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水梅
一
在一個溫潤和煦的夜晚,我的手機微信跳出來一條信息,朋友問我是否對一個關于百歲老人故事的題材感興趣。我猶豫了兩秒,便回復說,我想試試。
朋友接著把具體的情況告訴我:他數月前在外省參加一場學術研討會認識的一位安溪人孫少敏,請他聯系漳州本地的記者去采寫一位百歲老人的新聞,希望能讓更多的人了解關于孫姓人家的故事。
根據朋友提供的聯系方式,我加了孫少敏的微信,并進一步了解到更具體的情況:不久前,孫少敏得知漳州孫姓族親中有一位101歲的老人,和他一起的還有4位耄耋老人,好奇心讓他很想到漳州尋訪這幾位親人并探尋他們長壽的原因。
不得不承認,生命是一種奇妙的過程,讓你感受到冥冥之中,也許早有注定。
當孫少敏說出他要尋找的人所在的地址時,我會心一笑。那正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我在電話里連連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個地方。
微信語音通話時,我告訴孫少敏,我母親也姓孫,他頗為驚訝。當我說出我舅舅的名字時,他竟然認識我舅舅!這下換成我頗感驚訝。隨即,孫少敏問我外公的名字,我答不上來。
是的,人世間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的。由于種種原因,我對外公知之甚少。
外公去世那年,我剛上小學二年級,外公留給我可供回憶的內容并不多,經過漫長歲月的流轉,那些少得可憐的印象,甚至變得有些模糊不清。結束通話后,我通過微信向在福州工作的表弟詢問外公的名字及更詳細的情況,很快得到了回復。我把表弟發給我的關于外公的部分內容,轉發給了孫少敏。
次日清晨,孫少敏發來他們整理的族譜,我看到了外公的名字。孫少敏說,按照族譜上的資料看,我母親算是他的堂姐。
我趕緊移步到書房,從書架上取下我的散文集。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外公的葡萄》。我把那幾頁文字拍下來,發給孫少敏。然后,我在書桌前坐下來,認真地把多年前的文字重讀了一遍,內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時間是個有趣的過程,你永遠不知道它會怎樣改變你。曾經不喜歡的酒、不喜歡的食物、不喜歡的人或者不喜歡的書,后來有一天,卻喜歡上了。冥冥之中,是不是有某種巧合。我的血液里流著外公的血,不管多少年過去,不管我對他多么陌生,沉睡在記憶深處的東西有一天終會蘇醒。”
之后的好幾個夜晚,我都沒有睡好。
人在年少氣盛時,總以為長輩們的故事都是用來遺忘的,而故鄉都是用來逃離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總以為那些記憶里的種種,反正哪兒也不會去,只要你愿意回去,它們就一定會在那里等著。只是,韶華易逝,等明白過來時,長輩們已經帶著他們的記憶走遠了,故鄉也已經面目全非。
二
母親去世快二十個年頭了。說心里話,去觸碰關于她的話題,是我這么多年一直在盡量回避的一個問題。
但是,我最終還是要勇敢地去面對自己的內心的,不是嗎?
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對于我這樣剛剛學習采編工作的“見習記者”,要想把握這樣的題材,尤其是其中還夾雜著我曾經那么不愿意去面對的絲絲縷縷,是困難的。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后下定決心,一定要想辦法把這個采訪做好。
孫少敏掌握的信息并不多,他只從族譜上找到這幾位老人的名字,并不清楚他們具體住在哪里,近況如何。我想到孫少敏說到的下莊東地自然村,有我認識的孫小禹,趕緊打電話去詢問。孫小禹說自己離家多年一直在外地經商,也不太清楚村里是否有這些老人。后來,我從孫小禹那要到了東地村村長的電話。
東地村長在電話里說,知道這位百歲老人,可他不是東地村的人,是下莊另外一個自然村田中央村人。我趕緊又問他田中央村長的電話,想進一步了解情況。
彼時,時間已經不早了,想著只好等第二天再聯系核實。只是我的腦子依舊“轉個不停”,即使聯系上了采訪對象,并核實完信息,可是這新聞怎么做呢?
