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梅

《隴上百村紀事》連載系列
《隴上百村紀事》是一部反映甘肅省部分村社當下社會現實的紀實作品結集,本書通過對眾多村社脫貧路上的具體人物、事件、場景的記述,生動再現了千里隴原脫貧攻堅戰的動人畫面。
麥兒黃,杏兒黃,又是一年夏收忙。人在千里之外,心系故土鄉愁。那片田野上的過往與當下,牽動著我的心。
那是一片貧瘠的土地,又是一片厚重的土地,因為她是黃土高原。那是一片干涸的土地,又是一片富饒的土地,因為她是黃土高原。
隴東黃土高原上的一個小鎮——甘肅省慶陽市寧縣早勝鎮,有我的娘家和婆家:南街村和葡萄溝村。
2015年,聽到一條關乎家鄉的特大好消息:銀西高鐵動工修建,預計2020年底通車。它起自西安北客站,向西北經咸陽、禮泉、乾縣、永壽、彬縣后進入甘肅境內,經寧縣、西峰、慶城、環縣進入寧夏回族自治區,沿G211前行經吳忠市跨黃河經靈武市引入銀川樞紐銀川站。這是一條經過我的娘家和婆家門口的高鐵?。?/p>
早勝鎮位于甘肅省寧縣南區,距縣城18公里。小時候,娘家南街村在一片綠油油的田野中,一望無際,目之所及,最高建筑是母校寧縣一中四層高的教學樓。小時候,我們“姜家莊”被包圍在一片平坦寧靜的綠色田野中,本家有十幾戶人,附近張家也有十幾戶。
記憶中,一年四季,我們行走在一片廣闊的田野上。特別是春夏之交,一望無際綠油油的麥田,黃燦燦的油菜花,寧靜美好,生機盎然,蝴蝶飛舞,蜜蜂鳴叫,鳥雀歡唱,羽毛華麗的長尾野雞在樹叢中飛翔。漫步田間小路,春風拂面,泥土芬芳,馥郁花香。
我的村莊很美,我的童年卻是干不完的農活。窮,是那個時代的總特征,沒有照片,只有在當時想要逃離如今卻再也回不去的記憶:簡單而快樂,忙碌而充滿希望。最幸運的是,我能夠上學,而我的姐姐、妹妹卻沒有機會邁進學校。
1969年,我出生在這樣窯洞和院落,那時的勞累、苦悶、艱辛,是每天進進出出、上上下下,運轉糧食、挑土挑水,都要經過一道長長的坡,年年歲歲,全憑力氣;那時難得的快樂、安穩、踏實,是坐在院里曬著太陽,讀巴金的《激流》三部曲。
后來,得益于國家改革開放的大政策,哥哥于1989年在早勝鎮開辦了個體診所,娘家的經濟狀況才慢慢好起來。我的哥哥出生于1962年,高中畢業時已經恢復了高考制度,但那時窮怕了的人們,看不到讀書對家庭和個人的實際意義,身為農民的父親更加堅信讀書無用。哥哥一邊跟父親打鐵器、做花圈、做笤帚,一邊背著父親偷偷地跟一位叔父自學中醫,并考到了執業資格證。
直到我大學畢業六年后的1998年,娘家才蓋起了一套新的四合院。那個有著四孔窯洞和一個四合院的獨特宅子,便是我們兄妹出生和成長的地方,當年叫早勝公社南街大隊二里半村,意指距離早勝鎮有“二里半”路程。
在娘家的成長經歷,我最深的感受是時日艱難,歲月不易。最悲傷最難忘最快樂的記憶,都在那片田野、那條小路。1984年嚴冬的一天夜里,48歲的父親忽然腹痛難忍,在只有一張席子的土炕上跪著打轉,擔憂我們兄妹未來的幾句話,成為父親最后的遺言,農歷十一月二十七,那個寒冷的清晨,父親拋下孤苦無依的母親和我們兄妹四人,撒手人寰。
印象最深的場景,是1988年夏天,母親在打麥場曬麥子,我接到西北師范大學錄取通知書,興沖沖地跑回來告訴母親:我考上大學了!母親手中的耙子掉在麥粒上,她哭了,老淚縱橫,用袖子不停地擦拭眼淚。好多年后,我才明白母親的眼淚,包含多少辛酸,又包含多少希望!因為,在父親早逝、家境困難的日子里,為了我的學費、書本費、校服費,母親賣掉了家里包括廢鐵等所有能賣錢的東西。
最具意義和希望的事,莫過于我可以讀書。小學時,我一直盼著長到為家里掙半個公分的年齡。1982年,國家確立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并迅速在全國推開。我家地多,但男勞力少,為了兼顧讀書和幫家里干活,家門口的小路,留下我無數跑步的身影,先從母校寧縣一中(早勝中學)跑回家,簡單吃完飯,跑到地里干活,快上課時,再從地里跑到學校,以至于我一直是班級運動健將,摘得高中女子組3000米長跑冠軍,創下高中女子組三公里競走紀錄,幾年后才被別的同學打破。
大約是我高中畢業后,作為國道211一段的銀西公路開工修建,橫穿田野,經過村莊,加上銅眉公路、寧長運煤專線,便利的交通加強了村莊與外界的聯系,娘家的村莊加快了城鎮化步伐。
1984年,我國開始了城市經濟體制。90年代初、中期,鄉鎮企業一直處于高速發展階段。娘家的村民們都富起來了,銀西公路兩邊蓋起了不少漂亮美觀的四合院,家家裝上了太陽能,用上了電器廚具,農業機械化程度不斷提高,村民們的農閑時間、生活選擇越來越寬松。如今,站在娘家門口眺望早勝鎮子,高樓、大樹、房屋、蘋果園等阻擋了視線,再也不是小時候一望無際的田野,當年鎮上最宏偉建筑的母校教學樓早已被高樓大廈超越。
娘家的村莊、小路、窯洞、四合院,留下我們全家人的歡笑、汗水、奮斗,留下我們生生不息的命脈,立下并傳承著認真、踏實、勤儉、上進的家風;“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母親、兄長親手建起的家園,親手栽下的樹木,成為全家人的記憶,永遠在每個人心里。
