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
經(jīng)由為學、修身、孝悌、忠恕、仁愛、義權(quán)、誠敬、正直諸道,一路走來,盈科后進,移步換景,此刻,我們終于來到了“中庸”之道的門前。
眾所周知,近代以來,“中庸”之道,飽受詬病,以其“虛偽”者有之,以其“騎墻”“兩面光”“隨風倒”甚至“卑怯”者亦有之。魯迅在其雜文《最藝術(shù)的國家》中,曾以不無諷刺的口吻感嘆:“呵,中國真是個最藝術(shù)的國家,最中庸的民族。然而小百姓還要不滿意,嗚呼,君子之中庸,小人之反中庸也!”且不論其觀點是否偏激,至少,將“中庸”作為“中國”的一種民族特性來看待,倒是不無道理的。
然而,“中庸”真如魯迅等人所諷刺的那樣不堪嗎?當然不是。魯迅自己就承認:“我中華民族雖然常常的自命為愛‘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實是頗不免于過激的。……然則圣人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這正因為大家并不中庸的緣故。人必有所缺,這才想起他所需。”又說:“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以孔子交游之廣,事實上沒法子只好尋狂狷相與,這便是他在理想上之所以哼著‘中庸,中庸的原因。”由此可見,魯迅不僅知道“中庸”并非“鄉(xiāng)愿”,而且還知道“過激”才是“中庸”的反面。他之所以要以“中庸”為靶子批評國民劣根性,在我看來,無他,不過是“中庸”和“中國”都有個“中”字,使用起來較為方便罷了。只是這樣一來,“中庸”的真義和價值也就被“遮蔽”了。這不啻為近代以來對中國文化的最大誤讀和扭曲!而事實上,儒家所有之道,皆可以“中庸”為旨歸,中庸之道實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最具形上價值的一種道德追求和哲學思考,體現(xiàn)了最具民族特色的理性精神和智慧境界。
何謂“中庸”
“中庸”一詞,最早由孔子提出,并見于《論語》:
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雍也》)
類似的表述亦見于《禮記·中庸》:“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第三章)從此,“中庸”便成為中國文化最為重要的一個關(guān)鍵詞。然則,“中庸”二字究竟何意?其作為“德”與“道”,被孔子贊為“其至矣乎”者究竟何所指?要回答這些問題,還是要從文字訓詁出發(fā),始可探明其真義。
先說“中”。“中”字本是一個象形字,甲骨文中就有三種寫法,其中一種寫作,象旗之形,豎筆像旗桿,本義指對峙兩軍之間的非軍事地帶。后本義消失,出現(xiàn)多種引申義。(《說文解字》曰:“中,內(nèi)也,從口。I,上下通。”段玉裁注:“然則中者,別于外之辭也,別于偏之辭也,亦合宜之辭也。”又說:“云下上通者,謂中直或引而上,或引而下,皆入其內(nèi)也。”可見“中”之本義,正如“正”“直”一樣,乃指處于“中心”的與四周等距的空間方位或狀態(tài)。又《周禮·天官·序官》稱:“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設(shè)官分職,以為民極。”古代都城建造,皆須辨明方向,確定正位,表現(xiàn)在建筑設(shè)計上,便是確立一中軸線,以此為脊柱對整個城市加以布局構(gòu)造。不久前,我在洛陽二里頭遺址博物館,看到歷代都城設(shè)計的電子模擬圖,中軸線赫然在目,毫厘不爽,十分震撼。可以說,“中國”所以為“中國”,與先民對于“中”的方位崇拜、哲學認知和審美追求不無關(guān)系。同時,甲骨文中還有一例寫作,乃之省,蓋有射中之義,讀作去聲。《禮記·中庸》云:“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其中,“中節(jié)”的“中”,便讀去聲,作動詞用,有“合乎~適合”“達到”之義。而“謂之中”的“中”,則為名詞,讀平聲。對此一節(jié),解讀甚多,如宋儒游酢(10531123)就說:“以性情言之,則日中和,以德行言之,則日中庸是也。”朱熹也說:“然中庸之中,實兼中和之義。”可見,“中”之一字,兼有“中正”“中節(jié)”“中和”等義,內(nèi)涵極為豐富。