我趕緊請教了“師傅”,這位“師傅”是負責我見習期間指導我寫新聞的同事。她說,如果一個村子里有這么些老人,這樣的情況應該是很多的,新聞的點在要確認這五位老人都是同一家人,那還是很有“看頭”的。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孫少敏發來的消息,說是有和老人們的后輩聯系,說是希望等疫情穩定之后,再來做這件事。過了幾天,孫少敏告訴我孫家98歲老人的兒子孫聯明的聯系方式,說他是從閩南師范大學退休的。
生活是由無窮無盡的關系組成的。這中間,我和社會新聞部的周楊寧記者認識了。之前只聽說她是個“很果斷很勤奮”的記者,跟著她做了“世界睡眠日”的選題之后,才知道“隔行如隔山”,才知道自己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又過了一日,我給閩南師范大學的退休教師孫聯明打電話。電話里,孫老師告訴我關于五位老人大致的一些情況。他還說,由于路途遠加上疫情等因素,他居住在廈門的叔叔可能不會回下莊來接受我們的采訪。
為了能把這個采訪做好,我再次請求周楊寧帶著我一起完成,她欣然同意了。
我想只能安心等待。沒想到,一天后,我接到孫少敏的電話,說孫家人愿意接受我們的采訪,而且五位老人都會聚在一起。
周楊寧說周日上午有空,我們約好9點抵達下莊田中央村。
三
2020年3月29日,我們約好 9點半左右采訪這一家人。
當我們站在路旁等周楊寧和攝影記者張旭的時候,有一位阿姨推著一位老人從我們站的路口經過,我對孫少敏說,十有八九就是孫月春老人。孫少敏上前幾步去詢問,果然。老人精神十分矍鑠,看上去不像實際年齡那么大。
要等的人很快到了。我們在孫少敏的帶領下,來到了孫家的院子里,院子里來了不少孫家的親戚,大家正熱絡地說著話。見我們進門,就有人介紹,這位是老大孫月春,這位是老二孫春加,這位是老四孫明芳,老五孫貴生,老三孫勸正在從漳州市區來的路上。
我們落座。先由老四孫明芳介紹他們家的基本情況。這位89歲的老人說得動情,讓在場的親人都很感動。孫明芳是大學教授,說起話來條理清晰,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注意到,坐在輪椅里的老大孫月春一直安靜地認真地聽著。隨著談話的深入,我們漸漸梳理出他們這一家人從20世紀40年代輾轉來到漳州的具體情況,以及這幾十年來幾代人如何在田中央村繁衍生息的一些細節。
“你們兄弟姐妹之間感情應該很深吧,你可以舉個例子說一說嗎?”周楊寧問。
孫明芳回答:“我從鄭州航空學院退休多年了,之所以選擇在廈門定居,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廈門離這些親人近。要說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我就說一件事:因為我有退休工資,看見哥哥弟弟們當農民很辛苦,有時候回來,就塞給他們1000塊錢。想著說給他們自己買點米啊油啊什么的,后來哥哥、弟弟就讓人把他們自己種的地瓜呀、菜呀、水果呀一大堆送到廈門。送了那么多我吃不完呀,結果很多菜就爛掉了,無奈只好扔掉了。我心里是很難受的。”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說到扔掉哥哥、弟弟送的菜的細節時,哽咽了,淚水奪眶而出,“我心里舍不得呀,很多時候我想回來看看哥哥,看看弟弟,可是又害怕看見他們辛苦的樣子。”
家庭是一片溫潤、肥沃的土壤,為他們圍起一個看似渺小卻十分廣闊的世界。
接著,周楊寧詢問了五位兄弟姐妹來到漳州的具體時間。老四孫明芳、老大的小女兒孫麗璇分別說了一些情況。談話間,一直安靜沉默坐在輪椅里的老人孫月春,突然開口說:“70多年了,為了活命呀,連夜從村子里逃出來的……”他的眼里噙滿了淚水,短短幾個字,每個音節都那么肯定,又充滿了緊張感,然后他哽咽了。我看見淚水從他的眼眶里奪眶而出,仿佛70多年的那一幕瞬間又回到了這位百歲老人的眼前。
我起身,拿紙巾幫孫月春老人拭去眼淚……
其實,我們都知道,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自己的空間,那里封鎖著每個人的寂寞,任何人都無法闖入。塵封的記憶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無法改變,是因為它早已如烙鐵一般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四
家教是一生的底色。孫明芳說,從小到大,孫家人接受的家教包括“與人為善、吃虧是福、堅韌不拔……”孫家人秉持“行善積德,恩澤子孫”的家訓,勤勞、知足、善良,這些對于日常小事的要求就像佛教里的“戒行”,看似簡單卻自有厲害之處,能讓人在苦難歲月里堅守心性。
當我們得知老二孫春加去年97歲時還自己騎自行車出門,平常還能拿鋤頭在自家的菜園里勞作,張旭提議讓這位98歲的老人進菜園“示范”一下除草的動作,她要抓拍幾張生動的照片。果然,鋤頭一起一落,雖然節奏不如年輕的農人那樣迅速,但是,莊稼人的好把式立刻就被我們的攝影記者記錄下來了。
我和幾位安溪來的客人一樣紛紛為孫家老二叫好,一位孫家的中年男人迅速從老人孫春加的手里接過鋤頭。在轉身的瞬間,我看見了院子里的墻角邊,長著我無比熟悉的細小的紫色花朵。那是家鄉十分常見的一種會開紫色小花的植物,在春天來臨時兀自生長,一片葳蕤。是呀,這人世間,我們曾經忽略的,一定比我們得到的多得多。
孫家老四孫明芳繼續介紹說,1951年他考上位于鼓浪嶼的廈門師范學校,經過兩年多的學習,后又考上福建師范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北方工作,自1956年起在華北兵工工業學校(現為華北工學院)任教,退休前供職于鄭州航空學院,現定居廈門。
