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園園
摘 要:“虛靜”說是中國古典美學中一個十分重要的范疇,最早可追溯至老莊的“虛靜”理論。莊子的“虛靜”觀,可以說是開創了使“虛靜”具有美學色彩的先例。《莊子》中涉及的與“虛靜”有關的寓意,成為了哲學上的“虛靜”與藝術美學連接起來的津梁。筆者欲結合莊書中的寓言,從審美注意(“凝神”)、審美體驗(“物化”)、“審美風格”(“以天合天”)三個方面入手,對莊子“虛靜”說的美學特質進行探析。
關鍵詞:莊子 虛靜 審美 寓言
筆者欲以“解衣般礴”為范例,輔以同類型寓言來解讀莊子為何強調主體在進行藝術創作之前,要使心境的處于空明澄澈境地,以達于“凝神”的審美狀態;再者,以“莊周夢蝶”為典型,援引同類型寓言來剖釋莊子為何要求主體在進行審美體驗時,需要摒棄一切束縛身心的物質性、機械性的東西,而達到物我兩忘、主客合一的境界;最后,以“梓慶削木為鐻”為典范,協以同類型寓言來探究莊子為何要求主體在進行藝術創作時,應以主體之自然本性與物象性態自然契合歸一,以便創造出不露人工斧鑿痕跡,并具有自然天成之美的“以天合天”的藝術作品。
一、“解衣般礴”:“凝神”(審美注意)
“凝神”的觀點,是莊子“虛靜”說的突出特征,它與超越功利欲望,并專注于客體特征的審美注意的概念是直接相通的。莊子對于“凝神”的最為生動的描述是“解衣般礴”: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1}(《莊子·田子方》)
宋元君召集眾畫工作畫,眾畫工“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此描寫了眾畫工受禮俗、功名束縛的情景。唯獨有一位后來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心意閑澹,不汲汲于功名利祿,也不受繁擾政策困厄,回到自己住所,“解衣般礴,臝”。“般礡”,即叉開兩腿而坐,司馬彪說:“謂箕坐”;“ 臝”,同裸也。解開衣服,赤身裸體,叉開兩腿坐在那里,頗似一種禪定狀態。這種無視于功名、禮俗,只沉浸于體悟筆墨所表現的真意的真畫者的精神狀態,是虛靜以凝神的結果。這種狀態歷來為古代畫論家所稱道,如郭熙說:“畫史解衣般礴,此真得畫家之法”{2}(《林泉高致》);方薰曰:“當想其未畫時如何胸次灑寥廓?欲畫時如何解衣般礴?既畫時如何經營慘淡?”{3}(《山靜居論畫》);惲格云:“作面須有解衣般礴、旁若無人意”{4}(《南田畫跋》)等等。
上述后至畫工的“虛靜以凝神”的人物形象,為當代美學家陶東風所稱贊:“這是意念高度集中忘掉一切后的精神狀態,也就是虛靜的極致”{5},所謂“虛靜的極致”,即是要求主體超越功利欲望,以便使人的意識集中于特定的客體上,從而把握審美對象的本質,這即是現代美學上所講的審美注意。審美注意作為一種審美心理現象,是指心理活動在一段時間內高度集中于一個審美對象上去。莊子在《達生》篇中描述的“痀僂者承蜩”的故事,則進一步清楚地闡明了“凝神”(審美注意)是“虛靜”主要特質的這一觀點。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橛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6}(《莊子·達生》)
上面這則故事,描寫了痀僂丈人黏蟬,猶如掇拾一般的輕易的情景。為什么痀僂丈人能有此神技呢?因為他在黏蟬之時,能夠安處身心,猶如枯木,用臂執竿,也猶如枯木之枝,定力的修煉到了“形如槁木”的境地。他忘卻藝術對象(承蜩)以外的一切事物,全神貫注到對象(承蜩)上,即“唯蜩翼之知”,而后以純熟的工夫黏蟬,便猶如掇拾一般。以虛靜之心凝注于對象(承蜩)之上,而將承蜩以外之一切忘記,這正是審美活動得以展開的初始階段,它使美的對象從意識到的外界事物中凸顯出來,成為心理指向的中心。“痀僂者承蜩”這則寓言的一個中心思想,即是要求審美主體摒棄世俗欲念,專注于審美對象,并對對象進行孤立的美的觀照,以達于“虛靜以凝神”的精神境界,此即所謂“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境界。
上述幾則寓言,都不同程度地體現了只有當主體內心處于“虛靜”的狀態,才能用志凝神于眼前的審美對象,心無旁騖,從而對審美對象進行美的觀照。“虛靜以凝神”,可以促使藝術創作主體的心理活動指向、集中于美的對象,誠如上文中的典型的“虛靜審美”的后至畫史、痀僂丈人,他們或“解衣般礴”,或“用志不分”等,都旨在進入“虛靜”的極致——“凝神”(審美注意)的藝術創作狀態,完全“無己”的精神境界,以至于深刻把握審美對象的特征。
二、“莊周夢蝶”:“物化”(審美體驗)