再說“庸”。在文字訓詁上,“庸”有二義:一日“用”。如《說文》釋“庸”:“用也。從用從庚。庚,更事也。”又,鄭玄《禮記目錄》稱:“名日((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莊子·齊物論》亦稱:“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據(jù)此,則“中庸”最原初之本義,便是“中用”,實即“用中”二字的倒裝;“中”字前置,乃為強調(diào),故“中庸”者,實“以中為用”之義也。《中庸》所謂“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正是“中庸”之為“用中”的最佳用例。二曰“常”。前引鄭玄雖以“用”釋“庸”,但在解釋“小人反中庸”時卻說:“庸,常也。用中為常道也。反中庸者,所行非中庸,然亦自以為中庸也。”而在解釋“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時,鄭玄又說:“庸,猶常也。言德常行也,言常謹也。”《荀子·不茍》篇云:“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王先謙釋曰:“庸,常也。為言常信,行常慎。”又《爾雅》亦釋“庸”為“常也”。顯然,這是把“庸”放在時間維度上去理解,從而也使“中庸”的內(nèi)涵得以在時、空二維上展開。在此基礎(chǔ)上,宋儒程頤才這樣解釋“中庸”:“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不偏”即是“正”,“不易”即是“常”。朱熹順此說:“中者,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綜合以上諸說,我們可以把“中庸”做如下概括:“中庸”首先是一種包含極淺近而又極高明道理的處世原則,“中庸”即“用中”之義。故中庸之道,蓋倫常日用之中道也。此其一。其二,在“中庸”一詞的歷史演變過程中,其作為動詞性的“用中”義,逐漸被名詞化,成為一并列結(jié)構(gòu)的雙音節(jié)詞,并包含了時、空兩個維度的哲學思考:中者,正也,即在空間維度上,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之謂也;庸者,常也,即在時間維度上,與時偕行、守常時中之謂也。就此而言,亦可用更通俗的說法來一言以蔽之:“中庸”者,“正常”也;不中庸者,“反常”也,“反常”者,猶今之所謂“變態(tài)”也。
所以,正如義權(quán)、正直二道同時涵攝德行與智慧一樣,中庸之道亦然。不過,要將“中庸”的智慧內(nèi)涵說清楚,就必須從孔子對“攻乎異端”的批判說起。
“攻乎異端”與“過猶不及”
正如“舉一隅能以三隅反”,“中”的時空坐標一旦確立,則必然會產(chǎn)生“兩端”二極。而在具體的生命情境和世俗生活的人事經(jīng)驗中,也就必然會產(chǎn)生“執(zhí)其一端”或“攻乎異端”的“偏執(zhí)”狀態(tài)。《論語·為政》篇載: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歷來對此章的解讀歧義紛出,錯謬甚多。如楊伯峻先生就將此句譯為:“批判那些不正確的議論,禍害就可以消滅了。”④如此一來,一向主張“和而不同”“攻其惡,無攻人之惡”的孔子,就成了“黨同伐異”“同而不和”的“小人”,甚至是“文化專制主義”者了,真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其實孔子所談的,正是中庸之道。這里的“異端”二字,非常吃緊!凡事皆有兩端,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凡人之立場,亦不免有兩端,或彼或此,或同或異。“異”者,不同也,故“異端”者,實即別一端、另一端也。你站在“左”,“右”就是“異端”;你站在“此”,“彼”就是“異端”。“異端”既在,則“兩端”自顯。就此而言,所謂“異端”未必是“不正確的議論”,而是和你“不同的思想和言論”。如以“異端”為必非,等于預(yù)設(shè)自己這一端為必是,這就陷入“意必固我”的執(zhí)著怪圈了。
“異端”的意思既明,整句話便可迎刃而解。“攻”本有二義:一為攻伐、批判;一為專治、致力。成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攻”,便是“治”之義。顯然,這里只能取第二義。“攻乎異端”就是“只在另一端用力”(或攻治一種偏激的學問,如楊、墨之學),而不能兼顧“兩端”,把握整體和“中道”。“也已”在《論語》中多次出現(xiàn),并無實義,多作語氣詞,相當于“了”。故“攻乎異端”,實即偏執(zhí)一端,不能執(zhí)兩用中之義。孔子的意思是說:“專在偏激反向的一端用力(而不能兼顧兩端,力行中道),就會有害了!”孔子一向強調(diào)為己之學,主張“人不知而不慍”“不怨天,不尤人”,故絕不贊成黨同伐異,打壓異見。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家伏爾泰(1694-1778)說:“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wèi)你說話的權(quán)利。”正與孔子的這一主張遙相呼應(yīng)。要知道,伏爾泰恰恰是當時歐洲最崇拜孔子的一位思想家。民國初年,胡適在與陳獨秀的信中談及“爭自由”的問題時說:“爭自由的唯一原理是:‘異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眾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眾人之所非未必真非。爭自由的唯一理由,換句話說,就是期望大家容忍異己的意見和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不配談自由。”這里的“容忍異己的意見和信仰”,正是反對“攻乎異端”。