說話間,91歲的老三也到了。一位中年男子,顯然是她的兒子推著輪椅,把這位孫家的老姑姑送到親人們中間。孫家的小院里氣氛再次熱烈起來,攝影記者在大家的幫助下,給這五位老人拍了幾張照片。
采訪仍在繼續,我的思緒卻頻頻走神。因為孫家的后人,開始有人走過來,問我,你是誰誰誰的女兒,你的爺爺是誰誰誰,我認識你家的誰誰誰,我感覺腦子一下子不夠用了。那些曾經存放在心底深處的傷和痛,那些曾經的不堪回首,訇然來到眼前,讓人觸不及防。
我趁人不注意,轉身,對著院子里高大的龍眼樹,做了一個深呼吸,并迅速地調整好自己的情緒。
五
接下來的采訪,內容飽滿而且亮點頻出。
孫月春是1942年為了逃壯丁從安溪老家到了下莊村的,后來他把弟弟、妹妹先后從安溪接了出來。70多年過去了,兄弟姐妹之前的手足之情雖歷經時間的淘洗,卻歷久彌新、感人肺腑。來到下莊后不久,父母相繼離他們而去,在那段艱苦而漫長的歲月里,孫月春成了五個人的主心骨和領頭羊。他本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民,聰明好學的他還掌握了扎實的木匠手藝,幾十年如一日,幫助周圍的人做家具或者其他的生活用品,不辭辛苦、不計報酬。任勞任怨、與人為善的他,在十里八鄉擁有很好的口碑,所以不管在什么樣的處境之下,孫月春都盡量不讓弟弟妹妹們受委屈。
孫月春老人今年101歲,大約兩三年前,他還是一位行走自如的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差一點就奪走老人的性命。孫家許多人說起那場災難還心有余悸,重癥病房里,有好幾次大家都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值得慶幸的是,老人最后還是挺了過來,并且慢慢恢復了。那個撞到他的人家里經濟不好,也拿不出那么多醫藥費。事后我父親還一再對我們說,不要為難人家。我們都相信是老人家一輩子的善良感動了上天,連老天爺都眷顧他。”孫月春的小女兒說。
“咔擦”“咔擦”,攝影記者抓拍了幾張老人們正在看一張舊照片的場景。這張照片是孫月春的女兒從叔叔家里拿來的,我從孫家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補充中拼湊出了照片的來歷。那是拍攝于20世紀60年代初,老四孫明芳帶著妻子從工作的外省回來,一家人到漳州的照相館拍攝的照片。一張黑白照片在一雙雙像樹皮一樣的手里傳遞,指指點點的手指微微發顫,垂垂老矣的人是否能夠認出當年自己俊朗的模樣?我移步靠近去觀察孫月春的表情,只見他依次指出二弟、三弟、四弟的臉,當他的小女兒俯在他耳邊問,“哪個是你?”老人家遲遲疑疑,好一陣子都沒能找出照片中的自己。“他認得弟弟、妹妹年輕時候的樣子,唯獨沒有記住的是自己。”不知道誰說了一句。“60多年前的大伯,長得真是英俊啊!”照片中那個被抱在懷里的小孩,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他在一旁發出這般感嘆。
孫明芳補充道,孫家五位老人加上后代,里里外外加起來有160多人,其中有幾位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有在北上廣工作的公務員,有在外地經商的“經濟達人”,只是不管孫家人走到哪里,都會對這一方故土頻頻回望,因為這里有他們最親最愛的人。
六
采訪老人的那個夜晚,我在燈下讀到一段關于眼淚的文字:“顯微鏡下的一滴滴眼淚里,有許多種樹葉狀的結晶體。他們看上去與雪花的結構非常不同。看到雪花里水的結晶,想到是都是空中小水滴神奇的相遇、相握,和天真無邪的相交;而看到眼淚里鹽的結晶,想到的卻是形形色色的哀傷——哀傷里的不能相信,還有哀傷里的接受與釋然。”
是的,我們每一個人,在成長歷程中必會經歷痛苦,而所有痛苦不僅不會將我們摧毀,最終反而將使我們走向生命的成熟與開闊。曾經的悲慘和痛苦,都由負面價值神奇地轉變成正面價值,成為鍛造人們性格的大熔爐。我們每個人的人生總是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淚。母親在的時候,我是家里最愛哭的孩子,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干了。
白駒過隙,往事如煙。自參加工作算起,一晃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十年。曾經有那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下莊”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鄉。因為那里沒有了父親和母親,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孤獨者。
平淡的日子里,目光在字里行間穿梭,文字是我行于世界的腳,是我撫摸這個世界的手。堅持了很多日子以后,逐漸也就學會了和自己和解。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要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識生活的真相后依然愛它”。值得欣慰的是,閱讀和寫作,讓我明白反觀和對照的意義,也讓我明白,愛可以讓我們穿越不幸,并勇敢地活下去。
這個時代有過于喧囂的一面,我們心里曾有過痛,也曾茫然不知所措,但這次采訪孫家老人的經歷,讓我明白:親情是一劑良藥,能撫平我們的傷痛、給予我們力量,讓我們的內心變得更加豐盈、飽滿、真實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