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清
九龍江北溪猶如一條青色的筋脈,在華安的山川里彎彎曲曲,轉折起伏,張翁搏動。一位詩人曾經寫道:“一條河流的悲歡,包括他全部灌溉過的悲歡,它必然知曉途經過血管的秘密,融化過枯萎血斑的絕望。”而我情愿去說:“一條河流的悲歡,像極了一個纖夫,堆滿看不見源頭的辛酸往事,承受命運不停歇的鞭打,它停不下來,它不能,逆時間而流。”一如子昂詩云:“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一樣的酸甜苦辣。九龍江北溪是一條有故事的溪流。
據縣志記載,九龍江北溪貫穿華安縣全境,源出于延平、長汀合寧洋、龍巖、漳平眾溪流,在湖林鄉涵口流入華安縣。于豐山鎮碧溪村流出縣境,下接龍海、廈門入海,蜿蜒境內達107公里,入出口天然落差達100米。
有河便會有橋,九龍江北溪可以說“一川清江水,兩岸綠羅帶”。為了讓南來北往的百姓、商賈交通順暢,禮尚往來,舊時在九龍江北溪共建造了六座古橋,都是些木拱和石拱的小橋,其中尤以云水溪橋最為有名,它建于距縣城南方4公里的北溪支流,云水溪山口處。明代詩人鄭復寫了一篇《云水橋記》,記載了云水溪橋最初原始的簡單木拱結構及兩岸地形險峻的情形:“昔者圣王疆理天下,度時而成,徒杠輿梁,以濟不通,所以便民也。漳良村云水溪去縣百里許,東距長泰,西逾漳平,南屬府治,北抵安溪,商旅往來之要沖也。谷口渡處,兩山對峙,崖壁峻峭,灘流奔激,舟楫難之。春夏浮漲,渡者多溺。秋冬寒冱,人益病之。舊梁圮壞,無有能修之者。”
據《龍溪縣志》載:“明嘉靖甲寅年(1554)由黃宗繼募建”,“陳天寶為之記”。碑記已毀,記載中間兩墩離水面10米,前鋒呈艦首狀,橋心有亭,橋面階梯狀,兩旁石欄,桓頭有10面體或雕蓮花,為園林式石拱橋。亭于1956年拆除。橋東尚有一石佛,系如來造像,與橋同期造,高2.08米,腰圍2米,重1.45噸,右手垂直,左手平胸,捧一石珠。端莊慈祥,古樸厚重,雕刻精湛,出神入化。傳說當年工匠師傅共雕刻了3尊,分置鼓山、南普陀和云水溪橋,另2尊已不知所蹤。1985年在古橋邊上由信眾集資建造了一座“平安寺”,將如來佛像供于寺內,香火從此興旺。
春秋往復,雨雪風霜中矗立了幾百年的云水溪橋,把生命溶進了家鄉歲月,溶進了鄉親們的生活步履和希冀,它把自己的身軀和情懷獻給了河流與土地的連接,牽手塹壑,貫通阡陌,打通兩岸世界,肩上行車,腹下渡水,頂天立地,上下擔當。橋身巨石上的車轍留下記憶與不舍,記錄了承載與奉獻,它始于平凡亦經歷了平凡,最終又歸于永久的平凡……
在云水溪橋東面的山谷中,矗立著一座端莊華美的南山宮,據說與云水溪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南山宮是一座宮殿式古建筑,始建于南宋德祐元年(1275)。重檐歇山頂,飛檐翹角,屋脊飾有二龍戲珠,兩檐間斗拱密集,相互勾連交錯,正中高懸藍底金字“南山宮”匾額。宮殿不大,近百平方米,有回廊環繞,中間兩檐柱大書藏頭對聯:“南北昭揚何殊圣,山中靈氣豈異大”,字體端莊大氣。大門兩側兩扇鏤花圓窗,雕有亭臺樓閣、武將高官、花草飛禽等,畫面繁雜豐滿,構圖巧妙,方寸之地,涵蓋眾多。大門上彩繪的門神,精神抖擻,栩栩如生,令人心生敬畏 。
步入宮內,只見天花板正中有一華美精致的圓錐形旋式藻井,有斗拱99個,上置八卦太極圖,將古人高超、精湛的建筑技藝張揚到了極致。宮殿正中道壇主奉“七仙女”,被尊為“仙姑”,右側配奉的“都統舍人”是南山宮首建者柯三及兄弟的化身,被尊為保護村舍平安的神祗。殿堂的屋頂、梁柱、四壁均有雕刻、彩繪、壁畫等,古樸靈動、畫工精湛、情趣盎然。南山宮還有鎮宮之寶,那是兩架雕工絕佳,金碧輝煌,典雅高貴,華麗無比的輦轎和13面蜈蚣旗,堪稱民間藝術的瑰寶,只有在宮廟圣節時,才能一睹它們的風采。