既然“攻乎異端”是有害的,就等于告訴我們,在“兩端”之間,一定有一個類似“黃金分割點”的最佳狀態(tài),也就是
“中”。正如“黃金分割點”約等于0.618:1,“中庸”的“中”絕非兩點之間的數(shù)理中點,而是一個可以因時、因地、因勢、因人而變動的最佳變量。在《論語》中,關(guān)于“中道”的表述不少,如《先進》篇: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
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
子曰:“過猶不及。”
師,即顓孫師,字子張;商,即卜商,字子夏。二人皆孔子晚年所收弟子,才華出眾,各有所長,子貢難分高下,故有此問。孔子先不論二人高下,只說“師也過,商也不及”,這是“事實判斷”;在子貢追問之下,孔子又說“過猶不及”,這便是“價值判斷”了。孔子言下之意,無論是子張的“過”,還是子夏的“不及”,都不是最佳狀態(tài),都未達到“中”。僅從孔子這句話的語境來看,似乎隱含著對子張、子夏的委婉批評,但若就對“中庸”之道的整體描述而言,“過”與“不及”雖然還有欠缺,但卻離那個“黃金分割點”十分接近了,相比“攻乎異端”的極端狀態(tài),實在高出許多!這是孔門內(nèi)部的“人物品藻”,將對人物的抽象品評空間化、形象化、詩意化,無論語言還是意境,無不耐人尋味,精妙入微!
再看《論語·子路》篇: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
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中行”,蓋指“行能得其中者”,在儒家的人格序列中,差不多相當于最高境界的圣人。孔子感嘆,當今之世,我恐怕無法找到“中行”之人與之相交了,如果退而求其次,我一定選擇那些“狂狷”之士作為同道,因為“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這里須注意,雖然“狂”“狷”作為一種人格狀態(tài),可能或“過”或“不及”,但卻是離“中行”最近的!孟子引孔子此言,并加解釋說:“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孟子·盡心下》)又說:“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孟子·離婁下》)由此可知,“狂狷”之士誠不易得也,而相比之下,“狂”更優(yōu)于“狷”,因為狂者能“進取”和“有為”。孔子曾說:“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論語·述而》)言下之意,有進取心的人值得贊許,而退縮不前、畫地為牢者就乏善可陳了。明代大儒王陽明(1472-1528)也以狂者自期,說:“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于干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傳習錄·下》)其對孔門弟子曾點的狂者氣象尤為激賞,有“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月夜二首》其二)之句。陽明所以能即凡而圣,與其“狂者進取”“勇猛精進”的精神不無關(guān)系。
“不為已甚”與“執(zhí)兩用中”
然則,究竟應(yīng)該如何才能守住“中道”,避免“攻乎異端”或“過猶不及”呢?孔子提出了三個簡便的方法:
一是“不為已甚”。此言出自孟子:“仲尼不為已甚者。”(《孟子·離婁下》)意為孔子絕不做于情于理都很過分的事。但追本溯源,孟子的靈感還是來自《論語》中孔子的教言: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泰伯》)
乍一看,孔子似乎是在說什么情況下才會導致“亂”,實則正如“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一樣,此言也涉及中庸之道。因為“亂”也好,“害”也罷,都是不行中道、好為“已甚”惹的禍!通常情況下,“好勇”者必尚暴,“疾貧”者必仇富,疾惡太甚必心生戾氣;“人而不仁,疾之已甚”,看似正義,實則過猶不及,此皆禍亂之源。蓋人之喜怒好惡,一旦背離中庸之道,則必為已甚,當然無法做到“發(fā)而皆中節(jié)”,而只能“一發(fā)不可收拾”了。故(《老子》第二十九章云:“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老子所謂圣人“三去”,“去甚”居首,實與孔子的“不為已甚”相通。“好勇”“疾貧”“惡不仁”,可謂民之三性,皆性情有偏,不合中道,須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才不至放辟邪侈,無所不為。孔子說:“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這里的“大過”,也可以理解為“已甚”。事實證明,走極端的思想和時代,往往都是悖離中道的,常常帶來不可挽回的災(zāi)難,而只有秉持中庸之道,才能達到“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理想境界。
