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表述的多樣性及其釋義— 蒙古族傳統外弓拉弦樂器分類

蒙古族傳統弓弦樂器大致有兩種：琴箱為筒形，琴弓別在琴弦之內，以四胡為代表的內弓樂器；琴箱為箱形（包括梯形、梨形、勺子形、鐵鍬形等），琴弓在弦外擦奏，類似于馬頭琴、潮爾、葉克勒、希納干胡爾等外弓樂器。本文所要探討的就是以馬頭琴為代表的外弓樂器。一般情況下，學術界將上述外弓樂器歸為同源不同流的同宗類樂器。比如二胡、京胡、板胡、高胡統稱為“胡琴類樂器”，琵琶、阮、吉他統稱為“琉特類樂器”。而蒙古族的這些同宗類樂器通常被稱為“馬頭琴類樂器”或“潮爾類樂器”或“馬尾胡琴類樂器”。可以看出，目前該類樂器還沒有統一的固定稱謂，對于業內人士來說，雖表述不同卻都能夠理解。但是對于業外人士來說，由于三種表述的關鍵詞不同，則對其具體意指的理解就會出現偏差。可見，既然該類樂器有多種表述，那么必定是按照樂器的某些特點將其定義的，以此來體現這類樂器的不同特點。

一、“馬頭琴類樂器”—因“形”歸類

“馬頭琴類樂器”最早是2006年博特樂圖提出的，文中說道：“這些樂器的形制，有共同特征：均為二根弦，琴弓在外拉奏……，因而把它們統稱為‘馬頭琴類樂器’。”①博特樂圖：《牧歌起時，彼相和—草原情話馬頭琴》，《樂器》，2006年，第8期，第50頁。“馬頭琴”是蒙古語“莫林胡爾”的漢譯稱謂，該詞最早的記載應是出現在1927年日本學者鳥居君子的《從土俗學上看蒙古》一書中。書中這樣記載：“我看到那邊有個珍貴的樂器，它叫莫林陶勒蓋胡爾，我把它命名為馬頭琴。琴頭雕刻成馬頭，馬耳朵是用皮子做的，鑲嵌在馬頭上，做得特別好，很有趣。它有兩根琴弦，琴桿是用樺木做的，琴身是用杏木做的。兩股琴弦，一股二十多根馬尾纏在一起。另外弓子也是用馬尾做的。那個弓子在兩根弦正中間擦奏……”②〔日〕鳥居君子：《從土俗學上看蒙古》，東京：大鐙閣，1927年，第371頁。原文：“其處に珍しい樂器のあるのを見受けました。之をムリントロガイヌホーレと云って、馬頭琴と私は名づけました、てんじは馬の頭に彫刻してあって、馬の耳を皮で拵へてはめこんであるのが大變よく出來て居て面白く絲のねじは二つで、棹は樺で作って居り、胴はクイルスモトの木で作って居ります。それから二筋の絲は、馬の尾を一すじに廿本あまり纏めたものを二すじかけてあります。又弓も馬の尾で作って居ります。其の弓は二筋の絲の眞中に挿んであるが、之を彈くと、其の音が陰陰な沈んだバスの音を立てますが、又一種美しい音色が出ます。”正文的引用是筆者根據日文原著進行的翻譯，在該書的漢譯版本中并未將此段完整翻譯。雖然書中未提及具體琴箱形制，但卻明確指出琴首刻有馬頭。