相傳黃氏一族于明宣德年間來到南山宮腳下的良村開基,落地生根,人丁興旺,黃宗繼感念好山好水的滋養和神祗的庇佑,慷慨解囊,于明正統六年(1441),對南山宮進行了重建,使南山宮的規模和地貌更具神風仙氣。黃宗繼還為家鄉建設了包括云水溪橋等路橋,扶助鄉鄰。明末,太傅陳天定為避敵難,流落南疆,在南山宮住過一段,留下不少佳話。良村的黃氏族譜有一首描寫宮觀地理奇妙的詩句:“群峰疊翠擁道觀,北枕西岳下南山。右傍鳳凰筆架嶺,左騰青龍碧玉樓。兩垂角帶胭脂美,中局偉巖萬人參。百里回水如飄紗,清泉煮茶味自甘。”顯然這山這水鐘靈毓秀,神佑鄉人……
南山宮所在的麒麟山腳下就是飄緲的九龍江北溪,這一段就是“九龍璧”發祥的源頭,這里的河道險灘急流,蜿蜒曲折,礁石縱橫,灘瀨落差大,水流湍急。明代地理學家、旅行家和文學家徐霞客游記《閩游日記后》記載了這段河道的險峻和水流的湍急而沖擊出的奇形怪狀的九龍璧的過程,它如是寫道:“遙望西數里外,灘石重疊,水勢騰激……石皆累空間……其石大如百間屋,側立溪南,溪北復有崩崖壅水。水既南避巨石,北激崩塊,沖搗莫容,躍隙而下,下即升降懸絕,倒涌逆卷,崖之為傾,舟安得通也?”文中描繪的正是九龍璧玉石產地九龍江北溪的玉雕走廊。明清時,九龍璧就被譽為石寶,作為宮廷觀賞收藏品進貢皇家。
鑲嵌于青山綠水之中的九龍璧蘊含著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其自然美感和滄桑古樸感是其它玉石無法比擬的。它們質地堅硬,色澤斑斕,形態巧妙,紋理精美,并且會因河段的不同而顏色也隨之變化多樣,有的青翠如玉,有的紅褐似霞,有的淡黃如金,有的粉白似雪。那一塊塊瑰麗、完美的天然玉石,從質色形紋意韻的各種形態去領略它的風采,簡直就像遇到一座閃爍著萬丈光芒的寶藏,目不暇接,美不勝收。
九龍江北溪特殊的地理地貌造就了中國十大國石之一的九龍璧。站在溪邊,望著溪水上塊塊峭立的璧玉身姿,頓感“冷石沁肌,寒流流耳,心神為適”。這里的每一塊玉石,都有屬于自己的內涵,耀眼的光芒是天地滄桑的沉淀,是溪水經年累月的滌蕩。人生,需要有何等的機遇和機緣,才會有此刻“有玉的緣份,有緣的遇見”。
沿九龍江九溪玉雕走廊而下,水流漸漸平緩,溪面漸漸開闊。此刻,我站在了溪邊的新圩古渡口,一棵百年老榕遮天蔽目,華蓋般罩住了整個渡口。幾條無人的小木船,在清澈的水面上微微蕩漾,有一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落寞。從立于渡口邊文字欄的介紹中得知,該渡口始建于唐朝,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徐霞客就是從此古渡口上下游覽九龍江北溪。據《龍溪縣志》記載,早在1300多年前,唐初的劉氏三兄弟開發九龍江北溪航道,就有排筏和航舶運輸。宋元至明清,新圩古渡及九龍江沿岸各個分渡都十分繁榮,由上而下,運的是華安、龍巖的竹、木、炭、茶及山里的土特產,由下而上,運的是鹽、青菜、糕點、海鮮。華安著名的東溪窯瓷器就是通過新圩的這個古渡口運至漳州月港,再經由月港送到世界各地的,古渡口也就成了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起點。因為有了新圩古渡,新圩村曾經風光無限,被譽為華安的“小香港”,當年溪上帆影點點,纖繩悠悠,百船齊發,熱鬧非凡。“長天一色渡中流,如雪蘆花載滿舟。江上丈人何處去,煙波依舊漢時秋。”古渡口溝通了大海與大山,連接了離情與別意。舟船滿載著沉沉的生計,也滿載著濃濃的鄉愁。
