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謝冕老師的“三好”學(xué)生

像北大中文系這樣的老校老系，自然是很重師門傳統(tǒng)的。不過，至少在我所在的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師門之間沒有什么“門戶規(guī)矩”。弟子們經(jīng)常“串門”，跟哪個老師好，主要取決于性情是否相投。如此兼容并包，其樂融融，大概得益于幾位“泰斗”各具魅力，而且，他們之間關(guān)系特別好。

在眾師門間，數(shù)“謝門”最熱鬧。謝冕老師本就是開門立派最早的“大長老”，門下弟子如云，名人無數(shù)。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謝老師愛熱鬧，他的親密弟子也都是特別愛熱鬧的。

目前，“謝門”弟子中日常“主局”的主要有兩位——號稱“大師兄”的孟哥（孟繁華）和“關(guān)門”的小師妹高總（高秀芹）——都是江湖豪客型的人物，一個人就足夠熱鬧起一個場。有他們呼朋引類，自然會吸引一些愛湊熱鬧的人，比如我。

我大一入學(xué)（1986年）不久就去采訪過謝老師，但是真正和謝老師親密起來是最近十幾年。洪子誠老師有句名言：“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人過七十誰怕誰？”謝老師大概沒有怕過誰，但70歲以后，顯然也進入了一個更返璞歸真的時期。

謝門的大聚會，一年至少要有四五次。春季是著名的“謝餅大賽”，秋季是烤全羊，冬季是新年大餐（謝老師生曰在新年之后，他從來不過生日，但弟子們會籌辦一次聚會，經(jīng)常是志忠?guī)熜謴埩_），夏季好像沒有固定的名目，但似乎從來也不缺名目。反正我的記憶里，每隔兩三個月吧，總要和謝老師一起喝酒吃肉。

不過，不是所有的學(xué)生都跟得上謝老師的節(jié)奏，能在一起喝酒吃肉的，都是一些“三好”學(xué)生。

第一“好”：身體好

身體好，是謝門的“根本大法”。謝老師的身體之好，從前不知道怎么形容，看了84歲的鐘南山那一身肌肉，知道了謝老師是屬于鐘老那一級別的，雖然他沒做過專業(yè)運動員，也沒專門練過肌肉。謝老師的身體素質(zhì)，20年前壓迫他的同輩人，今天已經(jīng)直接壓迫到小輩人了。舉個最近的例子，自春節(jié)前發(fā)生“疫情”以來，我的微信運動封面經(jīng)常被謝老師占據(jù)。謝老師每天的步數(shù)都在一萬步以上，而且是早晨一氣呵成。也就是說，今天我們和這位88歲的老人一起開步走一萬步，不一定追得上。

身體好，胃口就好。謝老師吃飯生冷不忌，而且要求該甜的必須甜，該咸的必須咸。他最喜歡的餐館要性價比高（并非物美價廉），食物質(zhì)地純正，味足，量大。我們經(jīng)常去的幾個“高雅餐廳”被他嗤之以鼻：“你們中關(guān)村白領(lǐng)小資愛去的地方！”

最能體現(xiàn)謝老師飲食風(fēng)格和實力水平的，就是一年一度的“謝餅大賽”。

“謝餅”就是餡餅，并沒有一種特殊的餡餅叫“謝餅”。之所以有“謝餅”之名，就是因為“吃餡餅大賽”是由謝老師主持的。

“謝餅大賽”的起源十分偶然，謝老師去北京城北的小湯山太陽城公寓，探望老詩人牛漢先生，發(fā)現(xiàn)這里食堂的餡餅做得特別好。于是，就帶著幾個經(jīng)常陪他喝酒吃肉的弟子（劉圣宇、孫民樂、高秀芹，其中，劉圣宇本是洪老師的博士生，但因為愛吃肉，所以一直和謝老師更好）去踩點、試吃，發(fā)現(xiàn)質(zhì)量穩(wěn)定，于是，就發(fā)起了吃餡餅的大賽。

