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勤
“內卷化”一詞出自《農業內卷化》,美國學者杜贊奇曾歸納其概念并將其應用于國家政權——指一種社會或文化模式在某一發展階段達到一種確定的形式后,便停滯不前或無法轉化為另一種高級模式的現象。[1]在尚未意識到方向有誤的情況下,創作者付出更大力量將原有文化模式繼續朝錯誤方向推進,最終到達瓶頸階段,無路可走。新海誠在打造自己的動漫世界時顯然陷入這一誤區,在《你的名字》大獲成功之后,他自以為影片內含的文化模式完美無缺,因此在《天氣之子》中,觀眾看到了更為細致壯麗的二維畫面、更加紛繁復雜的意象體系,但卻沒有因此領略到更加磅礴燦爛的藝術世界,反而陷入深度審美疲勞。緣何如此?因為新海誠一味追求動漫王國的幻境建設,卻又缺乏掌控建設過程的能力,由此忽視了文化發展的內在規律——文化模式應遵循螺旋式上升的發展趨勢,而非線性推進。這種蔓延得毫無邊際的“新海誠”式格調,最終并未為《天氣之子》增光添彩,反而使其喪失了《你的名字》的自然生命力。當個人風格在藝術世界中無限泛濫時,必然會威脅到其他思想的自然呈現,而一部好的作品應當是多聲部的、多種聲音平等對話的存在。可以說,新海誠在為自己戴上一頂王冠的同時,又用更為沉重的自我力量將其打碎。
一、形式走向末路
巴赫金評論托爾斯泰《三死》看似是復調,實則三種形式都起于一種外部客觀聯系,仍是一種“獨白”。新海誠的動漫亦是如此,其形式處處透露出試圖包羅萬象的野心,紛繁復雜之處,不一而足。但他的作品中包羅的萬象大多具有同質性,因此造成了一種表層的“喧鬧”景象,實則在更深入的層次上仍是由眾多具有相同性質的事物組合而成的單聲部形式,看似深意沉沉,實則畫蛇添足,是韋恩提到的“方法開始壓倒內容”[2]的典型表現。
(一)二維畫面強融數字技術
日本早期動漫大家宮崎駿注重線條與形狀的和諧,反而對場景與人物的真實程度不甚在意,因而其作品往往有一種動人的粗糙感,盡顯日式傳統浮世繪風格。新海誠轉而走向一條與前輩截然不同的形式革新之路——在傳統二維畫面基礎上疊加數字技術,創造出真實感與夢幻色彩兼具的作品。
新海誠的動漫制作步驟大致如此:選取照片—依據照片手繪—使用Photoshop等現代數字技術轉制為影片畫面—集合制作成電影動畫。
《你的名字》中許多畫面都是二者結合的典范。男女主角在已經干涸的系守湖堤壩上會面,二人的時空距離被一道繪制成白熾燈般的豎長光線隔開,天空以青黑色為基調,配之以亮感稍強的云朵和繁星,天藍色的光束拖著長長的尾巴不知從何處而來。這幅構圖發源于新海誠的手繪,一根根清晰的鉛筆線條勾勒出人物輪廓和地面場景;光影部分輔之以數字技術進行疊加;最后綜合調整,完成這一超越時空的會見場景。再看背景畫面構造——以春天的日式小鎮照片為模板,簡單勾勒出田野與幽長小徑的線條,根據近大遠小的透視原理細繪路徑盡頭的三葉等人,現代式的電線桿矗立在藍天之下,與周遭的田園風光形成強烈對比,最終都市景觀被消融在農業小鎮中。清亮的藍天使用新媒體技術合成,傾瀉而下的陽光將遠處的人影凸顯得極其分明,這明顯采用了光暈制作與光感添加技術,而電線桿的倒影則采用模糊技術合成;最后綜合調整色調,使其呈現出春日融融的整體氛圍。
《天氣之子》通過現代技術再度加持,反而消解了傳統二維畫面的原始力量感——一種似真非真、自真實世界突圍而出直抵藝術高境的超越性。新海誠曾說過:“希望讓花費時間、精力和路費、電影票錢的觀眾能夠從影片中得到滿足,所以在背景的畫面中盡量追求真實的效果,這樣讓觀眾有一種自己也會出現在畫面中的代入感。”[3]但以去除原始生命力為代價的真實顯然將《天氣之子》推入困境。真實太過,動漫已與攝影機鏡頭下呈現的畫面相差無幾,機械化的“批量復制”感撲面而來,難免會勸退本想在二次元世界中尋求慰藉的固定觀眾群體。