20世紀90年代,漳華沿江公路開通后,舟楫不再往來,貨物不再云集,旅人不再停頓,古渡口漸漸地沉寂下來。溪中間的鯉魚洲也平靜溫婉了許多,洲上的蘆葦在微風中起伏,搖曳出道道的光亮。水中的野鴨一頭扎進綠波中,在遠遠的地方浮起來,扇動著翅膀,擊起陣陣漣漪。這塊因九龍江北溪環流沖擊淤積而成的鯉魚狀沙洲,是北溪上最大的江心洲,有三百多畝。人們在蘆葦蕩里撿奇石,在河洲上烤溪魚,烤番薯,這里成了休閑的好去處。隨著鄉村游的興起,古渡口再度進入人們的視野。九龍江北溪成就了新圩古渡,新圩古渡也增色了九龍江北溪。當我告別古渡口時,想起詩人席慕容的一句詩: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
九龍江北溪義無反顧地蜿蜒著向大海的方向奔流而去。在它的支流汰溪北岸的山體斷崖上,散布著五組古怪蒼老似字又有別于傳說觀念上的文字,似畫又過于抽象變形的文化符號,流傳著這是“天書”“仙字”的說法,仙字潭亦由此得名。岸上立著一塊黑色大理石石碑,正面書“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仙字潭摩崖石刻”,背面書:“華安仙字潭摩崖石刻是新石器至商周時代古閩越族人民重要遺跡,石刻集中鑿刻在汰溪北岸的崖壁上,1957年調查發現6處13組50多個文化符號,其中一處為漢字題刻;2004年又在原有石刻上游發現2處5組10個文化符號。石刻似字但有別于傳統觀念的文字,似畫但又過于抽象變形,內容現仍無法確認,有待進一步考證。它是我國東南沿海史前石刻最重要的代表作。”
歷史上最早試圖對仙字潭石刻釋讀的是唐代文學家韓愈,據晚唐張讀所著的《宣室志》載,唐元和五年(810),韓愈釋讀為“詔還黑視之鯉魚天公畀殺人牛壬癸神書急急”19字,是為“天公責蛟螭”說。與韓愈同時代的李協也曾提出“漳泉兩州,分地太平,萬里不惑,千秋作程,南安龍溪,山高氣清”的24字“地界說”。這些解讀都讓人不知所蹤,正因為說不明白,千百年來才有了“仙”的神秘感,有詩云:“汰溪滾滾入東海,淘盡英雄山仍在。且留奇字懸崖上,鄭重后人映眼青。”
由溫水溪、赤溪、西公溪各自與北溪交匯處,形成九龍江北溪長條形分布的河谷階地;加上九龍江長期深切形成北溪兩岸的低丘、河谷。兩岸山嶺聳峙,潭多水深。金山峽、龍潭峽素有“北溪小三峽”之稱。也留下了不少先人的文化遺存,尤以豐山鎮九龍潭峽的摩崖石刻最為突出,現存有石刻8處,左右兩岸均刻有“九龍戲江處”“潭影宜人心”“江風山月”“斷石漁燈”等題刻,兩岸石刻遙遙相對,形成相得益彰的人文景觀。宋代詩人楊汝南在此留下《夜宿龍頭》詩:“江溪如箭路如梯,夜泊龍頭煙靄迷。兩角孤云天一握,曉光不覺玉繩低”。
蜿蜒的九龍江北溪仿佛舞動著指揮棒,那柔曼如提琴者,是草叢中淌過的小溪;那清脆如彈撥者,是石縫間漏下的滴泉;那厚重如倍司轟響者,應為萬道細流匯于空谷;那雄渾如銅管齊鳴者,應是激流直下陡壁,飛落于深潭。九龍江北溪匯集起沿岸的涓涓細流,匯集成一曲奇妙的交響樂,在這流水的交響之中,孕育了玉石文化、土樓文化、海絲文化、茶文化、民俗文化……孕育了遠古的燧層,神秘的仙字,靈動的九龍璧,古火山口,宋代皇族宗祠,東溪窯瓷,古圓土樓……
坐在九龍江北溪的岸邊,望著被電站大壩攔截而成的平湖,碧綠的湖水像一塊無瑕的翡翠,陽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風拂過,湖面上蕩起層層碧波。幾只小鳥掠過湖面,沖進岸邊的蘆葦叢中,驚起蘆花翩翩若雪。湖的兩岸青山對峙,郁郁蔥蔥的樹林、竹林倒影在湖中,浮動起一層綠色的輕紗。不知不覺間,四周聚攏起層層霧氣,我突然發現,山山水水已經融為一體。
峰巒疊嶂,碧水如鏡,青山浮水,奇石臥波,林竹如煙,花草如織,九龍江北溪猶如百里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