我覺得謝老師發(fā)起“謝餅大賽”是沖著他所謂的“中關(guān)村白領(lǐng)”（其實，我們只是“中關(guān)村高校教師”）的“高雅趣味”來的，讓我們看看什么才叫“吃飯”！

“謝餅大賽”只有三樣?xùn)|西：餡餅、酸辣湯、蔥蒜。因為要計數(shù)比賽，也沒有多余的“肚量”吃別的。按照謝老師自己的描述：“單說那餡餅，的確不同凡響，五花肉餡，肥瘦適當(dāng)，大蔥粗如蘿卜，來自山東壽光，大餡薄皮，外焦里潤，足有近寸厚度。佐以整顆的生蒜頭，一咬一口油，如同路邊野店光景。”（《陷餅記俗》，《文匯報》2019年3月2日）。

我是從第二屆比賽開始參加的，那次也取得了后來再沒有達到的最好成績（六個），獲得“最佳新秀獎”。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能吃下六個（我以為自己撐死只能吃三個）。更出人意料的是，一向體弱多病的洪老師居然也吃了六個，和我并列“新秀獎”。師母幺老師聽說后大驚失色，以后，洪老師再也不參加了，但每次都會發(fā)來賀電。我們一再慫恿洪老師來：“您就坐在一邊看著我們吃不行嗎？”洪老師說：“不行，我怕我一激動又吃了。”那一屆，謝老師吃了八個半。

到去年為止，“謝餅大賽”已經(jīng)連續(xù)舉辦了八屆。每年都是春天，謝老師的日本弟子島由子專程來看他的時候，所以，也號稱“國際大賽”。吃完餡餅，總要散步游春，而且，謝老師要求女生必須穿得好看。所以，餡餅總是和鮮衣、桃花、春天在一起，確實有幾分“暮春者，春服既成”的意思。

謝老師從來不體檢，我覺得每年的“謝餅大賽”就是體檢。你想，一口氣連吃八個油汪汪的餡餅，無論對人的身體狀態(tài)還是心理狀態(tài)都是挑戰(zhàn)。而且，“謝餅大賽”原則上是不允許請假的，參加國際會議之類的都不算正當(dāng)理由，因為謝老師早就說了：“人生還有什么比吃餡餅更重要的事呢？”

每次參加“謝餅大賽”后發(fā)朋友圈，都會獲得高贊。但有一次，一位謝老師的崇拜者非常憤怒地給我留言：“我不理解一年一度北大中文系師生組織這種吃餡餅的活動有什么意義，是用表達自然生命的狀態(tài)抗拒什么嗎？”我當(dāng)時看著特別汗顏，因為好像確實沒有“抗拒什么”的象征意義，好像每次就是拼著體力，像參加馬拉松比賽一樣，把自己的生理極限拉長。

后來有一次比賽，還有人打出“謝餅有精神”的條幅。“謝餅精神”到底是什么呢？對我而言，就是一種接地氣的生命力，對自己的身體更有信心了。說得高一點，一般來講，人總是先有強健的體魄，才有強健的靈魂。

第二“好”：酒量好

“身體是快樂的本錢”，“能吃是第一生產(chǎn)力”，這些都是“謝門語錄”。但要做謝老師的“得寵弟子”，光能吃是不夠的，還得能喝。

為了擠進“謝門”，我接受過謝老師專門的“資格考”。那是2014年秋天“烤全羊”活動前，謝老師突然對我說：“考考你的酒量吧。”于是和我對飲。我記得我們先喝了兩種白酒（每種一盅，將近一兩），又喝了兩大杯葡萄酒。這時候我已經(jīng)快不行了，謝老師說，再每人開一罐啤酒潤潤吧。

非常驕傲的是，每次和謝老師在一起，我都能超水平發(fā)揮。喝完酒，還要抽煙。謝老師自己不抽煙，也不喜歡男學(xué)生抽煙，但鼓勵女學(xué)生抽煙，說女士抽煙有風(fēng)度。

