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非,孫疆衛
(北京語言大學 高級翻譯學院)
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國內學者紛紛在學術期刊、報紙和網絡媒體發表觀點,探討應急語言服務和應急語言服務能力建設。但我們發現這些討論存在一個普遍現象值得關注,對應急語言的相關術語稱名和概念混淆或使用隨意,導致讀者在理解應急語言服務的概念和術語時存在差異和困難,因此有必要從術語學和術語管理的角度加以梳理和規范。文章圍繞以下四個重點展開,一是文獻中應急語言相關術語使用情況考察,二是相關術語集是否存在概念差異和合理性,三是術語稱名確定的依據,四是這些術語國外是否已存在規范英文稱名。文章在歸納國內文獻中的應急語言相關術語使用基礎上,結合術語稱名原則和規范,從四個方面對應急語言術語概念和稱名進行探討,同時為進一步尋找證據,我們調查了國外對應的英文術語狀況,并提出術語英文譯名建議。我們希望通過討論應急語言術語規范化為抗擊疫情助力,為語言服務學科健康有序發展奠定基礎,對廣大師生開展語言服務研究提供參考和啟示。
術語學是一門科學,專門探討專業詞匯概念的形成和發展規律,制定概念系統并以分類形式固定概念系統的原則和方法,確定概念的內涵,選擇概念的稱名方式(格里尼奧夫,2011:7)。術語管理是對術語資源進行加工,從而滿足某種目的的實踐活動,分為術語的收集、描述、處理、存儲、編輯、呈現、搜索、維護和分享等(王華樹,2013:11-14)。格里尼奧夫(2011)指出,術語的屬性和行為很大程度上受制于術語集,即某一知識領域的術語總和,術語集的構成模式反映了相應知識領域的形成模式,與詞匯學、邏輯學、認識學、科技史、統計學、類型學等一系列的學科密切相關。規范的術語應符合以下原則和要求:(1)語義不矛盾,術語作為詞的詞匯意義和術語在術語集中獲得的意義不相矛盾;(2)術語集中的術語具有單義性;(3)完整性,術語的意義完全反映概念的特征;(4)術語不應有同義詞(同上:
33-34)。
根據術語學的原則,語言術語管理包括:(1)梳理術語,確立語言服務領域的界限,選擇術語并進行編撰加工,記錄術語的可知信息;(2)整理術語,將知識領域的概念系統化,明確定義術語的概念內涵,對術語進行規范;(3)術語編碼,對比中外術語概念和稱名異同,確定術語譯名。從術語學管理的原則可以看出,語言服務領域的術語稱名和使用,特別是近期熱議的應急語言服務的新概念,都必須遵循術語規范和語言服務發展現實,避免因術語稱名不科學和不統一而引發概念混亂,給應急語言服務造成損失和后果。
對現有文獻梳理和調查顯示,涉及應急語言的術語大體可歸為五組。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應急語言和語言應急這一對術語頻頻出現在媒體和網絡中,部分學者提出了應急語言或語言應急的概念,例如,媒體報道了北京語言大學組織編寫《抗疫湖北方言通》助力應急語言溝通的新聞。李宇明(2020)強調重視突發公共事件中的語言應急問題,提出了國家突發公共事件語言應急機制,段洵和郝瑜鑫(2020)指出要重視突發事件中的語言應急研究。2020 年第2 期《語言戰略研究》期刊針對疫情開辟專欄,組織多位專家參與“突發公共事件語言應急多人談”,該專欄主題采用了語言應急的概念。我們查閱資料還發現2008 年北京奧運會期間北京體育大學出版社編輯出版的《多國語言應急通》手冊就采用了語言應急的概念,手冊內容包括問路、訂酒店等,為來華參加奧運會的運動員和游客提供語言應急幫助。
與語言應急的概念相比,盡管應急語言這一術語的使用頻率相對較少,但該術語的學術性和學理性特點卻更為突出?!墩Z言戰略研究》在2020 年第3 期擬推出應急語言研究專題征稿通知,在研究范圍的五個選題中特別提出了應急語言學的概念,征集有關應急語言學理論、方法與學科建設的相關論文,首次將應急語言學作為一種新理論和新學科對待和討論,可見應急語言是一個專業化和系統性的學術研究領域,具有明確的內涵和外延。
應急語言能力和語言應急能力這一對術語在報刊中都十分常見,特別是疫情暴發后,這對術語的熱度更是不斷攀升。王輝(2020)以“提升適應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應急語言能力”為題,論述了應急語言能力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指出應急語言能力是一種特殊的語言能力,是對應急語言資源儲備的激活和利用,提升應急語言能力需要從體制機制、治理手段現代化等方面著手推進治理現代化。陶源和趙浩(2020)討論了應急語言能力視角下的新冠病毒及新冠肺炎術語稱名,并對應急語言能力展開討論。
