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人之窗

郁喆雋

窺探他人隱私雖不光彩，卻令人著迷。一對生活在大都市里的普通中年夫妻，被一日三餐、孩子的屎尿折騰得精疲力竭。他們偶然地發現，對面大樓里搬進來一對新婚宴爾的小夫妻。后者時常你儂我儂，激情似火，而他們的窗戶毫無遮掩。中年夫婦不由自主地想要時不時窺探一下對面的窗戶，甚至翻出許久不用的望遠鏡。這是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真人短片《鄰居的窗》中的情節。

一段時間后，中年夫婦發現，對面的丈夫臉色蒼白，好像消失了一陣子。又過了一段時間，妻子發現對面的丈夫剃光了頭發，臥床不起。夜幕降臨，萬家燈火時，妻子看到對面的丈夫溘然離世，殯葬車停到了樓下。她來到對面大樓前。不料對面的年輕女子竟然認出她來，問她是不是住在對面的大樓里——年輕女子和她剛過世的丈夫，經常看著對面大樓里這一家五口，覺得這家的三個孩子特別可愛。他們也曾想要孩子……說到這里，兩個妻子相擁無言。《鄰居的窗》道出了一種反向的“圍城”——你在嫉妒別人的生活時，別人也在羨慕你的生活。那一刻，你成了我，我成了你。

說實話，在如今的城市里，幾乎沒有人關心別人家發生了什么。即便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也多半拿著手機各自“刷屏”。而在剛剛過去的這個春節長假，手機好像突然變成了別人家的窗戶。通過手機，我們看到的不是對面的大樓，而是另一座城市的千家萬戶——嘆息的、謾罵的、網上求援的、捐獻的、千里馳援的、病中跳舞的、陽臺敲鑼的、雪中值守的、睡車庫的、直播吃雞腿的……方寸間，見眾生，見天地，也見自己。

英國詩人約翰·多恩說過：“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同理心大概不單屬于人類，更是高級哺乳動物共有的能力。不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無疑是人類“軸心時代”的偉大成果。同理同心，而后才有同類，但無法反過來。兩個隔窗相望的人，只有走到一起，才發現彼此是同類。凝望無法代替相擁。有人說，人間不值得;有人說，要讓人間值得。

如果沒有同理心，即便走遍世界，你也看不到人，而只能看到你的工具、手段、代價和障礙;如果有了同理心，即便世上所有的窗戶都被堵死，你也能看到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你在看別人的時候，看到的其實是自己。鄰人之窗就是自己的窗。

（暮 春摘自《書城》2020年第3期，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