《天氣之子》陰雨連綿的劇情設定使得影片充斥著一種暗沉氣息。新海誠多次以上帝視角觀照被惡劣天氣席卷的東京都市——高低不一的建筑樓層在黑夜里閃現微光,淺灰色的天空與大地上的人工景觀融為一體,畫面中的粗略馬賽克多用純色代替,明暗交界線被現代技術處理得更加微妙且不易察覺,遠處一道仿若從市政大樓而來的光束映照在最高的建筑樓側面。具有鐵質般冷硬感的都市夜景一瞬間暴露在觀眾眼前。沒有濾鏡與色彩調和的加持,東京的面目多了照片般復拓的真實,卻少了小清新格調。影片中對細節的處理亦更加苛求且依賴現代三維技術——水滴滴落在濕滑的地面上,水滴破碎后的剎那間,甚至可以看到毫米大小的水珠四散開來,音效也有意采用現實中水滴滴落的聲音,纖毫畢現的畫面構圖使觀眾忘記自己身處動畫世界。光影描繪是新海誠的強項,在《天氣之子》中更是被表達得淋漓盡致,久違的陽光灑落在女主角身上,泛濫著彩色亮點的光圈或大或小地分布在屏幕中……細節處的精細刻畫著實令人贊嘆,但卻并非動漫應該追求的效果,反而更肖似一部寫實主義電影的巧奪天工。日式動漫以二維畫面特色在國際動漫中突圍,數字技術可以作為增光添彩的輔助工具,卻不能喧賓奪主,否則日漫終將走向美國迪士尼動漫風,如此一來,新海誠企圖創造個人獨特形式的嘗試必然落空,而且反倒會喪失日式動漫的民族特色,為了突出個人風格最終卻反倒在國際化風格中“泯然眾人矣”的結果顯然不是新海誠的初衷。
(二)“膨脹”的意象體系
符號和意象都是承載和傳遞信息的中介,藉以交流知識、思想和情感。包括電影在內的任何傳播媒介都需借助某種符號或意象將藝術信息傳達給觀眾,并通過觀眾的讀解而產生意義與價值。[4]因此,意象體系的建構應當是一種雙向運動模型,涉及電影世界本身與觀影者群體。新海誠在《你的名字》中尚且能夠在建構意象網絡的同時把握尺度,運用合適的符號作為傳達影片主旨的線索;但隨著《天氣之子》的上映,觀眾明顯感覺導演急促地對外輸出,失去了掌控意象網絡的能力,這難免打亂藝術世界內部節奏。符號數量的過多出現不僅沒有建構起有序完整的意象體系,反而顯得某些畫面過于冗雜多余,以致整部影片走向內卷化狀態。
《你的名字》中的各類型意象分布清晰且數量適當。女主角三葉身邊的三位直系親屬構成了影片的人物意象組別——老邁健忘的外婆充滿一種荒誕的神秘氣息,她象征著一位啟示者;嚴肅冷漠的父親是權威的化身,代表著女主角必須反抗的對象;妹妹在男女主角之間充當著調和劑般的角色。物體意象由結繩與彗星災難組成,結繩被外婆賦予時間的概念,“聚攏、成形、捻轉、回繞,時而返回、暫歇,再聯結”。彗星在小鎮上空產生裂變,它是災難的實體,但同時亦是故事的生發點與情節的高潮階段。
《天氣之子》中的意象網絡更加復雜,且這種復雜狀態沒有秩序,因而雜亂無章,反而失去了本該具有的和諧美感。新海誠幾乎將《你的名字》中的意象體系完整還原到了《天氣之子》中,且為了使整個系統更加“豐滿”,他刻意增添了許多不必要的人物和情節,造成一種“喧鬧吵嚷”之感,形式的表層復雜性被推至巔峰,冗雜的結構中包含了太多無用元素,也就意味著走到絕境。接受男主角帆高采訪的老婆婆預言晴女最終將會神隱的悲劇,成為啟示者的化身;事務所老板圭介始終扮演一個成熟長輩的角色,雇傭童工、克扣工資以及最后由于警察上門而不得不辭退帆高……一系列行為都暗含著對成人世界中各種規則的臣服;陽菜弟弟責備男主角的行為堅定了男主角喚回陽菜的決心,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兩位主角感情線的粘合劑。