二是“執(zhí)兩用中”。真正做到“中庸”,必須兼具智、仁、勇,所謂“三達德”。《禮記·中庸》第六章專談舜之“智”: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以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
孔子說:“舜,大概是大智之人吧!舜喜歡問,并善于考察淺近之言,隱匿其惡,闡揚其善。他能把握人言的兩端,用中間最合理的以治民。這就是舜之所以為舜的原因吧!”對此,朱熹解釋說:“兩端,謂眾論不同之極致。蓋凡物皆有兩端,如小大厚薄之類,于善之中又執(zhí)其兩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則其擇之審而行之至矣。”這里,“執(zhí)兩用中”,可謂“中庸”之為“用中”的最佳詮釋。其實,孔子本人就是“執(zhí)兩用中”的典范。且看下面這個故事:
子日:“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論語·子罕》)
這里涉及對“知”與“智”的理解問題。孔子說“好學近乎知(智)”,又說“學然后知不足”。可見“知識”“學問”雖與“智慧”有關(guān),但并非一事。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為學可做加法,為道要做減法。真正清明的智慧一定是對人和事物的整體性認知、前瞻性預(yù)判和超越性把握。換言之,一個人真正有了智慧,不僅不會自滿自負,反而會產(chǎn)生對自己所掌握知識的一種反思性批判,所謂“否定之否定”。孔子說自己“無知”,絕非故作謙虛,而是智慧境界的“虛空”狀態(tài)。當“鄙夫”向他請教問題,或許語言系統(tǒng)不能完全對接,孔子的感受就是“空空如也”的“無知”。但孔子并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叩其兩端而竭焉”,就是站在對方的立場上,努力找到其所問問題的兩個極端,然后循循善誘,一步步接近其所問問題的核心,為其答疑解惑。“而竭焉”,實則指竭盡所能解開其所有疑惑,使其豁然開朗之意。這便是“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而用其中”的最佳范例!
三是“擇乎中庸”。且看《中庸》第七、第八章: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qū)而納諸罟攫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
拳拳暇膺,而弗失之矣。”
兩章一言“智”,一言“仁”,都提到“擇乎中庸”的問題。請注意,“擇乎中庸”的“擇”,與“執(zhí)兩用中”的“執(zhí)”,似同而實異。“擇”者,擇善而從也;“執(zhí)”者,持而守之也。“兩端”可“執(zhí)”而不可“擇”,“中庸”可“擇”而不可“執(zhí)”。從語義上看,“擇”是動態(tài)的選擇,與智慧和仁德有關(guān),故孔子說:“擇不處仁,焉得知?”又說:“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而“執(zhí)”則顯得呆板和固執(zhí),不易變通和轉(zhuǎn)圜,只有在“擇善而固執(zhí)”的意義上,“執(zhí)”才是良善的。孟子在批評楊、墨時,就提到“子莫執(zhí)中”的問題:
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zhí)中,執(zhí)中為近之。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
子莫雖然比楊、墨的“攻乎異端”高上一籌,知道“執(zhí)中”的道理,但他“執(zhí)中無權(quán)”,就陷入“舉一廢百”的“執(zhí)一”之弊中了。這說明,“中”絕不是固定不變的“一”,而是不斷變化的“多”。故程子說:“中字最難識,須是默識心通。且試言一廳,則中央為中;一家,則廳非中而堂為中;一國,則堂非中而國之中為中。推此類可見矣。”又說:“中不可執(zhí)也,識得則事事物物皆有自然之中,不待安排,安排著則不中矣。”朱子也說:“為我害仁,兼愛害義,執(zhí)中者害于時中,皆舉一而廢百者也。”又說:“此章言道之所貴者中,中之所貴者權(quán)。”這說明,一味“執(zhí)中”而“無權(quán)”,就如同刻舟求劍,反而是一種僵化固陋的偏執(zhí)狀態(tài)。只有“執(zhí)中有權(quán)”,才能真正把握住瞬息萬變的“自然之中”,達到“時中”境界。而這個“自然之中”,也一定是“善”的,即便如此,“善”依然是可“擇”而不可“執(zhí)”的。由此可見,“中庸”之道和“義權(quán)”之道明通暗合,不僅指向“智”,而且還通向“仁”。