過去的蒙古各部落流傳著不同的形似馬頭琴的樂器，如科爾沁地區的潮爾、新疆地區的衛拉特葉克勒等。由于散居于各地的蒙古族使用這些樂器的部落的生產方式與生活習俗的差異，以及自然地理環境、審美情趣、技術水平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而出現了這些形制、名稱、定弦、演奏法都不盡相同的差異。流傳于科爾沁地區的潮爾，從形制上來看，箱體有倒梯形、正梯形、六邊形、橢圓形等不同形狀；過去的琴箱正面、背面都蒙以牛皮、蟒皮等動物皮，現在基本上僅正面蒙皮，斜插一把蒙古刀，起到音梁音柱的作用；琴首除了刻有獸首、龍首、羊首之外，還有無琴首的。多年以來，有很多人誤認為潮爾是馬頭琴的前身，馬頭琴是潮爾改革后形成的新樂器，二者是繼承關系。于是逐漸形成了潮爾與馬頭琴“一體論”的說法。直到2007年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舉辦的“紀念潮爾藝術大師色拉西誕辰120周年暨潮爾藝術研討會”上，許多專家學者對潮爾與馬頭琴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反思與澄清，提出二者應是同源不同流的兩件樂器的觀點。除了潮爾以外，在阿拉善地區同樣流行著一種形似馬頭琴的樂器，這個樂器主要表現“拌馬”的步態。2018年夏天筆者在阿拉善左旗采訪過兩位民間藝人朝魯巴特爾和蘇布道，兩位藝人對于“馬頭琴”給了兩個不同的回答。朝魯巴特爾說他通常稱這個樂器為“胡爾③胡爾：蒙古語，漢譯為“琴”。”，這把琴的形制非常有阿拉善的地域特色，琴首為駱駝頭，琴箱上的發音孔是天鵝的形制。他不認為這是馬頭琴，因為與現代意義的馬頭琴在定弦、指法和音樂風格意境表達上均不一樣，但也不稱葉克勒，他認為這是阿拉善地區獨有的樂器。但是具體叫什么，他說平時就稱為“胡爾”。而蘇布道老奶奶從學琴時候就稱它為“莫林胡爾”，現在使用的這把琴是她12歲時父親為她制作的，這個“莫林胡爾”是無琴首的。另外還有流傳于新疆衛拉特部、圖瓦共和國的葉克勒，其琴箱為勺子形、梯形、梨形，有時也將勺子琴箱的樂器稱為“希納干胡爾”，主要表現馬步、駝步和鳥鳴叫聲。遺憾的是在新疆阿勒泰地區只剩下一位80歲高齡的老奶奶還守護著葉克勒。

圖1 阿拉善藝人朝魯巴特爾在演奏胡爾（劉婷婷攝，2018年7月27日）

圖2 阿拉善藝人蘇布道在演奏馬頭琴（劉婷婷攝，2018年7月29日）

圖3 新疆阿勒泰藝人托爾拉在演奏葉克勒（劉婷婷攝，2018年8月4日）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馬頭琴類樂器”在形制上有著共同的特征：琴首方面，一般為無琴首和有琴首兩種，有琴首的常刻有獸首、羊首、鹿首等。共鳴箱方面，都是箱形結構，與二胡、四胡這類的筒形琴箱樂器相區別。常見的琴箱形狀有梯形、梨形、勺子形、鐵鍬形等。共鳴箱有板面和皮面兩種，皮面板常采用蟒皮、牛皮、羊皮等動物皮。琴弓方面，都是在弦外擦奏，屬于外弓樂器，與琴弓夾于琴弦之內的筒形琴箱的內弓樂器相區別。由此可見，將其稱為“馬頭琴類樂器”應是按照樂器形制歸類的。

二、“潮爾類樂器”—因“聲”歸類

“潮爾類樂器”的提法最早是2007年郝笑男提出的，文中說道：“從產生年代來說，成吉思汗時代就已經存在的抄兒要遠遠早于清代產生的馬頭琴，所以，這一類樂器叫做‘抄兒類樂器’更好一些。”④郝笑男：《爭鳴 證明 正名—抄兒與馬頭琴關系辨析》，《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第21頁。“潮爾”為蒙古語“choor”，漢文中還有“抄兒、潮兀爾、綽爾”等寫法，均是該詞的漢語音譯的不同寫法，現在學術界已基本統一為“潮爾”二字。“潮爾”一詞本身具有多個涵義：

其一，潮爾自身含義。潮爾是草原上常見的一種草類，草稈空心，折斷后微風吹動時，這種草會發出一種似吹管時的特殊聲音，后來人們用潮爾這種特殊的聲音來形容蒙古族的傳統多聲音樂。

其二，類指的潮爾。潮爾最主要的特征便是兩個及兩個以上聲部同時發聲，其中一個聲部持續低音，另一個聲部演奏或者演唱豐富的旋律，比如呼麥、冒頓潮爾、弓弦潮爾等。正是由于潮爾的這個特殊性，在蒙古族眾多部落中，各地又形成了不同的音樂形式，而這些都屬于潮爾類音樂，如表1：