在這些人物之外,新海誠為《天氣之子》添加了更多無關緊要的人物,企圖建構一個更加復雜的角色體系,例如誘騙陽菜的邪惡男人、警察、女大學生夏美、喪夫后祈求晴天以召回亡靈的優雅婦人……這些曇花一現的人物很難被納入原有的意象體系,所承載的意義也極為微小。在物體意象層面,《天氣之子》陷入了同樣困境——多次出現在特寫畫面中的圭介的指環、手槍、晴天娃娃和糖果、類似于魚類的不知名生物體、暴雨……時長不過兩小時的影片充斥著大大小小的物體符號,但因數量過多,導致每一個符號都不夠厚重,因此難以支撐其本該承載的象征意義。每一種符號所表達的含義又相互交叉,造成了意象體系的過于龐雜,這好似一部長篇小說應具備的復雜結構,顯然不能被一部電影所消化。
二、內容陷入瓶頸
(一)主題刻意
新海誠的故事,大多以少男少女的懵懂初戀為主要內容。兩部影片都以未成年人為主角,精心刻畫這個群體的情感萌發過程。相對于《你的名字》中的兩位高中生主人公,《天氣之子》中的主人公更偏向低齡化,未滿16歲的帆高與陽菜在偌大的東京城相遇相知,連陽菜弟弟的感情生活也分外精彩。低齡化設定確實更能激起觀眾對少年懵懂愛戀的憐惜與感同身受的回憶,但難免有為突出懵懂而刻意為之的嫌疑,而且也無益于青少年的健康成長。
《你的名字》開篇通過男女主的晨起反應點明交換身體的奇幻情節。三葉所在家族的神秘傳說和外婆手中代表時間的結繩作為后續線索將奇幻情節串聯,繼而是百年難遇的彗星裂變造成的災難,更為這個清新的愛情故事增添濃重的宿命色彩。導演成功塑造了一個以奇幻感為核心的完整嚴密的網絡體系。
《天氣之子》中,奇幻感被人為化地無限擴大,然而影片故事框架又不能完美將其含納,因此造成一種迷信多于奇妙的荒謬感。偶然性是必然性的補充方式[5],但卻不是全部。影片開頭描繪帆高離開小島坐上輪船的畫面中,暴雨呼嘯之下的波濤洶涌令人心悸,仿佛這不是自然的力量,而是冥冥中的神靈作怪;后續情節中雖然有暴雨襲城卻不如這般狂烈,如此必然造成開頭情節與影片整體的斷裂,這種斷裂感來自于導演對奇幻感的強烈渴望與刻意突出,實際并無必要非得如此。陽菜召喚晴天的超能力令人向往,但為了表明這一超能力的可貴而將東京設定為每時每刻都受到暴雨侵襲的災難性城市是否可行,顯然有待商榷。晴女神隱后長眠的天堂設定也太過簡單,既沒有解釋天堂中類似魚類的不知名生物體到底是什么,也沒有為天堂建立一個令人信服的神級秩序——難道自古至今只有陽菜一個晴女?其他與之相關的神職人員在天堂中竟然沒有絲毫體現,這種失誤明顯暴露了新海誠為《天氣之子》制造奇幻感時的急功近利、倉促而就,刻意堆砌的奇幻主題必然難以形成像《你的名字》那樣秩序井然的網絡體系。
新海誠的電影習慣性地將空間撕裂,尤其是將都市與田園對立,從而營造矛盾感。例如這兩部影片都刻意將東京空間與鄉鎮空間劃分明顯界限。《你的名字》將男女主角分別放置在東京與小鎮,天然生出一道不可逾越的時空界限。片中多次暗示女主對小鎮簡陋設施和人情關系的厭煩,繼而衍生出對東京的向往,在這個意義上,兩個空間也能順理成章地對立。《天氣之子》劃分空間的手法則拙劣許多:初中畢業的男主角因為沒有追上一柱光束從小島離家出走,來到東京都市與孤兒陽菜相遇。男主角離家的原因無法迎合正常邏輯,女主角身世的詳細敘述亦極為缺乏,仿佛他們的動機完全為兩個空間對立而服務。缺少靈魂的人物使得故事敘述陷入瓶頸。
(二)情節生硬