莊子“虛靜”說要求主體能夠“忘我”、“忘物”、“忘知”,從而消解物我之間的時空距離與邏輯界限,使得審美對象與藝術創作主體的精神心理之間毫無距離,審美主體也就能夠進入到審美對象世界中去,進行“物我合一”的審美體驗。“虛靜”能夠使主體與對象高度融合、合二為一,進入“物化”的境界。故而,在莊子那里,“虛靜”與“物化”的關系自然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莊子》有關談藝的寓言故事中,莊周對于“虛靜以物化”的關系描述得最為生動的是“莊周夢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于!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7}(《莊子·齊物論》)
莊周化蝶描述的是一種優游自在、徜徉自適的審美心境和高峰體驗,更是一種與物冥合、物我為一的心靈之境。陳鼓應指出這則流膾人口的寓言譬喻“物我界限的消解融合”{8},是符合莊周之本意的。莊周之所以能化蝶,是因為在夢境中“不知周也”,不知道自己是莊子了,即所謂“忘己”,而與蝴蝶渾然一體。在此,莊周在醒著的時候,喻指日常狀態,用日常的眼光來看,莊周與蝴蝶之間必然存在分際,所謂“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而在莊子認為,物與我之間其實是可以渾然一體、水乳交融的,而莊周在此假托夢境來譬喻藝術的自由境界,旨在闡明只有當審美主體處于“忘己”、“忘物”的“虛靜”精神狀態時,主體與客體的界限才有可能消解,從而達到物我兩忘、物我同一的境界,這樣就由“虛靜”進入了“物化”的審美體驗階段,從而體驗到宇宙的真諦與生命的意味。倘若蝴蝶隱喻著超越現實環境的物理性限制、禮樂束縛,是追求自由的象征,《秋水》篇中的一則“游魚之樂”,與上述這則寓言有異曲同工之妙。莊子與惠子游于壕梁之上,看到水中的魚兒自由自在、放逸自得,不禁發出“游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9}的感嘆。莊子能體會到魚之樂,并非移情于物,而是忘情、忘知、忘己,與物相融,在純粹對魚的審美體驗中與物相冥,與魚兒一齊在清澈的溪流中自由自在地穿梭游弋,獲得心理的愉悅。
以“虛靜”心境才能進入“物化”的審美體驗的道理,在《達生》篇“工倕旋而蓋規矩”也得到了深刻與清晰的體現: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莊子·達生》)
上述這則寓言,較之本文摘錄的其它故事,雖短小,卻也飽含深意。工倕的藝術形象表現出一種令人贊賞不已的審美意趣,也勾畫出主體憑借“虛靜”心境而進入“物化”的審美境界。工倕用手畫成的圓,超過用規與矩所畫出來的。為什么他能有此絕技呢?因為工倕“不以心稽”,所謂“稽”:計量,就是說藝術家在作畫的時候,他的手指能隨物的形態變化而變化,而不必用心智去思考、計量。“不以心稽”這句話,一方面表達了藝術家(工倕)繪畫技法之高超,以至臻于“官知止而神遇行”技巧境界;另一方面表現了藝術家(工倕)與審美對象完全合二為一,即“指與物化”,以至于創作者不再需要對對象進行概念性的分解,便能妙筆丹青、紙墨相發。而其所以能“指與物化”,是因為藝術家“忘知”、“忘己”,而能保持心靈專一而不受拘束的“虛靜”之心,此之謂“靈臺一而不桎”,所以藝術家能用志凝神于審美對象上,進行“物我合一”的審美體驗。
“物化”論,作為我國古代審美心理學描述主客審美關系的一個重要范疇,它能得以實現,需要審美主體持有一種“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不以心稽”的“靈臺一而不桎”的審美心境,所謂“虛靜”心境。主體在“虛靜”心境下,因為擺脫物質性、機械性的東西,獲得了超功利性的自由,便能對客體進行“物化”的審美體驗,亦能從審美的角度對審美對象進行美的觀照,從而創造出“以天合天”的藝術作品。為什么說經由“虛靜”之心而展開的藝術創作活動,最終可以獲得“以天合天”的藝術精品的呢?下一節便以此而展開論述“以天合天”的藝術作品是藝術家“虛靜”心境的結晶。
三、“梓慶削木為鐻”:“以天合天”(審美風格)
莊子在《天地》篇中云:“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10},即是說一個能“忘己”,達至“虛靜”心境的人,便能與“天”融合為一。可見,“虛靜”是進入“天”的一個重要條件。何謂“天”?筆者認為這里的“天”指的是“自然之天”,它是與“人為”相對立的“自然本性”,這個“自然”決非物之自然,而是一種和目的性,合規律性的自然。明白了“天”即自然,《達生》篇中“梓慶削木為鐻”的寓言中“以天合天”的含義就很好理解了: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與!{11}《莊子·達生》)
