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銅都自找“毛病”

南方周末記者 張笛揚發自安徽銅陵 南方周末實習生 鄭伊靈

2019年12月底，丁純出任銅陵市委書記，不久銅陵就啟動了“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建言獻策活動。銅陵市委宣傳部供圖

2019年，銅陵GDP總量在安徽16個地級市中排名倒數第三，GDP增速排名全省倒數第一。“書記剛從發達地區過來，看得出他很著急。”

“這次討論不像二十多年前那次大討論”，“不是大風大浪，不搞繁文縟節”，所有文章甚至都沒通過微信公眾號等新媒體平臺推送。

2020年4月21日，蔣業軍上班后，習慣性地拿起《銅陵日報》掃了一眼，發現當期報紙一反常態。

在地處安徽中南部的銅陵工作了8年多，蔣業軍幾乎沒在市委機關報頭版看到過處級干部的署名文章，那期不僅有，而且還是一篇“自我批評”的文章。

文章開頭便細數了銅陵發展中存在的多個問題：“加快發展氛圍不濃，競相發展動力不強，聚焦發展不夠，統籌謀劃不到位”。

作者汪繼宏時任銅陵市發改委主任，他還認為銅陵的干部作風不實，擔當作為不足，能力水平有欠缺

……

“這么多年還沒在《銅陵日報》上見過這樣的自我批評。”身為經信局綜合科科長，蔣業軍對文章中談到的問題也有體會。

他后來才知道，這篇文章是銅陵近期“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建言獻策活動的開篇。在新任市委書記丁純的安排下，所有市直單位和縣區都被要求在《銅陵日報》上發文，“共同剖析銅陵發展面臨的差距與不足，探討銅陵發展面臨的機遇與挑戰。”

第一篇文章刊發之后，《銅陵日報》每隔一期都會發一篇類似的“自我反思”，市委辦主任、若干個局的“一把手”先后撰文，一齊給銅陵“找毛病”。

有“中國古銅都”之稱的銅陵，本希望以“低調”的方式自我反思，所有文章甚至都沒通過微信公眾號等新媒體平臺推送，但這座小城市的“解放思想”活動還是迅速引起了國內媒體的關注。

“不是去做報告”

局長們的“自我反思”，始于一場專題座談會。

2020年3月20日，座談會在銅陵市委書記丁純的主持下召開，銅陵部分單位的“一把手”受邀參加。

科技局局長王所寶是參會者之一。兩天前，市委辦通知王所寶，讓他提前準備好發言材料。市委辦的人特意強調，發言要圍繞銅陵經濟下行分析原因、剖析問題，“說得很清楚，是讓我們找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不是去做報告的。”

銅陵的經濟發展顯然是出了問題。2019年，銅陵的主要經濟指標下滑明顯，其GDP總量在安徽省16個地級市中排名倒數第三，GDP增速排名全省倒數第一。

但王所寶等人參會不是去檢討的，而是要當著市領導的面指出哪些工作沒做好。

座談會分為兩場，分別于下午和晚上召開。下午被叫去“自我反思”的有銅陵下轄一縣三區的縣區長，以及幾個和經濟發展緊密相關的部門“一把手”，晚上參會的主要是一批年輕的部門正職。

銅陵一位處級干部分析，座談會之所以叫了一批年輕干部，是因為年輕干部相對“敢說真話、思路靈活”，市委書記想聽他們的看法，“除此之外，讓他們參會或多或少也有考察干部的意思。”

除了市委書記丁純，到會的市領導還有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市委組織部長和市委秘書長。

下午那場座談會開場時，丁純就說，發言可以站在全市的層面，想到什么說什么，無論是聽到的、想到的，都可以暢所欲言。

每人有20分鐘發言時間，縣區長先發言，之后是市政府部門的“一把手”。時任發改委主任汪繼宏一開口便細數了多項問題，他說，銅陵將經濟和項目工作擺在中心位置的意識樹得不牢，對區劃調整影響、新興產業發展和要素保障等方面思之不深、謀之不實。

汪繼宏言畢，王所寶結合自己的工作經歷，談到了干部缺乏擔當作為、招商引資的導向性不精準、縣區財力吃緊等問題。

“大家都沒有回避什么，”王所寶說，“領導讓你去是信任你，不說真話說什么呢？　在單位我也希望局里的人都跟我講真話。”

王所寶注意到，丁純一直在做筆記，把大家發言中提到的問題做了歸類，在總結發言時一一指出。

作為一名年輕干部，生于1976年的銅陵市委辦主任丁兵參加了晚上的座談會。會議快結束時，丁兵向丁純建議，在銅陵開展一輪圍繞經濟工作建言獻策的討論，以座談會上多位干部的發言稿開篇，讓全市各單位負責人在《銅陵日報》上發表文章。丁純當場采納這一建議。

一個月后，汪繼宏的發言稿刊發在《銅陵日報》上，“解放思想，更新觀念”的序幕拉開。不久，汪繼宏轉任銅官區區委書記。

“剔膚見骨找病灶”