有關語言應急能力的提法也不少,如李宇明和王海蘭(2020)從語言應急能力等四個方面探討了粵港澳大灣區的語言建設問題,方寅(2018)提出了突發事件語言應急能力的概念,從必要性與路徑兩個方面進行了探討,張日培等(2019)提出了建設突發事件語言應急的制度、組織、技術支撐、志愿服務等完整體系。
王立非等(2020b:1-8)提出應急語言服務是一個全新概念,嘗試給出以下定義:應急語言服務指針對重大自然災害或公共危機事件的預防監測、快速處置和恢復重建提供快速救援語言產品、語言技術,或開展語言救援行動,包括中外語言、少數民族語言、方言、殘障人手語的急救翻譯、救災語言軟件研發、災情信息傳播、抗災語言資源管理、應急語言標準研制、急救語言培訓、語言治療與康復、語言咨詢與危機干預等。穆雷和劉馨媛(2020)提出了要重視并建設國家應急語言服務人才培養體系,王銘玉(2020)論述了應急語言服務的對象,李宇明(2020)強調應急語言服務不能忽視,王繼輝(2020)提出了應急語言服務戰略聯盟的構想,蒙永業(2020)提出要盡快制訂應急語言服務標準,王傳英(2020)呼吁要完善應急語言服務基礎設施建設等,劉宏偉(2020)討論了人工智能時代的應急語言服務平臺建設,申宵(2017)調查了絲綢之路核心區的語言服務現狀,提出了提高應急事件和特殊人群的語言服務能力;王立非等(2020a)調查了新冠疫情對我國語言服務企業造成的影響,從應急語言服務基礎設施、規劃、能力、標準和人才培養體系探討了面對新冠疫情應急語言服務不能缺位。

圖1 應急語言服務術語的百度指數搜索統計
我們調查網媒和網民對應急語言服務的關注度和接受度,統計了該術語2020年4 月的百度指數,調查周期以3 天為一個單位。結果顯示,應急語言服務的百度指數均達到60 次,超出平均值20 次的兩倍,應急語言服務持續得到高度關注,而其他術語無顯著關注度,進一步驗證了我們的推測,該術語比其他術語更受到關注。
與應急語言服務術語相比,語言應急服務概念的使用量較少,只有方寅和周春麗(2020)探討了如何合力做好“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語言應急服務,提出從語言應急服務共有機制、語言應急服務合作組織、語言應急服務聯合行動三個方面著手推進。從術語學角度看,應急服務是應急管理的專業術語,但語言應急服務究竟是語言應急還是應急服務,概念和內涵存在歧義,需要確定。
在這對術語中,國家應急語言能力比國家語言應急能力更為常用。張偉年等(2020)對國家應急語言能力的概念和內涵進行了探討,陶源和趙浩(2020)論證了國家應急術語能力是國家應急語言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新冠肺炎和病毒等流行傳染病的命名要從國家應急語言能力出發,兼顧科學性和統一性,術語的定名與國家利益和關切密不可分,方寅(2020)從國家語言安全層面提出了推進國家語言應急體系與能力建設的建議。我們注意到國內有關國家語言能力體系的構建和討論均沒有包含以上這對術語概念(文秋芳,2019:30-40)。
檢索發現國家應急語言服務的提法得到官方采用。如2020 年4 月22 日教育部在線召開的國家應急語言服務團建設研討會,就首次采用了“國家應急語言服務”這個概念,研討組建“國家應急語言服務團”,說明此次疫情使得國家應急語言服務引起國家語言管理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但有關“國家應急語言服務”能力的提法還沒有出現。
與國家應急語言服務相對應的是社會應急語言服務,但什么是社會應急語言服務,這個概念至今沒有見到完整的定義和表述。有學者論述了發揮社會應急語言能力在突發公共事件中的作用,使用的術語有所不同,因而概念也有差異(王輝,2020)。從以上五類術語看,有關應急語言術語概念和表述比較混亂,需要按術語學原則和術語管理規范加以界定、甄別和準確稱名。
研究發現應急語言術語存在假等同現象,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存在差異。五組術語的核心問題是“應急”和“語言”誰在前誰在后,應該是怎樣的一種修飾關系?這關系到術語科學性、語義的穩定性和使用規范性。應急語言與語言應急概念中的應急與語言順序不同,含義完全不同,有時甚至在同一篇文章中兩個術語交替使用,相互替代,讓人誤解這兩個術語的概念完全等同,造成術語意義與體系混亂。當前兩類術語集共存,一類是以應急語言為核心的術語集,如應急語言能力、應急語言服務、應急語言服務能力、國家應急語言能力、國家應急語言體系、社會應急語言服務能力;另一類是以語言應急為核心的術語集,如語言應急能力、語言應急服務、語言應急服務能力、語言應急通、語言應急服務團等。如果應急語言術語長期存在意義不穩定、概念混淆、科學性降低、系統性不清的現象,會引發和派生更多屬種關系不明確的術語的可能性和風險,必須引起高度重視。
