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壯簡易者所向無前

方達明

三十年前的一個上午，我騎車沿著新華東路往東北方向趕，想抄近路趕往云洞巖后面的學校。那時新華東還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模樣，兩邊都是完整的騎樓，不高，就兩層。幾朵白云閑在屋頂上方，看到我，起身在我前面走，生怕我迷了路。一樓都是“五腳居”，沿街的門面都是開張著，賣煙賣酒賣饅頭修鐘表，沒有一家閑著。陽光浩蕩，拐彎的時候，水田里秧苗綠油油的身影就跳到眼前來。

當我跨過勝利西路進入對面的岳口街，云突然不見了，迎面一座巨大的石牌坊把云朵擋在了身后，四個雄壯的大字巨浪一般打到眼前——“所向無前”。

岳口街是新華東路的北段。整條岳口街就是一個大菜市場，兩側騎樓下都是菜攤，豬牛羊雞鴨鵝，魚干青菜肉丸子，浩浩蕩蕩如一條大龍向前游去。街上人擠人，自行車根本騎不動。吆喝一陣高過一陣，討價還價的聲音也不甘示弱，其中不時有漳浦一帶的特殊腔調蹦出來：“漳浦肉丸！”

“所向無前”像個四腳巨人，把兩邊的騎樓護在腋下，穩穩當當站在人流中。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破腹將軍”藍理。

藍理，字義山，號義甫，清順治六年（1649）生于漳浦縣萇坑石椅社。萇坑現在叫赤嶺畬族鄉，放眼出去山連著山。

藍理家境貧寒念不起書，只好專心習武。結果十三四歲就長得虎背熊腰、臂力過人。一身蠻力的少年難免輕狂。在眾少年的起哄下，他把宗祠前的一只石獅子搬走了。沒想到，族長認為他早晚會給村里招災惹禍，趁機把他捆綁在祠堂里，威脅隔天要沉塘。他獲救后，連夜跑到漳州的岳口街投奔姑姑。

藍理太能吃了，跟一頭牛差不多，幾天下來，把姑姑家人的臉色吃出來了。藍理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抱起姑姑給的一床棉被，搬到沒人管的浦頭大廟去住，靠幫工打雜為生。浦頭港是九龍江西溪河道的航運樞紐，容易活人。浦頭大廟就在碼頭邊，里面住著關帝爺。這床棉被溫暖了他一輩子。

風頭過后，藍理回到家鄉。為了過日子，他開始染布。結果兩手青青，兩手空空。有一天，他在路上遇到族叔藍懷智。藍懷智見他手青，問他怎么回事？他如實說了。藍懷智大怒，舉扇敲他額頭：“天生一具銅筋鐵肋，不立功萬里外，作此不肖，可鄙！”藍理默默無語，回到家，一斧頭把靛缸砸爛了。

他要從軍報國。報國要有投名狀。正好海寇盧質在沿海岱嵩一帶禍害百姓。于是召集了五十個人開往岱嵩。盧質人多勢眾。藍理靈機一動，故意刺激盧質，要求與他單打獨斗。盧質見他乳臭未干，同意了。于是各攜藤牌短刀，躍出互砍。盧質萬沒料到，自己的靈魂竟然被藍理的刀劈作兩段。

這年藍理16歲。

藍理收服盧質的部眾，到漳州府報功。漳州府管事的懷疑他和?？芡\，不由分說把他關進監獄，準備和賊人一起處斬。臨刑時抽簽留一人暫緩執行以便日后作證。眾賊爭搶，一簽掉在地上沒人要。藍理說：“地上的給我?！北O斬官掀開一看，是“生”字。于是只有藍理活了下來。

后來，同牢房有人想越獄，被發現了，所有的人都得連坐斬首。輪到藍理，雷聲大起天黑如夜。管事知道他冤枉，趁機放過他。從此他安安心心呆在牢房里靠編草鞋掙飯吃。

他在牢里呆了差不多10年。

康熙十三年（1674），藍理25歲。靖南王耿精忠造反，放出所有的犯人，命令換上服裝去從軍。

藍理不肯，偷偷翻山越嶺出了仙霞關，找到康親王杰書，陳述平閩策略，就此加入清軍。藍理不怕死，善戰，屢立戰功。

藍理任灌口營參將時，因剛正不阿得罪總督姚啟圣，被撤職。不久又因替斗殺人的士卒領罪，第二次在漳州入獄。這年是康熙十九年（1680），藍理31歲。

康熙二十二年（1683）七月，福建水師提督施瑯準備第二次征臺。施瑯知道藍理有膽有識，保舉他為平臺先鋒。

澎湖海戰，藍理督兵沖鋒在前。敵方的彈片長眼睛，劃開藍理的肚皮。藍理腹破腸流。他喊侄兒們幫他捧起腸子塞入腹中，衣服蓋住，長布捆上。扶起后藍理執刀大呼殺敵。敵大潰。

三天后，施瑯的戰船擱淺被圍。藍理知道了，不顧重傷揮師救援。藍理的船篷上不寫官職，只寫兩個大字“藍理”。敵人一看，嚇壞了：“藍理來了?。?！”