《天氣之子》中,新海誠極力塑造一種奮力追求愛情的浪漫語境,但這一語境的形成卻是以犧牲絕大多數人利益為前提。這樣粗糙的處理方式,不僅使影片被動地陷入了想當然安排劇情的局面,而且片中那種為滿足個人私欲,就凌駕于法律、道德之上的價值觀,對于未成年人是極不健康的反面教材。[6]影片多處情節違背社會合理邏輯且無法相互呼應,情節的荒謬產生連帶效應,導致人物立場不穩、線索缺乏連貫性、主題繁多卻不鮮明、價值觀錯誤等系列問題。
《你的名字》中男女主角在災難來臨前合力拯救小鎮的刺激緊張的畫面令觀眾癡迷,同時也讓新海誠看到了利用奇幻大敘事來架構新世界觀進而彌補劇情漏洞的一絲希望,因此他在《天氣之子》中著力于打造情節的緊張感,用力過猛的結果便是影片始終徘徊在災難來臨前夕的躁動基調中,而這種基調的壓抑氣息不僅打破了新海誠以往的溫馨風格,而且使故事發展趨勢持續走高,沒有急緩交錯的情節安排怎么能成功敘述?如同一根繃緊的琴弦,再怎么撥動,都只剩尖銳的單調音符。
不合情理是影片的一大敗筆,導演為了含納前述的過多意象、主題,不得不對情節進行擴容處理,擴容的一大消極效果便是各個微小情節的相關性被強行聯結,如此必然導致影片情節的生硬。男主角帆高不顧被狂風卷入海中的危險走上甲板,撿到槍支自我安慰是假槍而后一直隨身攜帶,在東京流浪時生活窘迫卻始終不愿回家,為救女主角多次違抗警察且一直沿著鐵路軌道奔跑……除此之外,情節缺失讓影片有斷層的致命弱點——圭介因妻子離去喪失斗志,這明顯是一個豐滿人物性格、聯結故事要點的元素,但導演卻并未對這一元素進行完善;夏美沉迷于尋找工作,卻在影片結尾都沒有給出一個結局;誘騙陽菜的惡人沒頭沒尾地出現,無法有效推進情節發展;片尾老婆婆談起“東京多年前本就是一片汪洋”,突然出現的論調仿佛只是為男女主角沒有拯救城市而開脫,與故事整體聯系極其微弱……新海誠一味突出故事的緊張氣息,卻忽略了對影片全局進行有效關照,削弱了藝術世界的整體性美感。
結語
修辭通常作為一種為影片內容添彩的手段存在,內容則應與修辭搭配適宜且松弛有度。新海誠在自我建設過程中難免喪失真意,修辭(畫面、意象)化程度遠超內容足以承載的力度,且影片時長又難以容納過于密集的主題和生硬冗雜的情節。從好評如潮的《你的名字》到反響平平的《天氣之子》,在形式與內容兩方面均陷入內卷化狀態的新海誠,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日漫的整體問題。難以前行的日本動漫發展趨勢也給國漫提供了前車之鑒,警醒中國動漫制作人要積極探索不同方向的創作路途,創新影片形式的同時合理安排故事內容。
參考文獻:
[1][美]杜贊奇.文化權利與國家[M].王福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53.
[2][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M].華明,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87:250.
[3]宋詩揚,王乃真.動畫影像的“文學作家”——新海誠[ J ].大眾文藝,2016(09):192-194.
[4]潘源.電影符號學與電影意象論比較研究——探尋中國電影學派理論建構的基石[ J ].藝術評論,2019(10):42-55.
[5]李亦中.“巧合”備忘錄——論中國電影情節與人物關系的一種常見模式[ J ].電影藝術,1991(04):32-39.
[6]柳逢霖.畫面精美亦需打磨故事[N].遼寧日報,2019-11-08(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