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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悶的象征》對田漢早期話劇創作的影響

2020-06-29 07:44:34高迪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20年2期

高迪

摘? 要:《苦悶的象征》是廚川白村集大成的文藝理論著作,文藝是苦悶的象征是它的核心觀點。田漢有留日經歷,并訪問過廚川白村,受他的影響很大。田漢的早期話劇重視人的精神,常以靈與肉、理想與現實的沖突為主題,具備廣義的象征主義特征。同時,他也注意選取現實題材,兼顧“暴露人生”與“美化人生”,使“人間味”與“藝術味”并存。

關鍵詞:田漢;早期話劇;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

《苦悶的象征》是廚川白村“文藝理論及美學思想的集大成”,被認為“幾乎涵蓋了廚川白村文藝理論及美學思想的全部精要”{1}。

田漢是中國現代作家中較早接觸廚川白村的人,并被看作向中國介紹廚川白村思想的第一人。1920年,田漢與郭沫若初識時,就提到過自己“在東京的時候,訪問過廚川白村博士,很得了些有益的教訓”{2}。工藤貴正指出,至少在留日的創造社同人中,在他們對文藝論的交流里,對于創造社成立之初“文藝是苦悶的象征”之說的提出者是廚川白村這一看法,應該已經成為共識③。

田漢的文藝思想淵源較為復雜,廚川白村雖僅是其中之一,但頗為重要。田漢文論中對廚川白村的大量引用自不必贅述,其早期話劇更可看作“苦悶的象征”說的創作實踐。探究《苦悶的象征》對田漢早期話劇的影響,有利于我們了解田漢與西方文藝思潮的關系,也能為研究他的文藝與社會二元觀及30年代“轉向”提供一種可能。

本文的早期話劇劇本范圍是從《梵峨璘與薔薇》到《南歸》。雖然《苦悶的象征》雜志本1921年1月1日才發表,但廚川白村的一些觀點已經體現在《文藝思潮論》等著作中,二人也早有交游,因此文中也會涉及田漢1921年之前的作品。

一、文藝的根柢:生命中的兩種力

魯迅將《苦悶的象征》的主旨歸結為“生命力受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4},這可以說是《苦悶的象征》的題解。“生命力”是廚川白村文藝觀的關鍵詞之一。 “創造生活的欲求”和“強制壓抑之力” {5}作為兩種力相互碰撞,產生“drama”,或者說一切藝術。

創造生活的欲求,是“只尋求著自由和解放的生命的力”⑥,它是突進、跳躍的。人間高貴的生活是表現個性,“專由自己內心的要求而動,不受著外底強制的自由的創造生活”{7}。代表“自由的創造生活”的,藝術自然是其一。另外,那種不為因襲、家名、財產,只為把自己全部投出于所愛的人的面前的戀愛,也是一種自由的生活{1}。戀愛與文藝相互聯系。當生命燃燒,個人努力想全我地本質地生活,戀愛的心境可以“導引他至足以更新生活內容的強大的感激與法悅”,這境地,就是屬于詩與藝術的世界。{2}田漢對這兩者都頗有感悟,用董健的話說,“他是‘情種,又是‘藝癖”③,戀愛與藝術也就成了他早期作品中的常客。

(一)戀愛

田漢早期寫戀愛問題的話劇有《咖啡店之一夜》《靈光》《獲虎之夜》《落花時節》《湖上的悲劇》等。他對戀愛題材的重視,離不開時代背景,但也留下了廚川白村的痕跡。有學者說,“要系統研究廚川白村的文藝思想,尤其是研究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說,就不能不讀他的《近代的戀愛觀》”{4},他的戀愛觀與文藝觀緊密聯系。

1920年代初,娜拉在中國成為個人主義覺醒、婦女解放的代表,廚川白村的戀愛觀則超越了“娜拉時代”。他認為娜拉只是階段的產物,她是個人主義覺醒的代表,卻在客觀上否定了戀愛。個人主義的覺醒只是認識到了第一自我,而真正的戀愛使人發現的是“真的深的第二自我”。他也解釋了戀愛中苦悶的來源:

“那欲愛而不得愛的苦痛,失了愛以后的生活的寂寥,皆由不能滿足這真的深的自我而起的。”{5}

顯然,廚川白村更關注戀愛問題本身,企圖對之進行觀念的重塑,而不只將其作為打破封建舊道德的突破口。他抱著“戀愛至上(love is best)”的態度,提倡靈肉一致的戀愛觀,“靈與肉的強烈欲求,唯在這上永久作了美好的詩,永久地開著花”⑥。

田漢對戀愛的認識接近廚川白村,劇中的戀人也不做概念化的“出走”,而是懷著已經覺醒的自我,品嘗靈與肉之間的苦悶。《靈光》里的顧梅儷說:“我雖是Christian,卻不是想學原始的基督教徒那一樣,把靈魂送到天上,把肉體打入地獄。我當然不愿被你們男子看作獸類一樣,專門滿足你們的性欲沖動,也不愿被你們男子看作天使一樣,專門滿足你們的精神戀愛。一言以蔽之,我們都是人,我們要求我們人的戀愛就是了。”{7}這和廚川白村的戀愛進化論一樣,把承認人格看作戀愛的基礎,而不是獸性或是神性。詮釋戀愛至上的人物更不在少數,《梵峨琳與薔薇》《靈光》《湖上的悲劇》《獲虎之夜》里的戀人都是如此。他們戀愛或是受家族期望的壓抑,或是受救國責任的限制,詩意感傷之下潛藏著生命力的躍動,于是就到了《苦悶的象征》的觀點:

“精神和物質,靈和肉,理想和現實之間,有著絕不調和,不斷的沖突和糾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這沖突這糾葛就該愈強烈”{8}。

戀人的苦悶之所以能激動讀者,正在這生命力的旺盛,在敢于突進和飛躍的姿態。

對靈肉一致的追求也體現在婚外戀愛里。田漢在給郭沫若的信中說,自己想寫“real life or scientific life 與real life or artic life 的沖突” {9},這種沖突尤其表現在戀愛問題上,他打算以郭沫若與安娜的婚外戀愛做“model”。

廚川白村表示,“失了愛的虛偽的結婚生活,在能批判與自省的近代人,確是斯德林堡的所謂‘地獄的生活”,“即使一夜的結合,如果其間有著戀愛,那就確是結婚,不是賣淫。沒有愛的夫婦關系,雖持續到了白發的四十年五十年,人間所作成的制度,雖怎樣地加以承認,在神的最后的審判庭上,終究是一種強奸生活,賣淫生活”{1}。田漢的態度與之相似,但他對這一問題也有自己的思考。《落花時節》中的曾純士,是一個愛著胡女士,不愛妻子,卻仍與妻子維持婚姻的人。章雨田評論他“徹頭徹尾是個好勝的人,他要用意志征服他的感情。”韓世俊則認為這是害怕舊社會攻擊的膽小的行為。這一討論以“人生始終是一種悲劇” (章雨田語)作結{2}。韓世俊和章雨田都是較為徹底的人,章雖然對曾表示理解,但自己對戀愛是抱著“all or nothing”主張的。曾純士不愿像章雨田那么“惡魔”,不愿讓妻子和孩子受傷害,只能將自己變成一個悲劇人物。丁濤指出,章雨田的模特是田漢,曾純士的原型是田漢的好友左舜生③。田漢自身并不與曾純士同調,但他也從好友的身上看到了這個問題的復雜性。不過,以苦悶的象征說來看,向現實妥協的曾純士表現出的悵惘,不如其他作品中的戰斗著的人有“生命力”。

二、苦悶的書寫:精神分析與象征主義

廚川白村受弗洛伊德學派的影響,通過對“夢”的理解和闡釋,提出藝術最大的要件在于“具象性”,“賦與這具象性者,就稱為象征(symbol)”。廚川白村的象征主義是廣義的,幾乎可以包含一切藝術,超出了19世紀法國的象征主義。象征包括“借了簡單的具象底外形(顯在內容),而在中心,卻表顯著復雜的精神的東西”,也包括較為復雜的“諷喻(allegory)、寓言(fable)、比喻(parable)之類”。同時,他也不否定“竭力忠實地將客觀的事象照樣地再現出來的態度”,將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的極致看作是同一的。{4}他并不排斥種種“主義”,而是把它們都歸入到“真的生命的表現”的創作原則當中。這種創作方法和開放的態度,在田漢的早期話劇里也留下了痕跡。