專題座談會召開一周之前，3月13日，銅陵還召開過一次“雙招雙引”動員大會，丁純在那次會上就表示，要深入分析主要經濟指標下滑的深層次原因。

他要求全市干部“剔膚見骨找病灶”，一連用了3個“決不”：“決不以資源型城市轉型為借口自我開脫，決不因人均指標曾經在全省靠前而自我陶醉，決不在縱向比有進步中自我滿足。”

說這些話時，丁純到銅陵任職還不到3個月。2019年12月底，中組部安排了一次廳級官員跨省交流，時任“經濟強市”江蘇常州市長的丁純，被交流到安徽，出任銅陵市委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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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張笛揚發自安徽銅陵 南方周末實習生 鄭伊靈

2020年3月13日，銅陵召開雙招雙引暨重大項目攻堅年動員大會，市委書記丁純要求全市干部“剔膚見骨找病灶”。銅陵市委宣傳部供圖

2020年4月21日，《銅陵日報》頭版刊發自我反思的文章，拉開了“解放思想，更新觀念”的序幕。　　　《銅陵日報》網絡版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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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陵日報》過去“沒有這么集中、連續地發過批評文章”，“偶爾可能有一些對現狀分析，但占的比例也很少。”

生于1970年的丁純是無錫人，擁有博士學歷，2003年4月出任江蘇團省委副書記，2010年，丁純“空降”揚州，先后擔任過市委組織部長、副市長及市委副書記。2017年2月，47歲的丁純升任常州市長，履職至2019年底轉崗銅陵。

位于長江下游的銅陵，擁有豐富的礦產資源，銅、黃金、白銀的儲量在安徽省內位居第一。新中國第一個銅工業基地就建在銅陵，安徽省首個銷售收入超千億元企業也在銅陵誕生。

因為有工業基礎，銅陵過去盡管是安徽人口最少、面積最小的地級市，但經濟發展水平長期處于省內第一方陣，人均GDP、人均財政收入等指標曾長期在安徽排名第一。

2016年1月，原屬安慶市的樅陽縣劃歸銅陵。曾是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的樅陽，人口數量和土地面積均超過過去的銅陵市。

合并后，銅陵的人口數量和面積都擴大了一倍多，但人均經濟指標在省內的排名也不再靠前。與此同時，伴隨著資源枯竭，銅陵產業轉型的壓力逐年遞增。

等丁純到任，擺在他面前的已是一份糟糕的成績單。2019年，銅陵的GDP總量相比2018年下降了1.7%，是安徽省唯一負增長的地級市。

履新不久，丁純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多項指標跌至谷底，所處的境地可以說是退無可退。”

“書記剛從發達地區過來，看得出他很著急。”王所寶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過去市委常委會都是上午8點半召開，丁純到任后，開會時間改到了8點。

丁純在多個場合的講話中都使用了“緊迫感、危機感”6個字。銅陵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張文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一輪“解放思想，更新觀念”的自我反思，目的之一就是傳導壓力，激發全市上上下下的“緊迫感、危機感”。

“不能太密集不能太稀松”

“（銅陵）經濟建設這個中心樹得不牢。”4月23日，反思的第二篇文章見報，作者正是提出要開展這場討論的丁兵。

相比第一篇，這篇題為“強化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體制機制”的文章“火力更足”：“銅陵近年來就像一輛滿載的貨車在爬坡時突然失去動力，剛開始還能憑借慣性向前，但最終還是難以抵擋自身重力和前行阻力，剎不住車，滑了下去。”

丁兵還提到，他到基層調研時，很少聽到有人說“最近在招一個項目，結果怎么樣”，各縣區黨委的發文中關于經濟建設的占比低，且大多是上級文件的配套。文章大部分篇幅都在挑銅陵的“毛病”。

第四個在《銅陵日報》上進行反思的是王所寶。3月20日那場座談會結束后，市委辦就讓他對發言稿做些調整，準備刊發。

發言中提到城市人氣不足、年輕人創業氛圍不濃時，王所寶說了一句，“丁書記你來銅陵3個月了，你可以晚上去長江路看一看，大街上幾乎沒有什么人。”考慮到見報時的語言要“正式一點”，他刪去了類似的口語化表達。

兩個月以來，干部們從不同角度分析了銅陵方方面面存在的問題。截至6月17日，已有22個市直單位和縣區在《銅陵日報》發表文章。

銅陵日報社副總編輯孔聲表示，《銅陵日報》過去“沒有這么集中、連續地發過批評文章”，“偶爾可能有一些對現狀分析，但占的比例也很少”。

不過，類似的“解放思想”活動在銅陵歷史上已開展過多次。

1991年5月，銅陵市領導層在傳達學習安徽省農村工作會議精神時發現，1990年與1985年相比，銅陵工業企業銷售收入利稅率下降了2.85%，資金利稅率下降2.28%，高速發展沒有帶來高效益。