我們認為,根據術語系統性與科學性原則,正確的術語稱名應為應急語言。從術語的屬種關系看,術語學的系統性要求術語不是簡單的詞語集合,而是一種系統化的知識,術語學借用物理學場的概念表現術語內容方面的系統性,術語進入術語場中,通過屬種關系建立聯系(劉青,2015:34),其中“屬”表示術語的所屬領域,在詞組中具有決定性作用(格里尼奧夫,2011:150),很顯然這里的屬種關系是一種邏輯學術語。應急語言強調的是語言服務于應急突發事件,是語言的信息傳遞功能與應急需求的重合,其中應急是外延較大的屬概念,而語言是外延小的種概念,是應急決定了語言功能的不斷外延,由此可以判斷應急是應急術語的根本屬性。
從術語語義場看,應急學科具有完整的概念系統和術語群集。例如,應急管理下有應急管理體系、應急管理機制、應急管理法治,應急管理體系下有應急意識、應急預警、應急協同。再如,應急廣播、應急新聞、應急決策、應急響應、應急物流、應急救援、應急科普、應急疏散、應急治理、應急演練等都屬于應急術語場中不同的群集,都具有準確的概念表達和清晰的能指界限。應急學科的術語集已相對穩定,應急語言應歸屬于應急學科領域,而不是語言學科領域,至少是一個交叉領域,應急是這個領域的主體特征,語言是次要特征。
從術語理據性看,詞語“應急”義項范疇(劉青,2015:91)的擴大為應急語言的稱名提供了明確的語義理據。應急語言中的“應急”更多指的是社會突發的緊急公共安全事件,并不是個人的應一時之需,如個人帶零錢以備應急之用。從范疇理據出發,應急是顯性特征,表現了應急語言的邏輯范疇及該概念與諸如應急保障、應急管理、應急通道等術語系概念的聯系。
從術語構詞法看,詞組術語的功能是稱名一個概念,需具有穩定性的特征(格里尼奧夫,2011:150),應急語言是已具有固定術語場的術語,指的是面對疫情等災難時的語言服務與管理(王立非等,2020b;王輝,2020),而語言應急的術語集較少,語篇中的概念不具穩定性,有時指突發事件預警防范和應急處置(李宇明,2020;方寅,2018),但更多情況是指使用語言來解決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如解決旅行途中的訂餐、問路、查詢航班等語言溝通問題。由于使用的不穩定性和詞語的多義性和松散性,語言應急不屬于固定術語,而僅僅是一個普通詞組,與語言應急相關的詞語需要統一為以應急語言為稱名的術語,并進入應急語言術語集。
為了進一步考察漢語術語與國際術語在形式和內涵上是否一致,我們進一步搜索web of science 文獻數據庫(WOS)以及在Bing 搜索引擎上進行檢索,調查上述五組應急語言術語的國際術語一致性情況(見表1),如果一致性較高,我們可以直接使用等值術語或借鑒等義術語。調查結果顯示,應急語言具有等值術語emergency language,應急語言服務也有等義術語emergency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services。

表1 應急語言術語集國際一致性調查

(部分) 英譯檢索詞組 搜索結果(條) 等值 / 等義術語 相似術語術語集應急語言服務應急語言能力應急語言服務能力國家應急語言能力國家應急語言體系emergency language service WOS: 978 Bing: 298 000 000 Emergency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ati on Services Emergency Medical Services,Emergency Multi-Language Resources, Emergency Medical Services Response, Language Services in an Emergency emergency language competence/capacity/a bility/performance WOS: 20 Bing: 16 600 000無 Emergency Response Capacity,Emergency Capacity Building emergency language service competence/capacity/a bility/performance WOS: 40 Bing: 970 000 無Hospitals’ Language Service Capacity, Public Health Emergency Preparedness and Response Capabilities national emergency language competence/capacity/a bility/performance WOS: 30 Bing: 1 210 000 無State-and-Territorial-Level Preparedness