梓慶之所以能創造一個“驚猶鬼神”的樂器(鐻),是因為他在制鐻之前,對自己的心性進行了修養,“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即通過“去欲”、“去知”、“去己”的修煉過程,回復到了主體的自然本性,然后憑借純然本性而非心智去觀察樹木的屬相,搜尋適合創造的素材,制作鐻。當他的創造精神高度集中的時候,他所要創造的鐻的形象,便能印刻在藝術家的心靈中,創造出契合物之本性的“以天合天”的藝術精品。所謂“以天合天”,前面的“天”為主體之自然本性,可視為主體的清明天性;后面的“天”為客體之自然性相,可視為創造素材的原真性。“以天合天”的核心思想,即主體在“虛靜”之心境下,全神貫注于對象上,深刻把握審美對象之自然屬相,從而使物之形象自然地涵攝到藝術家所想要創造的藝術品上。簡而言之,“以天合天”,即“主體心靈的創造影像與創造對象的素材質性融合”{12}。需要在此說明的是,“以天和天”的審美創造境界,實同藝術美學中“任自然”、“出水芙蓉”的藝術境界,從審美特征上看,“任自然”、“出水芙蓉”主張順其自然、自然而然,給人以率真、本性流露之感覺,這個藝術審美特征也是和莊子的“以天合天”的藝術創造特征是一致的,因此“以天合天”可以看作是一種與“雕飾”相對的“自然”審美風格。所以,“梓慶削木為鐻”的寓言故事,詮釋了這樣一個道理:在“虛靜”精神狀態中以創造主體的合目的性去契合審美客體的和規律性,從而深刻把握對象的屬性,創造出“以天合天”、“大樸不雕”、“出水芙蓉”的藝術精品。
倘若上面“梓慶削木為鐻”這則寓言是從正面說明只有當主體“忘知”、“忘欲”、“忘己”時,才能以“不為私”的非功利性心態對物進行觀照,而與萬物建立渾然一體的親密關系,“以天合天”,或成就“出水芙蓉”的藝術品、或成就高超的技藝本領的話。那么后面這則寓言則是從反面引導:倘若主體以一己固執去人為干預他物的本然屬性,就會傷害他物,甚至傷害自己。正如《馬蹄》篇中“伯樂治馬”的寓言: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13}(《莊子·馬蹄》)
馬本可以自由地“齕草飲水,翹足而陸”,但是等到伯樂出現,他卻利用人類的知性與巧智扭曲馬之純然本性,“燒之,剔之,刻之……整之,齊之”,而使馬死掉大半了。這和《至樂》篇魯候“以己養養鳥”的寓言一樣,倘若以人的規范和標準去對待鳥,“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會導致海鳥“三日而死”的結果,此即“以己養養鳥”的人為參與的方式;假使魯候以“以鳥養養鳥”的方法來對待鳥,使之“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鳥兒便會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間。馬的真性亦復如此;任情率性、吃草飲水、翹足跳躍,而實際上伯樂卻“以己養養馬”,使馬“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之威”,這與“以天合天”的思想完全對立。筆者引述這則寓言的目的,旨在指出主體只有在“忘知”、“忘欲”、“忘己”的無為的狀態下,才會從無功性的審美的角度對物進行觀照,深刻而真實地把握對象之本性,使主體心性自然與對象性態自然契合為一,以便創造出巧奪天工的藝術品。
上面幾則寓言,從正、反兩方面指出,只有主體摒棄了智巧機變、功名利祿等機械性、物質性的東西,獲得“虛靜”之心境,便能從無功性的審美的角度對客體進行獨到深刻的觀照,從而把握對象之本性,“以天合天”,創造出“出水芙蓉”審美風格的藝術作品。
結語
通過上述內容,我們發現莊子“虛靜”說的主要特征,即強調主體在進行藝術活動之時,當“忘知”、“忘欲”、“忘己”,以一種無功利性的清明心性“凝神”于審美對象上,以達于“與物相融”的境界,從而使主體之自然本性契合客體之自然本性,以便創造出“以天合天”的藝術精品。
注釋:
{1}{6}{7}{9}{10}{11}{13}陸永品.莊子通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2}[宋]郭思,楊伯.林泉高致[M].北京:中華書局,2010:81.
{3}[清]方薰撰.山靜居畫論[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20.
{4}[清]惲格.南田畫跋[M].
{5}陶東風.中國古代心理美學六論[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34.
{8}{12}陳鼓應.莊子開放的心靈與價值重估:莊子新論[M].北京:中華書局,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