表1 潮爾類音樂

“浩林潮爾”是一種特殊的唱法，演唱者可以同時發出兩個或三個聲部，持續低音和上面流動的旋律相結合。“潮爾道”是錫林郭勒地區流行的一種合唱形式的長調。演唱時，先由一位長調歌手高聲唱出襯詞之后，其他數名歌手發出持續低音為其伴襯（沒有歌詞），這位獨唱歌手在持續低音的烘托之下，唱出優美遼闊的長調。“弓弦潮爾”是科爾沁地區流行的弓弦樂器，演奏時雙弦同時發聲，內弦主要做持續空弦低音，外弦演奏旋律。新疆阿勒泰地區的“冒頓潮爾”，是一種特殊的吹奏樂器，演奏者表演時需要喉嚨始終發出持續低音，并利用發音時的氣流吹響管子，演奏旋律，形成雙聲部結構。可以看出這些不同的音樂體裁都是持續低音聲部與旋律聲部相結合，形成潮爾的音響效果。在科爾沁蒙古人的觀念中，說起潮爾必定是英雄史詩的伴奏樂器，而在新疆阿勒泰地區，潮爾必定是吹奏樂器冒頓潮爾。但是離開這兩個特指的地區后再說潮爾時，或者當兩種潮爾同時出現時，要加定語作修飾，以便將其有所區別，也就是說表述會因地域的不同而有所區分，語境決定了表述方式的不同。

“潮爾”一詞準確的體現了這些傳統音樂“低音+旋律”的音樂特色，那么符合潮爾樂器發聲體系的應都屬于“潮爾類樂器”。在表1中提到的弓弦潮爾，除了科爾沁潮爾之外，與其相似的同宗類樂器在演奏時同樣具有“低音+旋律”這一音樂特色，也應歸屬為“潮爾類弓弦樂器”。因其流傳地區的不同，其音樂表現也隨之具有多樣性，如表2：

表2 潮爾類弓弦樂器

另外，“潮爾類弓弦樂器”在演奏時最主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實音與泛音相結合，如譜例1中下方聲部凡標有○記號的在演奏時需要奏出泛音效果。

譜例1 察哈爾黑力演奏《太仆寺阿斯爾》節選

譜例2 葉克勒演奏 《父親的教誨》節選

其三，多聲音樂中的低聲部。在眾多帶有持續低音的雙聲部蒙古族音樂中，持續低音聲部也被稱為“潮爾”。呼麥演唱中低音聲部被稱為潮爾聲部。

綜上所述，對于潮爾一詞，其概念多義，很容易混淆。將同宗類的外弓弦樂器稱為“潮爾類樂器”，應是按照其發音特性和演奏特性來劃分的：1.雙弦同時發聲產生共鳴；2.實音演奏與泛音演奏相結合。每首樂曲都是兩個聲部同時進行，在藝人的意識觀念中，他們只要拿起琴，就是雙弦同時演奏，他們不會懷疑為什么不是單弦演奏，也許這就是“潮爾”在藝人頭腦中的概念吧。

三、“馬尾胡琴類樂器”—因“質”歸類

“質”在漢語中有多個含義，《現代漢語詞典（2002年增補本）》中對“質”有性質、質量、物質、樸素等多個解釋，而本文中所說的“質”是物質的含義。“馬尾胡琴類樂器”的提法最早是2009年通拉嘎提出的，文中說道：“傳統的馬頭琴泛指現代馬頭琴之前的所有‘馬尾胡琴類’樂器……它們同屬‘馬尾胡琴類’—用馬尾或者馬鬃制弦的樂器。”⑤通拉嘎：《繁榮與隱憂—談馬頭琴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內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第6頁。“馬尾胡琴”這個表述的最初文獻記載是在沈括《夢溪筆談》一書中：“馬尾胡琴隨漢車，曲聲猶自怨單于。彎弓莫射云中雁，歸雁如今不見書。”⑥［宋］沈括：《夢溪筆談全鑒》，道紀居士解譯，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2016年，第76頁。從其字面來看，主語為胡琴，定語為馬尾，筆者認為，用馬尾作定語，想必樂器某一部分的制作材料應是“馬尾質”。然而這個馬尾到底用在何處，樂器的形制究竟為何樣，在后來的文獻中均沒有諸多詳解，這也引起后世學者對此有諸多的猜測。筆者就學界對“馬尾胡琴”的觀點進行整理，并例舉幾種不同的觀點，見表3：

