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稼的路

冉令香，山東省作協會員，作品見《青年作家》《作品》《山東文學》《散文百家》《當代人》等文學期刊。曾榮獲齊魯散文獎、第二屆“講好客山東故事·守齊魯文化根脈”征文大賽一等獎等多項省級獎項。已出版散文集《靜讀時光》《胡同：遁入老時光的一截柔腸》。

線性

車子在山路上盤旋，飛掠的黑鳥一樣，翅膀輕盈地撩一下，再撩一下，就把一浪一浪的山巒撩到身后，退進山谷。

那些地瓜壟是突然“游”過來的，像光滑的梭魚背一閃而過。倉促一瞥，我審視而挑剔的目光即刻被征服。它們一壟壟隊列整齊，間距均等，壟身飽滿、平滑勻凈，如游走的土龍齊刷刷向前。荒草、灌木和卵石侵占的山坡恍然間有前進的動感，側耳細聽，似有隆隆啟動的聲音遙遙傳來。一股貼近泥土的沖動，霎時溢滿我的胸膛。疫情蔓延，人的活動范圍被壓縮進吃喝拉撒睡的框框兩個多月了，今天終于開禁，我迫不及待出“籠”放風。

如果說，立春揭開春天的帷幕，演奏的是第一樂章“奏鳴曲”。那么，雨水輕攏慢捻，彈撥的則是春天的第二樂章“變奏曲”。驚蟄的震雷虛晃一槍，陽光的調色板一晃，幻化成慵懶的暖黃，像一顆碎裂的甜橙，“嘭”的一聲濺滿三月的大地。暖風耐著性子游來蕩去，剛喚醒大地，一張锃亮的鐵锨“欻拉”插進泥土，一個健碩的老人在鐵锨側面后退著，挖土、培土、修整，塑起一條條“肋骨”。一塊土地撐起骨架，才有了孕育生命的子宮。

如此狹小的梯田，任何機械都無濟于事，完全依賴人力耕種。 一個癡情于黃土地的“農把式”，第一掀插進泥土時，心里對整塊地已謀篇布局停當。他雖是倒行，卻精準地駕馭土壟的高度、斜側面的弧度。只有對土地心懷虔敬的人，才能隨心所欲，驅遣出如此完美的流線。

谷雨前后，栽瓜種豆。我曾留意過爺爺的步幅，不管大小都暗合一些莊稼的株距或者行距。他沿地瓜壟倒退著腳步，掄起镢頭在土壟上刨“耳”。镢頭一上一下，雙腳一前一后倒騰，一只只“耳”像一個個祈求的碗插進土半邊，另半邊眼巴巴地向天。父親左手攏一把飲透水的地瓜苗，右手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探入“耳”內挑起土層，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棵地瓜苗順勢“臥”進土里。父親弓腰后退，一步一棵，步幅恰好與爺爺的重合。我從大鐵桶里舀出一鐵舀子水，分澆進三棵瓜秧。待“耳”內的水幾乎滲進土里，姐姐左手扶正小苗，以免太陽曬熱土地，斜靠著土壟的小苗受傷，右手把“耳”內層的濕土貼著小苗收攏，兩手再摟起外層的干土，壓實，保持水分。刨耳——插苗——澆耳——捂耳，一棵小苗走出我家飯屋北墻根的育苗沙池，經歷四道工序才能在土壟里安家落戶。

夕陽縮成一顆柚子蹲在山尖歇息時，山坡梯田里栽滿了地瓜苗。它們站在土壟上乘著晚風搖曳，那微漾的流線多么像水手駕馭一條條 “龍舟”在時光河里競渡。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當然不知唐朝布袋和尚的詩作。但他懂得“退，既是進”，他只虔誠地為莊稼創造最適合的生長之路，因為他心中只有一塊田，終生用心耕作的田。

方陣

車窗外，終于有麥田的方陣沖進視野。風卷綠浪，處處躍動著春陽的光澤，一陣歡悅襲上心頭，我眼角竟然有濡濕的沖動。我十幾層的辦公樓后，幸存著一片麥田。那是廠房、村莊、學校、經濟林和高速路橫切豎割后空出的一塊麥田，那塊在我的視野內演繹生命之路的麥田，已四個月不見了。