喝完酒，抽完煙，謝老師說：“你可以正式入門了。”這自然讓我受寵若驚。不過，為免得“關(guān)門弟子”高秀芹不高興，我建議謝老師再開辟一個“煙酒”研究方向，“偉大導(dǎo)師”（我們玩笑時對謝老師的尊稱）改為“偉大導(dǎo)吃”。但在我導(dǎo)師（曹文軒教授）面前，謝老師似乎一點也不怕他不高興，只要一見到曹老師，他就要說：“小曹呀，邵燕君跟著你只能做好學(xué)生，做淑女，只有跟著我，才能學(xué)‘壞！”

曹老師一直說，謝老師是有生活大智慧的人。什么是謝老師的大智慧呢？為什么謝老師的大智慧能把我教“壞”呢？這些年來我也一直琢磨，心得是，對于人生的意義這樣重大的生活命題，謝老師始終有他自己的算法。

我們這些“好學(xué)生”都是被“終極意義”吊起來的人，如張曼菱學(xué)長說的，考上北大的人是“壓抑的勝利””。考上北大之后，更是壓抑的繼續(xù)。謝老師“教壞”的方式不僅是把繩索解了，讓我們肆無忌憚，更是釜底抽薪，從根本上改變“算法”。

他把人生意義的結(jié)算單位從一生，改為一天。人生的價值不再是“期貨”——每一天犧牲“暫時”的利益，以求兌換一個終極的價值——而是當(dāng)天結(jié)算，現(xiàn)銀收訖，簡單疊加。“昨天已經(jīng)過去了，明天的事誰也不知道，我們能把握的只有今天！”——這是謝老師常說的話，我稱他是“今天派”。說是“及時行樂”也可以，反正我們這些壓抑慣了的人，放松也松不到哪去。

跟謝老師玩的次數(shù)多了以后，我漸漸感到“量變”確實能導(dǎo)致“質(zhì)變”。那些大笑大醉的吋光似乎有了“質(zhì)量”，它們像金磚一樣，一塊一塊地摞起來，不用建成什么，本身就已經(jīng)金碧輝煌了。

在跟謝老師學(xué)“壞”的過程中，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這就是，謝老師從來沒有醉過。每次喝酒，他似乎都是敞開喝。弟子們一波波來敬酒，他也是一杯一杯地干。但過一會兒，我們就把謝老師給忘了，自顧自地嗨起來。結(jié)果，每次大喝，我們之間總有人倒下，謝老師永遠(yuǎn)不倒。

我相信，在恣意奔放的高潮和從容不迫的控制間，謝老師是有鐵腕的。這份“獨門內(nèi)功”恐怕是最難學(xué)到的。

第三“好”：興致好

和謝老師在一起總是很歡樂的，這歡樂是高亢的、喧鬧的，也經(jīng)常是無主題的。每次聚會都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反正就是很high。

年輕的時候，總是特別羨慕那些笑口常開的人，覺得他們一定生活得很幸福，是樂觀主義者。經(jīng)過一些世事后才明白，那些永遠(yuǎn)樂觀的人，骨子里很可能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如果沒有承受大虛空的能力，怎么消受得起那些沒來由的、簡單的、重復(fù)的歡樂？

謝老師不是一個被命運特別眷顧的人，一生遭遇不少坎坷，晚年更遭遇大不幸（獨子病逝）。這場大難籠罩了謝老師一家十幾年的時間，最后利劍落下的那一年（2007年）他76歲（師母75歲）。而且，這個大不幸是不可思議的小概率事件——如何面對小概率事件是最考驗一個人的人生態(tài)度的——大部分人會覺得自己太倒霉，由此生出對命運的恨意和怯意。

然而，命運的歹意似乎沒有在謝老師這里留下陰影，至少我們沒看見。他從來不提，從來不談，只是一味歡樂。平時對待弟子也是這樣，誰出事了，有難了，他關(guān)心，但是點到為止。或許，謝老師認(rèn)為，個人的傷痛只能自己吞咽，親朋能給予的，只能是歡樂的陪伴。