平臺后，施瑯上報藍理為復臺首功。從此，人稱藍理“破腹將軍”。這年藍理34歲。

康熙見到藍理，叫他解開衣服?？滴跏謸崴{理腹部的傷疤，贊嘆不已。

康熙稱藍理“臺海血戰，功在首先”，賜“平臺首功”匾文，授昂幫章京內大臣兼攝左都督，世襲騎都尉，封一等伯，賞漳州東郊田地一塊——這地方在龍文區，現在還叫“藍田”。

天下安定后，藍理歷任宣化總兵、定?？偙⑻旖蚩偙⒏＝懧诽岫?。在任期間，藍理重文禮賢、抑制豪強、修廟宇、辟糧田、筑港橋、發展民生，人稱“菩薩將軍”。

康熙四十五年（1706），藍理升任福建陸路提督。他大力整飭治安，使福建數郡出現夜不閉戶、道不拾遺的安樂景象。他疏通了漳州的浦頭港，修筑了碼頭渡口，還維修了戰火毀壞的江東橋。因為耗資巨大，他和文武官員地方士紳一起捐獻，不足的部分他就懲罰漳州的不孝子弟、為富不仁者，讓他們出錢做公益。

因為當時的街道和市場都很狹小，他修筑了漳州浦頭、石碼，泉州新橋、安海、沙溪、涂嶺的行鋪千百間，拓寬了街道與集市，方便民眾貿易，繁榮地方經濟。

因為捕治盜賊，牽涉到了地方富豪，又因為修橋梁鋪道路，用的大多是富裕人家的錢，所以有錢人難免心有怨氣。

沒想到，他的親信背著他暗中勾結地方奸宄，敲詐勒索富戶，以致泉州豪族富家不堪其侮，向上告發藍理為地方“虎患”。

康熙怪罪下來。親信不肯承認，藍理不做辯解，舉筆寫下“皆實”二字，再次入獄。本來擬定斬首、沒收家產，康熙不忍，將功抵罪，免死編入旗籍。這年藍理62歲。

康熙五十六年（1717），新疆準噶爾部進兵西藏，朝廷派兵征討不利。藍理自備盤纏帶領四個兒子沖上前線?？滴跷迨四辏?719），西藏平定，藍理年老，因病回到京城?？滴跷迨拍辏?720），藍理在天津病逝，時年71歲，虛歲72。

兩年后，藍理魂歸故里，在漳浦湖西入土為安。

康熙喜愛藍理。每回南巡接駕或入京覲見，恩眷之隆，群臣無比?？滴醭Ｏ蛲鯛敽痛蟪紓冋f起藍理拖腸血戰的情景，還把他帶去面見太后：“此破肚總兵也！”藍理讀書少，官話講不好又一口漳浦腔，每次上奏都得指手畫腳手舞足蹈。康熙喜歡他的天真率直，分別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和四十六年（1707）手書“所向無前”及“勇壯簡易”匾額賜給他。

1707年，即清朝康熙四十六年，一座巨大的石牌坊矗立在了岳口街。牌坊漳州方言稱為“荷表”，意思是承皇恩受褒表，是那個時代一個家族甚至是一座城市的無上榮耀。

當年藍理就是在這個位置抱走了那床溫暖他一生的棉被。他用這種不怕風吹雨淋的方式感恩他的姑姑。

這座牌坊為仿木結構，高12.5米，面闊10米多，由十二根坊柱分四組隔成三間。抬頭仰望，正樓廡殿頂部檐下正中是鏤雕的圣旨牌，上鐫“御書”二字，左右雙龍相望，高不可及。主間匾額由六塊青石板組成，北面面向京城鐫刻的是行楷大字“勇壯簡易”，南面望向大海的則是“所向無前”。康熙特意把“勇”字寫成“獸”字頭，以此體現藍理的勇猛。

坊上遍布雕刻，陰刻、線刻、浮雕、鏤雕、雙面雕，莊重典雅。

中屏正中鐫刻了楷書布誥，總結了藍理大半生的經歷和榮耀。布誥上下各嵌三塊雕花板，雕有撫琴、游園、出行等圖案，都是鏤空雙面雕，就像蘇州的雙面繡，在藍天的映襯下，人、鳥、獸、花，活生生。

正樓兩側各為三層的次樓，各樓均三面出檐，檐下嵌著鏤雕花板。次樓朝向主樓的大柱兩邊和一樓的東邊，各有五塊雕著洋人。這些洋人卷發虬髯戴禮帽，有的托盤有的跳舞，有的在和本地老人親切交談。

從這些洋人形象可以看出，當年漳州海洋氣氛濃厚海上貿易發達，至少在清康熙年間，洋人還是漳州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沒想到由于滿清統治者的顢頇無知，閉關鎖國，全國上下很快變成了井底之蛙，以至于一百多年后林則徐發現洋人不肯磕頭跪拜時會認定洋人的膝蓋有問題，彎不了。太可悲了。

現在，新華東路被幾條新開的大道切得七零八碎，像一條大蟒蛻下的皮，讓孩子的腳踩爛了，形神俱散。但是岳口街夾在高樓大廈中，依然熱鬧擁擠人流如龍。“所向無前”坊就像藍理碩大威猛的身影，守護著這一帶的蕓蕓眾生，守護著漳浦肉丸，一言不發，大海就在它的正前方。

面對大海，勇壯簡易者所向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