晚秋，枯葉深埋，一葉葉翠綠鉆出泥土，撫慰四周的寂寥;嚴冬，冰雪堆砌，朔風掃掠，唯有那片墨綠溫暖凍傷的視覺;早春，春寒料峭，依舊是那片綠色最早萌動。三兩場毛茸茸的雨絲，油亮亮的麥子起身一挺，拔高一節，燕聲呢喃，忽而低低地掠過麥梢，忽而子彈一樣沖進藍天，自由而灑脫地表演麥田華爾茲。麥子這大地的孩子追著風，無憂無慮，潑潑辣辣生長。

谷雨麥挑旗，立夏長胡須。抽穗啦，揚花啦！咋咋呼呼的風，喜氣洋洋地蕩過來漾過去，四處宣告自己的新發現。擠擠挨挨的麥穗像被急忙慌速追趕的魚群，“呼啦啦”漲潮一樣涌向西，“唰啦啦”退潮一般撲向東。麥穗上綴滿乳黃色細碎顆粒，蟲卵一樣似斷還連，搖搖欲墜，隨著一層層翻滾的麥浪，以風為媒，悄悄進行著一場天地間盛大的愛情約會。

小滿小滿，麥粒漸滿。雨的性子越來越毛躁，懷胎的麥穗緊搖慢晃地灌漿。一不留神，穗頭喝醉了，鼓鼓囊囊跟著艷陽變臉，歡躍的翠綠變作老成的倉綠，再變得橙黃橘綠。太陽吊起的火球擠擠眼兒，待娩的麥穗炸開干硬的芒和過路風決斗。

布谷鳥的叫聲萌萌的，有些嬌憨，像嬰兒手隨意撥弄的小鼓，冷不防幾聲，人們需挓挲起耳朵追著聽。一顆杏在牙齒間迸出酸爽的汁液，我激靈靈一抖，不經意間看窗外，收割機來回奔突半天，空蕩蕩的麥田只剩下殘留的麥根，麥子們都回了家。那一刻，我的心一顫，也空了，沉甸甸的麥子翻轉了我的心緒。

不知何時，這麥田成了我心情的安放地，每當煩躁不安，便會憑窗眺望一會兒翻騰的麥浪，恍然化成其中一棵，在擠擠挨挨的田野搖來晃去，而忘記了周遭一切。

那年仲夏，我乘旅游大巴穿越東北三省廣袤的沃野，鋪天蓋地的農田整齊劃一、高低錯落，那些嚴謹的方陣恍如閱兵隊列，威武雄壯，昂然推進。玉米田粗獷豪放，有炮兵戰車的威猛壯觀;稻田精致娟秀，有女兵陣仗的英姿勃發。方、圓、雁行、鉤形、回字形、八卦陣……這是古代兩軍對壘的戰術陣法，耕耘大地的農民隨地勢撒播，不經意間把莊稼種成了奔騰咆哮的千軍萬馬。滿載乘客的車子駛入綠的汪洋，游弋于莊稼的峰濤浪谷，檢閱這澎湃洶涌的陣列，只不過是一只亮眼的七星瓢蟲閃轉騰挪，從一棵玉米的根部爬到另一棵的穗頭，鉆進了紛披的紅櫻子。莊稼自然天成的氣勢排山倒海，震撼人心。

天生萬物以養人。土地滋養莊稼以喂養我們的肉體和靈魂，我們行走大地的每一個，不都是莊稼方陣中的一棵嗎？

圓舞曲

麥田的方陣匆匆在車窗外掠過，疫情前的一次聚餐情景悠然在眼前浮起。

南瓜、玉米、毛豆、芋頭、紫薯，紅黃青白黑，五色雜糧組合拼裝在精致的“糧囤”里上桌時，柔曼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剛好從房間角落的音箱里緩緩流出。五谷豐登”作為聚餐時健康飲食的時尚，越來越像一桌飯的壓軸戲，來表達其所蘊含的美好寓意。

店主精心播放這首樂曲的意味何在？“圓舞曲的英譯為“華爾茲”，追根溯源，其前身是奧地利的鄉村舞曲。而中國舞蹈的淵源，源于人類求生存、求發展中勞動實踐和其他多種生活實踐的需要。舞蹈構架起勞動和生命的橋梁，生命與舞蹈呢？“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舞蹈是生命最激越的情緒釋放。