Capacity, National Electricity Emergency Response Capabilities national emergency language system WOS: 176 Bing: 298 000 000無 National Preparedness System社會應急語言服務能力social emergency language service competence/capacity/a bility/performance WOS: 14 Bing: 146 000 000無Public Health Emergency Preparedness and Response Capabilities
調查結果顯示,我們在WOS 和Bing 輸入language emergency 時,共有1 796條搜索結果中含有該詞組,語言應急沒有國際等值術語,只有 late language emergency 中包含了language emergency,該術語屬于認知語言學的術語場,指語言反應遲緩,意義完全不同,和應急管理沒有關系,不屬于等值術語。其他術語均沒有出現等值術語(見表2)。

表2 語言應急術語集國際一致性調查
我們根據搜索到的相似術語,按術語翻譯的統一性和科學性原則,對無等值術語的中文術語進行英譯。例如,相似術語emergency care,emergency response 為應急術語場中的專用術語,都以emergency 開頭,后面緊跟一個名詞的單數形式,因此術語應急語言應該翻譯為emergency language,此形式固定了概念中所有要素特征。從語義出發,相似術語中“能力”有多個譯文存在,如capacity 和capabilities,這些翻譯變體不符合術語的統一性原則,需要進行甄別,消除術語詞匯意義與概念意義之間的分歧。應急語言能力及應急語言服務能力并不是指已掌握專門技能,而是指在突發危機時刻應該具有的領悟和反應能力,與語言能力相聯系,但又不是語言能力本身,是語言能力的外延,繼承了整個應急術語場的語義內涵,翻譯時應該與之保持統一,將其翻譯成capabilities。由此可見,應急語言術語的所有英譯都應以emergency language 開頭,與整個術語集的形式、概念意義和術語意義保持統一。
科學性指術語翻譯應該反映出術語所在知識領域的概念形成和發展規律,包括術語的來源、形式、內容、功能、使用(格里尼奧夫,2011:7)。例如,在翻譯術語“應急語言服務”時,首先要弄清楚這個術語是否屬于應急管理學中的術語,通過查詢應急學科的術語發現,應急術語都是以emergency 開頭,后面加上一個名詞,語言服務反映出術語的內容是與語言相關的,此術語的功能是發揮語言不同形式的服務功能,加快對突發災難性事件的處置。根據科學性原則,應急語言服務應翻譯為emergency language services,其中service 使用復數,體現出語言服務形式與內容的多樣性。術語翻譯的科學性還可以從術語學與認識學等不同學科之間的關聯性來考量。例如,在翻譯“能力”時,先要從認知角度理解語言服務能力的內涵意思,通過查詢應急管理學中的能力包括災難應對能力、恢復能力、協調能力、志愿服務管理能力等,將原來認知中的能力含義擴大,也就是從ability 或capacity 到capabilities 的過程,這反映出術語翻譯在獲取、保存和傳播科學知識過程中,與各學科緊密聯系的科學性。此外,國家應統一翻譯為national,表明國家應急語言服務能力與體系包含了國家與國民兩個層面,而不僅僅指國家,應該避免使用state 等英文表述。因此,我們建議應急語言術語編碼和參考英文譯名見表3。
本研究通過調查應急語言術語的使用情況得到以下結論:(1)文獻使用的應急語言相關術語分為兩類,共五組,兩類術語為應急語言和語言應急,前者包括應急語言、應急語言能力、應急語言服務、國家應急語言能力、國家應急語言服務、社會應急語言能力,后者包括語言應急、語言應急能力、語言應急服務、國家語言應急能力;(2)兩類術語集的核心概念存在差異,應急語言為規范的應急管理學術語,特指為突發災難或公共危機事件提供語言服務救援行動;而語言應急不是專業術語,特指日常生活中碰到語言不通的場合解決一時之需。因此,應統一規范為應急語言,包括應急語言服務、應急語言服務能力等;(3)術語稱名確定的科學理據是根據術語的屬種關系、語義場、理據性及構詞法規則;(4)應急語言具有國際術語一致性和等值術語,其他詞組均沒有發現國際等值英文表述。根據應急管理術語稱名原則,我們提供了其他應急語言術語集的英文譯名。我們建議今后應在應急語言術語集范疇內討論應急語言問題,并希望通過應急語言術語規范化的討論為抗擊疫情做出貢獻,對應急語言研究和語言服務學科發展提供啟示和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