(一)精神分析

“兩種力的沖突”形成了生活的苦悶,廚川氏借用弗洛伊德的學說進一步指出,正是由于“前意識”隔開了“意識”與“無意識”,形成了一種監督,苦悶才能夠產生,并成為一種精神傷害,埋葬于“無意識世界里的盡里面”。藝術應當以“收納在內底生活里的那些印象和經驗作為材料”{5}。這體現了他對展現人的精神領域的重視。但這不代表否定了表現現實。精神上的苦悶是經由現實產生的,文藝作品來自于“生活內容的深處的人間苦”。廚川白村不滿弗洛伊德把一切都歸于“性底渴望”,將它換成“最廣義的生命力的突進跳躍”⑥。

田漢的作品也表現出對精神的強烈興趣,他將人的精神領域作為戲劇沖突發生的場所,以此展現“人間苦”。

董健指出,田漢反映生活的手段是超寫實的,“他不求生活實相之逼真的摹寫,而求真實感情之暢快的抒發”{7}。丁曉紅總結為“戲劇情節結構的情感化”和“戲劇沖突的情感化”{8}。田漢劇作的抒情場面很多。除了戀人間大段的互訴衷腸,還有借藝術家角色進行的情感表達。例如,《咖啡店之一夜》寫到俄國盲詩人彈起吉他:“光景他也想起家鄉來了吧。咳,藝術家的悲哀!人生的行路難!”{9}《南歸》里有詩人寫在樹皮上的詩和他多段的吟唱。人物的詩意語言更是常見。可以說,他們的語言本身又形成了一個屬于人物的藝術作品。田漢通過藝術作品——藝術家——藝術作品的嵌套方式,進入到“生活內容的深處”,獲取精神探索的縱深感,揭示已經內化在精神世界當中的人間苦。這正是廚川白村強調的,因苦悶隱藏在潛意識中,“作家要穿掘人物內心,表現出心底深處隱藏的矛盾沖突”{1}。有時,這種情感真實,會犧牲細節真實,產生詩化語言和角色本身不相符的情況,比如《獲虎之夜》。黃大傻陷入自己的內生活,將潛意識里的苦悶被發掘到意識的層面。這個任務,本是詩人應當承擔著的。于是黃大傻講話不像農民,而像詩人,說出“那窗子上的燈光打遠處望起來是那樣朦朦朧朧的,就像秋天里我捉了許多螢火蟲,蓮妹把它裝在蛋殼里”{2}。

“戲劇沖突的情感化”,來自靈肉沖突的主題,戲劇沖突的力度某種程度上依賴于主人公靈肉沖突的力度。例如《古潭的聲音》,沖突不在于詩人、母親和美瑛之間,而在于“生與死、迷與覺、人生與藝術”③之間,這種緊張極了的斗爭在美瑛的腦海里發生,使她終于受了古潭的誘惑。同樣,《咖啡店之一夜》《名優之死》里,作者沒有強化人物間存在著的矛盾沖突,而是著重展現人內心的情感沖突和靈肉沖突。田漢挖掘潛伏在內生活的深處的精神傷害,從鑒賞論的角度看,是通過藝術的媒介展現苦悶,使讀者發現自己的無意識心理。《南歸》里的少女就承擔著讀者角色。她讀樹干上的詩,聽著詩人的流浪故事,在精神上逐漸遠離了農村的務實觀念,把詩人當成自己的“神”。少女對詩人的追隨正體現著“詩人和藝術家所掛的鏡中,看見了自己的靈魂的姿態”{4}。

田漢的話劇帶有夢的色彩,有時也直接借用“夢”表現人物潛意識世界。《靈光》的顧梅儷,為排遣苦悶讀起《浮士德》。夢中,她就隨著Mephist到相對之崖游歷去了。她看到自己的親故成了凄涼之境的難民,饑腸轆轆地行進著,富翁則在船上,從難民里挑選歌童舞女,她卻站在岸上不能應親人的呼喚。隨后,她又看到德芬與朱秋屏的戀愛。這夢境,全是她平日內心潛伏的苦悶。醒來后,她有意識地欲將這夢成《女浮士德》。“醒夢”正是田漢對新羅曼主義的認識,把睡夢寫成“醒夢”,也表明了夢的改裝與文藝作品的象征之間的聯系。廚川白村認為,“無關心(disinterestedness)”是文藝的快感的要素,藝術需要在某種程度上將人從實際生活的場景引開,而進入夢的境地。{5}《顫栗》里,田漢寫了一段噩夢一般的故事。兒子從小受人恥笑,失了做人的資格,胸中有無處發泄的苦悶,變得神經錯亂,用刀殺了自己的母親。最后他清醒過來,卻發現殺的是一條狗。母親則正因為自己曾經有過一個罪惡的結晶,做著丈夫殺了自己的夢。他們夢的根源,都是自己早些時候的人生經驗。這些精神傷害藏在“無意識”里,做夢時就被搬到意識的舞臺上來了。