徐緩的震音好似黎明的曙光撥開了河面的薄霧，河水清醒，柔波舒展。《藍色多瑙河》的序曲震顫著我幻想中的泥土，那里有粒吸飽水分的黃豆在慢慢膨脹，它側面那條棕色的小口子多么像嘴唇親吻泥土，激起周身的熱土簌簌啟動。

舞曲的旋律明朗起來，節奏輕快，跳躍起伏，爽朗活潑。東方已泛白，一輪旭日噴薄而出，光明溫暖的河岸邊，人們翩翩起舞。我心里那顆黃豆的種皮“噗”地撐破了，鉆出一個小角，那是探出的胚根。延伸，延伸，尖細的根深扎入泥土，開始了生命的探索。耳畔的旋律熱烈奔放，切分的節奏演繹出狂歡的舞蹈場面：彩裙飛旋成飽滿的圓，膝、踝、足底、跟、掌、趾，每一處動作都結合身體的升降、傾斜、擺蕩，舞步起伏連綿，舞姿翩翩。我心中的黃豆向上彎曲拱出了小芽，豆瓣鉆出泥土“嘭”地張開，吐出小舌頭一樣的小葉片。細密的根須輻射成扇面，固守泥土。風搖，葉片伸展一下;風再搖，又一片葉子探出頭來。這是一棵植物萌動的圓舞曲，這是深扎泥土，在風聲的吶喊中，在雨聲的奏鳴中，在陽光輻照的溫暖中，探索、萌發、成長的生命圓舞曲。

舞曲在熱烈和歡騰中戛然而止，滿桌的食客突然靜下來，那是對眼前食物的致敬嗎？每當斑斕的秋天來臨，我們把五谷雜糧裝進籮筐、糧囤、布袋，它們敦敦實實地堆積在一起，不分彼此。抓一把那些珠圓、橢圓、梭形、柱形、心形或者卵形的身體，每一種作物都沉甸甸的，讓人踏實。那是土地賦予它們生命的重量，是生之重托。一棵莊稼最懂生死，長過，開過，綠過，儲存下種子然后從容死去，活過來一切便可重新開始。

一粒種子儲藏了一個生命。人的一生也是一個耕耘、儲存的過程。人類的生存過程不過與一棵莊稼同生共命。一棵莊稼默默站立于田野，迎風冒雨，甚至經歷酷暑和寒霜，依然保持冰雪一樣的靈魂。人類的生命該當如何？當我們的耳旁隆隆喧響，難道又是欲望在試探啟動？

路漫漫

返回城里的路上，我又陷入了濃桃艷李、紫荊粉櫻的盛大花陣，一樹樹花開酣暢淋漓，仿佛調節冬季蕭殺氛圍的裝飾用假花，看久了，竟然萌生審美疲勞。

紅燈亮起，超市門口的一幕又把我的心情打回了冷庫。一個肚腹滾圓的男子左右開弓拎起米袋、面袋，氣喘吁吁地裝滿后備箱，又拉開后車門塞進了幾袋子糧食。足有十袋米、十袋面！

因疫情影響，許多國家的糧食出口卡脖，有關糧價的輿論繃緊了人們的神經。這場史無前例的新冠病毒大流行，已經從經濟、思想上改變了我們對待世界的方式，尤其對于生命的敬畏。我們敬畏生命，需要從敬畏一顆糧食開始，需要從敬畏滋養我們的土地開始。

一百八十五年前，亨利·梭羅在瓦爾登湖旁新翻了一塊土地種豆，“特別是新鮮的土地，其中有相當的磁力，可以吸引鹽、力，或美德來加強它的生命……我們在土地上的所有活動養活了我們……”他想播種下的更多，“我將種這樣一些種子，像誠實，真理，純樸，信心，天真等等，如果這些種子并沒有失落，看看它們能否在這片土地上生長，能否以較少勞力和肥料，來維持我的生活，因為，地力一定還沒有消耗到不能種這些東西。”

我們的土地呢？

走進村莊，一腳陷進茫無邊際的靜讓人心虛，空置的宅院只有寂寥的風進進出出。那些干癟的土地誰去精心飼養？哪一個才是忠實的麥田守望者？那些隨風搖曳的莊稼眼巴巴眺望，遠遠走來的雞皮鶴發步履蹣跚。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