當然,在先秦典籍中,也有“執(zhí)中”的正面用例。如《論語·堯日》云:“堯曰:咨!爾舜!天之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又《尚書·大禹謨))載,舜對禹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此即古人所謂“圣人十六字之薪傳”。意思是:人心危險難安,道心幽微難明,只有精心一意,誠懇地秉執(zhí)中道,才能治理好天下。這里雖然用了“執(zhí)”字,但前有“允”字,后有“厥”(或“其”)字,等于做了很好的限定。允者,誠也;執(zhí)者,守也;“厥中”者,兩端之中也。故“允執(zhí)厥中”,和《中庸》第二十章所謂“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者也”,其揆一也。故朱熹《中庸章句序》說:“其日‘擇善固執(zhí),則精一之謂也。其日‘君子時中,則執(zhí)中之謂也。”這就涉及“君子時中”的問題了。
“君子時中”與“圣之時也”
如何才能“擇善而固執(zhí)”呢?這就必須與“時”結(jié)合起來看。事實上,“中庸”之道,最難把握的不是空間維度的變幻不定,而是時間維度的變易不居。《中庸》第二章便揭橥了“君子時中”的境界: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無忌憚也。”
這里,“時中”之“中”,可兩讀,既可讀作去聲,也可讀作平聲,實即“時時合乎中道”之意。朱熹說:“君子之所以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以處中也。”怎么才能做到“時中”呢?仔細玩味會發(fā)現(xiàn),“忌憚”二字很吃緊。小人之所以“反中庸”是因為“無忌憚”,倒過來則可推知,君子之所以“時中”,必是因為“有忌憚”。這就與《中庸》首章聯(lián)系起來了。其文曰: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這一章司空見慣,今不做翻譯,只想說明三點:第一,中庸之道關(guān)乎天人關(guān)系,即天之命與人之性的上下貫通。第二,中庸之道非常微妙,不可須臾或離,這里的“須臾”,正是一時間概念,其實已經(jīng)隱含“時中”之意。第三,君子所以能“時中”,關(guān)鍵在于“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也就是時時刻刻謹言慎行,永葆對“天命”和“天道”的終極敬畏。這又與我們前面所講的“誠敬之道”相貫通。君子為什么能做到“慎獨”?就是因為心中不僅有“人”,而且有“天”。他知道“人在做,天在看”,故獨處時雖不與人交接應(yīng)對,卻依然遵道而行,保持對“天”的敬畏。小人則沒有這種“戒慎恐懼”之心,所以就“無忌憚”。因為“無忌憚”,當然不知“慎獨”,故其喜怒哀樂也就“發(fā)而不中節(jié)”了。請注意,這個“。嗅獨”的“獨”,猶言“獨處之時”,依舊與“時”有關(guān)。君子所以能做到“時中”,關(guān)鍵在于“獨處之時”也能“戒慎恐懼”“心有忌憚”,故能保持“道心”或“天理”,節(jié)制“人心”或“人欲”。朱子說:“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fā),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發(fā)皆中節(jié),情之正也,無所乖戾,故謂之和。”這是從“性情”上言“中和”。王夫之則從體用上談“中庸”,說:“中者體也,庸者用也。未發(fā)之中,不偏不倚以為體,而君子之存養(yǎng),乃至圣人之敦化,胥用也。已發(fā)之中,無過不及以為體,而君子之省察,乃至圣人之川流,胥用也。……中為體,故曰‘建中,曰‘執(zhí)中,曰‘時中,曰‘用中;渾然在中者,大而萬理萬化在焉,小而一事一物莫不在焉。庸為用,則中之流行于喜怒哀樂之中,為之節(jié)文,為之等殺,皆庸也。”就此而言,君子的“時中”之境便是“中和”之性的外在表現(xiàn),是“人”對“天”和“時”的精微體察、適時順應(yīng)和動態(tài)平衡的結(jié)果。
然而,就常人而言,要做到“發(fā)而皆中節(jié)”真是談何容易!王陽明對此深有體會,他在論情感之易“過”時,就說:“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于此處多認作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已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diào)停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卻日‘毀不滅性,非圣人強制之也,天理本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這里的“增減分毫不得”,正是“時中”之意。
