔日寧靜的田園生活。其父親與眾鄉親相見甚喜,大家欣賞木蘭帶回的弓以示對木蘭戰功的贊賞和崇敬,表達重新相聚的歡樂。此處可否再增加一筆,眾鄉親紛紛讓木蘭引弓相慶,再現戎姿,然而木蘭睹物思人傷懷李朔,回想12年征戰之艱辛,有感于連年戰亂給自己和天下眾生帶來的離亂困苦,最終毅然卸掉弓繩,以象征“鑄劍為犁”,希望天下再無戰爭的大愛情懷。家人和鄉親引發共鳴,在激情歡樂的群舞中全劇落幕。如此,可以升華到進一步反思戰爭,渴望和平的高度,作品的主題立意和思想高度會更進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