隨后，銅陵開展了一場思想解放大討論。1991年11月14日，一篇署名“龔聲”的四千多字長文《醒來，銅陵！》刊登在《銅陵報》（《銅陵日報》前身）頭版頭條，把銅陵經濟效益低下的數據全盤托出，提出“必須解放思想，向一切僵化、陳腐、封閉的思想觀念開刀”。銅陵電臺、電視臺相繼播發。

《經濟日報》注意到銅陵的大討論后，轉載了《醒來，銅陵！》一文，并連續發表《醒來，不只是銅陵》的專題報道，還配發了4篇評論員文章。始于銅陵的解放思想大討論就此席卷全國。

隨后的1998年、2008年，銅陵先后又發起了以“起來，銅陵！”和“崛起，銅陵！”為主題的大討論。

那兩次大討論的背景也是經濟發展面臨壓力。1998年，受亞洲金融危機影響，銅陵國有企業虧損面擴大，省內經濟排名接連下跌。2008年開展大討論是因為當時有部分企業轉投其他城市，銅陵發現自己已被省內的馬鞍山、蕪湖遠遠甩開。

開展新一輪討論的建議得到丁純肯定后，具體方案由市委宣傳部和銅陵日報社策劃、執行。

“低調、務實”是丁純的兩個要求。張文林印象很深的是：“書記一再叮囑，這次討論不像二十多年前那次大討論，也不像后來那幾次，要小切口做大文章。”

討論主題最終被定為“我在中心干什么？　我為中心做什么？”“中心”指的是經濟建設。

張文林反復強調，這一次不是“大討論”，而是專題性的建言獻策，“不是大風大浪的方式，不必全面動員，不搞繁文縟節”。“不能太密集也不能太稀松。”張文林介紹，一周3篇的發稿頻率也是丁純的要求。

盡管低調，但張文林還是發現，銅陵這次“思想解放”活動中已刊發的稿件引發了很大關注，常常成為銅陵的熱門話題。有網友將丁兵的文章發到“銅陵崛起”的貼吧里，回帖多達48個，超過了其他大部分帖子。

不一樣的下半場

處級干部“找毛病”的文章一一刊發后，銅陵這輪“解放思想，更新觀念”活動進入下半場。

5月26日，銅陵市委宣傳部向37個市直單位、國有企業發函約稿，這些單位的領導此前還沒在《銅陵日報》上發過文章。文件要求“稿件內容為各單位立足自身職能，服務經濟建設中心，推動銅陵經濟發展的舉措和下一步打算”。

與上半場不同，這次函件中沒有再要求各單位“自我反思”。

張文林說這是考慮到社會接受程度，后期的稿件主要講“下一步怎么干”。他說，“不能一直揭露問題，老談問題容易灰心喪氣。既然前面問題已經講得很充分了，后期就主要討論怎么解決問題。”

接到通知前，銅陵市經信局已經開始組織撰寫文章。該局綜合科科長蔣業軍前前后后花了近1個月，對稿件作了5次修改。最初，蔣業軍也參照前期幾篇文章，以分析問題為主，但局領導要求“側重實干的部分”。

經信局的文章刊發在5月30日的《銅陵日報》上，主要內容為要從多個角度向其他先進城市學習，該局調研員汪平介紹，局里交上去的稿件標題本為“近學滁州，遠學常州”，刊發時被改為“對標對表推動工業經濟高質量發展”。

6月1日，民營經濟促進局的文章發表，根據市委宣傳部的安排，該局最晚交稿時間是5月29日，通知下發時，離截稿日僅剩3天。

局長陳利耘說，稿件是“集體創作”的，為了討論怎么寫，單位領導班子專門開了兩次會，最初他們也把前期刊發的文章當作樣板，主要討論了目前全市發展面臨的問題。

他們認為銅陵在招商引資中“貪大厭小”，縣區、園區對投資金額較小的項目服務不積極，此外，不少部門在審慎包容監管上存有顧慮、害怕擔責。

“討論成果”被寫進了文章里，但稿件交上去后遭到退回。宣傳部要求統一格式，稿件內容須圍繞部門的職能定位。陳利耘便把反思的內容都去掉了，他覺得有點惋惜：“把‘腦袋刪掉了，那本來是我們非常得意的部分”。

前后兩個階段的文章，不僅內容上有差異，形式上也有所不同。

前期刊發的稿件都署作者本人姓名，并注明職務。后期一開始還注明作者單位，但不寫職務，再后來，稿件均以單位名義發表，撰稿人不再署名。

對此，張文林的解釋是，開展該活動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傳導壓力，壓力不能只給“一把手”，前期刊發的文章已有數位一把手亮相，后期主要強調部門的責任。

發稿流程上，前期各局長的稿件都由市委辦把關，刊發之前，市委書記丁純也都提前看過。后期各單位寫的文章，則由宣傳部門把關審核后，再發給銅陵日報社。

各市直單位按序全部發稿后，銅陵日報社還會邀請企業家、投資者、個體戶等參與討論。根據安排，這場活動將持續到2020年8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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