不僅情感的表達很難做到“時中”,就連說話也是如此。《論語》中多次提到“言”與“時”的關(guān)系,例如:
公明賈對曰:“……夫子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憲問》)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季氏篇》)
“時然后言”也好,“言及之而言”也好,其實都是說“言”的恰到好處,也即“時中”。“言”須“及時”,“行”亦不能“失時”。《論語·陽貨》載陽貨對孔子說:“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又說:“日月逝矣,歲不我與。”《鄉(xiāng)黨篇》末章孔子說:“山梁雌雉,時哉時哉!”這些都是對“時”的精微體察與感發(fā),可以說是中國最古老的“時間哲學”。
孟子對“時中”也有精彩發(fā)揮。他稱道孔子說:“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又提出“四圣”論,說:
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孟子·萬章下》)
孟子不僅把圣人的境界分成“清”“任”“和”“時”四種,而且還以“始條理”與“終條理”描述孔子作為“時中之圣”的“集大成”,實在是偉辭高論,可俟諸百世而不惑也。“始條理”和“終條理”,其實也即通常所謂“善始善終”。對此錢穆先生說:“伊尹圣之任,狂者也。伯夷圣之清,狷者也。狂狷皆得為圣人,唯不如孔子仕止久速之時中。時中,即時時不失于中行,即時而狂時而狷,能不失于中道。故狂狷非過與不及,中行非在狂狷之間。”此論彌縫罅漏,抉幽發(fā)微,足資解惑。可見“中庸”之道者,實即“圣人”之道也。《說文》訓“圣”和“中”,皆有“通”之義,正可作為“中道”即“圣道”的訓詁學佐證。
上文說過,孔子自言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事實上,“大過”乃六十四卦之一,其《彖》辭日:“剛過而中。”又其《象》辭曰:“澤滅木,大過。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可知“大過”有“過越之甚”的弊端,而“無大過”便是“君子時中”之境界。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應(yīng)該與其研習《周易》有關(guān)。此又可見,中庸之道還與“易道”相通。我們知道,“易”有三義,日:簡易、變易、不易。故《易傳》中言“變”言“通”者俯拾皆是。如《周易·系辭傳上》說:
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子曰:“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廣業(yè)也。”
這里,“至德”也好,“其至矣乎”也罷,皆與孔子對“中庸”的贊美異曲同工。同篇又說:“天地設(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矣。……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這與《中庸》首章“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何其相似乃爾!《周易·系辭傳下》說:“剛?cè)嵴撸⒈菊咭病W兺ㄕ撸r者也。”又說:“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祝豢蔀榈湟ㄗ兯m。”孔穎達《正義》曰:“言剛?cè)嵯嘁字畷r,既無定準,唯隨應(yīng)變之時所之適也。”這里的“時所”,實即今所謂“時空”。
不唯如此,《周易》卦爻辭中亦多有“得中”“不失其中”“中行無咎”“以中道也”“天位以正中”“中正以通”“未出中也”“中以行正也”“中行無咎”之類表述,又有“君子進德修業(yè),欲及時也,故無咎”“終日乾乾,與時偕行”“亢龍有悔,與時偕極”(《乾·文言傳》),“大明終始,六位時成”(《乾·彖傳》),“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坤·文言傳》)“損益盈虛,與時偕行”(《損·彖傳》),“時止則止,時行則行”(《艮卦·彖傳》),“藏器于身,待時而動”(《系辭傳下》)等格言,甚至《蒙卦·彖傳》中還有“以亨行,時中也”的說法,此皆以“時中”為“正位”和“當位”,反映了華夏文明對“時變”的精微認知和形上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