表3 “馬尾胡琴”的爭議觀點

除以上觀點之外，新疆藝術學院客座教授周菁葆曾發文認為“《夢溪筆談》中所說的馬尾胡琴大概就是我們現在仍然可以見到的葉克勒琴了。”?周菁葆：《絲綢之路上的“葉克勒”考源》，《新疆藝術（漢文）》，2017年，第1期，第9頁。到目前為止，該文章是對“馬尾胡琴”為何種樂器的相對明確的論述。馬頭琴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布林?布林（1940-），蒙古族，馬頭琴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馬頭琴藝術家、理論家、教育家，是現代唯一一位掌握馬頭琴、潮爾、葉克勒、黑力等樂器的多種演奏技法于一身的藝術大家。先生解釋說：“馬尾胡琴是由多根馬尾絲捋齊捋順成一根弦的兩弦外弓樂器，馬尾胡琴的界定不能只憑其馬尾弓拉弦為依據，而必須是多根馬尾絲捋齊捋順束成琴弦的外弓樂器，為唯一的界定標準，它是蒙古民族獨有的傳統樂器。蒙古民族各部落樂器形制各異、風格不同，馬頭琴、潮爾、葉克勒等馬尾弦的外弓樂器是同源分流的馬尾胡琴類樂器。”?口述采訪：2016年8月23日，呼和浩特，被采訪人家中。同樣，持有該觀點的還有莫爾吉胡?莫爾吉胡（1931-2017），蒙古族，國家一級作曲家、民間音樂理論家、教育家。先生，他曾在文中說過“和任何國家任何民族拉弦樂器的根本區別在于馬尾做琴弦……多條微細的馬尾毛梳縷成一條弦將其張于琴體上，從而發出渾厚而低沉的琴聲。”?莫爾吉胡：《“別石細哩”考證》，《音樂藝術》，1991年，第4期，第5頁。除此以外，烏蘭杰、柯沁夫等學者都持有該觀點。另外，科爾沁地區的弓弦潮爾蒙古語為“海麗嘎斯潮爾”，譯為“馬尾潮爾”，意指琴弦、琴弓為馬尾質。相關文獻記載，衛拉特葉克勒的琴弦與琴弓也一直均以馬尾束之。《欽定皇輿西域圖志》記載：“伊奇爾呼爾?葉克勒也被稱為“伊奇爾呼爾”。，即胡琴也，以木為槽，面冒以革……以馬尾為之。別以木為弓，以馬尾為弓弦，以弓弦軋雙弦以取聲。”?［清］劉統勛、傅恒等：《欽定皇輿西域圖志》卷四十，清光緒刊本，第二頁。還有在《皇朝禮器圖式》中記載：“燕饗笳吹樂胡琴，卷頸龍首，二弦，用弓捩之，弦以馬尾……龍首，方柄，槽橢而下銳，冒以革，后又棱二弦。”?［清］允祿、蔣溥等：《皇朝禮器圖式》卷九，清乾隆武英殿刊本，第四十一頁。清朝文獻中記載的這兩種樂器均以馬尾束之，其中《皇朝禮器圖式》所記載的胡琴與《元史·禮樂志》中所記載的胡琴是相同的。由此，我們有理由相信也能夠肯定地認為，至少在幾百年前，蒙古草原上就流傳著以馬尾為琴弦和琴弓的弓弦樂器。

對于弓弦樂器來說，馬尾弓是每個樂器所共有的，并不能清晰地體現出該類樂器的特點，惟有馬尾琴弦是蒙古族傳統外弓樂器所特有的，并沿用至今。而馬是北方草原蒙古游牧民族重要的生產資料和生活工具，一切生活都離不開馬的陪伴，將馬尾用在樂器上，體現了草原游牧民族的特征。在蒙古人心中，他們認為“馬尾胡琴類樂器”是蒙古民族固有的傳統樂器，因琴弦、琴弓用馬尾束之，因此與其他民族的樂器有所區別。演奏時多根馬尾弦同時震動，馬尾弓與馬尾弦摩擦發出的聲音低沉柔和、滄桑古樸，訴說著草原、自然與神靈。將該類樂器稱為“馬尾胡琴類”，應是按照馬尾的弦質這一特征而給予的定義吧。

小 結

“術語及概念無法脫離語境而孤立存在，它與運用它的主體和它所指的事物以及表述語境、表達習慣、指向目的粘連在一起，構成有關某一傳統的‘靈動’的話語。”?博特樂圖：《靈動的術語—蒙古族傳統音樂中的概念表述及其轉述問題》，《音樂藝術》，2018年，第2期，第92頁。究竟為何該類樂器的統稱能夠有多種不同的表述，且每種表述都能夠體現該類樂器的特點，它們到底如何劃分，使用哪一表述更為準確等問題是筆者對于該篇文章的思考源起。基于上述的解讀，三種不同的概念表述各有所指，因“形（外表形象）”、因“聲（發聲體系）”、因“質（制作材料）”，正是由于不同的關鍵詞，而決定了該類樂器所屬的概念和內涵，同時也體現了這類樂器的不同本質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