在兒子生病住院期間，謝老師每天從郊區(qū)昌平的家（謝老師退休后搬至海德堡公寓，和兒子一家很近）坐公交車到朝陽醫(yī)院看他，并且堅持一個人重新裝修了北大暢春園的房子。他要讓兒子放心。我一直不知道謝老師的這份強悍來自哪里？他一直崇尚的自由獨立精神，還是原始生命力？

2017年底，我和謝老師一起去他的老家福州開會。他特意讓我留出半天時間，興致勃勃地帶我逛了很多地方。特別高興的是，見到了青少年時的戰(zhàn)友伙伴“小毛”。

聽謝老師講“小毛”的故事，覺得他這一輩子，運氣實在太差了。15歲，初中剛畢業(yè)，就跟著解放軍的隊伍走了（謝老師是高中畢業(yè)后參軍的），一直打到臺灣。一次戰(zhàn)斗，全連都犧牲了，他死里逃生，被俘。做了三年半俘虜后被遣回大陸于是重新上中學(xué)，又考上醫(yī)學(xué)院。五年后，被勒令退學(xué)。接下來的日子，只能在底層謀生，改革開放后才平反。雖然命運多舛，“小毛”老師一直生活得很積極。平反后，他重新入黨，又當(dāng)上了勞模。如今80多歲了，仍在社區(qū)坐堂行醫(yī)，一輩子救助了很多人。

接到謝老師的電話時，“小毛”老師很高興，但說必須等到下班才能出來，但是“可以破例早一點出來”。他還再三說，不用車接，自己騎自行車來。不一會兒，我們看到一個精瘦的小老頭來了，他下車的動作很敏捷，頭發(fā)也大半是黑的，說起過去的事情，思路也很清晰。

看到“小毛”老師，我有一種很踏實的感覺。謝老師的強悍并非孤例，在他的故鄉(xiāng)故土中，還有很多這樣頑強的生命。如果命運交換一下，我不能肯定“小毛”老師一定能成為北大教授、詩壇領(lǐng)袖，但謝老師一定能像“小毛”老師那樣，在尋常街巷里，在一個小小的崗位上，忙碌地工作著，健旺地生活著。除了民風(fēng)剛健，謝老師和“小毛”老師身上，還都有一種“少共”的單純氣息，讓人想起王蒙的《青春萬歲》。謝老師的文章永遠(yuǎn)有“大一新生”的朝氣，他的散文《精神的魅力》一直是開學(xué)典禮最常選的經(jīng)典篇目。

每年春節(jié)前，曹老師都會帶著我和高秀芹去給謝老師和趙祖謨老師拜年。趙老師是我們當(dāng)代教研室另一位特別令人尊敬的老師，他在40歲的時候，因校醫(yī)院的一次醫(yī)療事故而癱瘓，40年來與病魔和疼痛持續(xù)斗爭而精神不倒，他的生命是另外一個傳奇。謝老師兒子去世那一年，趙老師執(zhí)意要跟我們一起去給謝老師拜年，他提前打好一針杜冷丁止疼針，拄著拐杖跟我們上了車。

那是一次難得的會面。聽趙老師和謝老師聊天，有一句話讓我驚心動魄。他們說，以前不知道這輩子走到頭將“如何了之”？現(xiàn)在明白了，是“不了了之”。說完二人朗聲大笑。

這些年來，謝老師帶著我們玩，也是在向我們示范，人可以如何“雄赳赳”地走向老年。如果前方不過是“不了了之”，最帥的姿態(tài)豈不就是用一個個“快樂的今天”，一步步地砸將過去？

今天是武漢封城的第50天，植樹節(jié)，臘梅已香了很久，桃花也有的搶先開了。“異域同天”的島由于什么時候來呢？該籌備第九屆國際“謝餅大賽”了吧？

2020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