沒有什么會長久擁有,有些東西注定要丟棄。
沒有什么會永遠失去,有些東西注定會永存。
我的婆家,是隴東黃土高原上的另一個小村莊——甘肅省慶陽市寧縣早勝鎮葡萄溝村。與娘家相距不過十里路。1992年國慶節,我嫁到葡萄溝村時,鄰居們基本都住在溝邊的窯洞院落里,婆婆家也不例外。剛結婚時,我在早勝中學教書,常常騎著自行車,沿著泥濘的小路回家看望公婆。
與娘家不同的是,葡萄溝村離鎮子六里多路,所以村民的生活似乎不如娘家那邊便利。但相同的是,隨著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建設,葡萄溝村的住宅、學校、道路、通訊、用水、用電等基礎設施日益完備,日益便利,與娘家的城鎮化相差無幾。
我的娘家與婆家,同屬黃土高原,缺水,靠天吃飯,卻基本能夠風調雨順。是老天眷顧這里的生靈,還是人們的勤勞感動了上蒼?葡萄溝村,最讓我感動,最令我鼓舞的,是愛人姑父家一家八口:姑父姑姑、兒子媳婦、四個孫子孫女。姑父的兒子小名叫寶寶。你可能會問:寶寶夫妻為什么生了四個孩子?他們收入高嗎?誰幫他們帶孩子?他們文化程度高嗎?怎么教育孩子?等等。
讓我們故事的主人公告訴你吧。
寶寶說:“2009年8月,我和妻子第亞玲經當地媒人介紹,我們結婚啦!2018年,我36歲,她32歲,我和她都是初中畢業。我是一個普通的,農村長大的孩子。初中畢業后,在陜西咸陽學習了汽車修理,回到家鄉,在陜西定邊一家石油公司找了一份穩定工作。現在我們有了4個可愛的小寶貝。”
每次回家,看到他們家大人、孩子忙忙碌碌但幸福滿面,有希望有奔頭的樣子,我都無比感慨。他們以最自然、最傳統的方式,詮釋了什么叫“家教”,什么叫“熏陶”,什么叫“長幼”。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孩子怎么會不知道“勤勞”、“節儉”、“珍惜”?寶寶的朋友圈更是常常體現對家人最真摯最深厚的感情,我從中讀出了最最樸實、最最簡單,卻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狀態:心里有家人,再苦也不累;為了幸福生活,再苦也不怕;孝順父母,家和萬事興;四個寶貝,健康快樂,井然有序。
看著婆家村子欣欣向榮的發展,眼見寶寶一家的奮斗,我完全不贊同一些關于農村“凋敝”的觀點。
寶寶曾經充滿希望地對我說:“2015年,電子商務進村,在鎮政府大力支持下,我注冊了自己的網店、電子商務營運公司及合作社。至今,我們公司營運3年多了。銷售家鄉特產曹杏、蘋果、核桃等初級農產品,以及無刺花椒樹苗,種養殖經濟作物。網店及合作社每年的收入還比較樂觀,政府提供1萬元補助資金,多次參加縣級培訓,平時隨身攜帶電腦學習、經營網店,把家鄉特產帶給全國朋友。開始,我稍懂一點店鋪網店。縣級電子商務部門帶領我們實地考察和培訓,我進一步學習了很多知識。家鄉的特產走出農村,走進大城市,是我的愿望,讓朋友了解我們慶陽。我通過網絡及有關資料進一步學習。”
2019年清明節,我回到婆婆家,首先就去姑父家串門。姑父說,他家去年栽種藥材丹參15畝左右,收獲鮮丹參2萬6千多斤,常年辦養豬場、栽花椒樹、經營大型粉料機,全家幾口人忙得腳不點地,但臉上永遠掛著笑容,這笑容,勤勞之后的希望。我剛回家時,鄰居家房前屋后,幾乎都晾曬著姑父家的丹參,根須長、帶著土,姑父和姑姑天天翻曬、錘土、翻撿、挑選、分類,最終將曬干的丹參裝成九十多個大包裝,摞在院子避雨處,待價出售。
有天傍晚,我經過姑父家門口,他們正在捆扎花椒樹苗,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笑容,姑姑高興地對我說:“這些樹苗要用公交車捎到合水縣,是網上賣出去的”。我問到花椒樹苗的經營收入,他們非常高興,一一算給我聽。姑父說花椒樹苗培育2畝多,1至3年幼苗,高度0.5米至1.56米,約2萬棵,除了去年,2019年還可以收入1萬2千多元,比種糧劃算得多。
講不完的故事,說不盡的親切。這片深厚的黃土地養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生活、人生、經歷,沉淀并浸潤著一種信仰和智慧,一種品質和生存方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女性,多數心靈手巧、勤勞節儉、堅韌要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男性,普遍開朗豁達、富有孝心、善于計劃。
每次回老家,我總是沉浸于黃土高原的故土氣息、文化底蘊和風土人情。并一次次固執地認為,曾經住過黃土高原窯洞的人們,傳統規范和道德厚重而深沉,他們一生“愛面子”,專注“過日子”,他們苦過、累過、吵過、鬧過,依然要過得比別人強。也許,這就是黃土高原的性格:隱忍、堅強、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