(二)象征主義

藝術家對精神苦悶的挖掘,是通過象征表現出來的。夢通過改裝把潛意識里的欲望提到意識層面來,這種改裝在藝術中就是象征。“對他而言,‘苦悶的象征就是藝術,就是對受壓抑的欲望(苦悶)進行改裝作用(象征)的創作活動”⑥。

廚川白村認為,夢與文藝一樣,都是以絕對的自由表現出來的,是價值顛倒的世界,也是超越利害、道德等一切估價的世界。因此這個世界不必一定是“moral”的,也不必一定是“immoral”的,應是離開了“實際底”世界的“non-moral”,文藝能夠對平日里被壓抑著的生命的“危險性,罪惡性,爆發性”進行自由表現{7}。這種觀點給了藝術更大的空間,使之得以通過出走、酗酒、自殺,甚至在錯亂中弒母等行動來表現人的苦悶。

“藝術到底是表現,是創造,不是自然的再現,也不是模寫”{1},廚川主張將現實用象征手法進行“改裝”,使思想和概念具象化。《顫栗》就把人的苦悶“改裝”成了殺與被殺,把對家庭和父親的叛逆表現為代表光明與自由的出走。

《梵峨璘與薔薇》里,田漢通過“梵峨璘”和“薔薇”的象征將愛情和藝術具象化。丁濤將此劇的情境構成分為五個要素: {2}秦信芳留學帶回來的“梵峨璘”,是新藝術的象征,他給柳翠的純白的薔薇,是純潔的愛情的象征。第四幕中,兩人都以為柳翠要嫁給李簡齋,他們會面時,柳翠“拉著梵峨璘登場”,秦信芳則“急入內捧出那瓶薔薇花來”,結尾團圓時,柳翠抱著薔薇睡在信芳懷中,信芳為她拉琴。梵峨璘與薔薇隨主人公的際遇變化反復出現,凸顯藝術與愛情的主題。《南歸》里,漂泊的具象化產物是一只破鞋。對于母親來說,這鞋不過是辛先生不要的東西,但對少女來說,鞋里有她對詩人的期盼,對于詩人來說,鞋里潛藏著他“舊日的游蹤”“心頭的痛創”。他吟唱道:“破鞋啊,何時我們同倒在路旁,同被人家深深地埋葬?鞋啊,我寂寞,我心傷。”③這只鞋,正是詩人精神創傷的“潛在內容”,作者“借了簡單的外形(顯在內容)”,來表現這一復雜的精神的東西。

田漢也借用外形更加復雜的象征進行創作。廚川白村認為,如果這種復雜的事象,“備了強的情緒底效果,帶著刺激的性質,那便成為很出色的文藝上的作品”{4}。這方面典型的是《古潭的聲音》。劇的靈感來自俳句“古潭蛙躍入,止水起清音”。田漢將藝術飽和的瞬間象征化為蛙與水相觸發音的剎那,“那一剎那就是悟入文藝與人生之真諦的最貴重的門”{5}。他用象征劇的方式,書寫著古潭對藝術至上者的永恒的誘惑。田漢在自序中把藝術至上者的世界比喻為美夢的世界,而非安眠的世界。美夢不等于安眠,夢是存在著精神活動,這個比喻表現出他對于“夢”的自覺。

廚川認同克羅齊精神活動的創造性的理論,認為深入的描寫,是作者挖掘自己的內心深處發出藝術。他強調表現個性不是“小我”或“小主觀”,客觀主義的極致與主觀主義的極致是合一的,都是真生命的表現,對客觀事物忠實再現的態度,能使作家從無意識中表現自我。文藝深掘現實,連同無意識心理都把握住,就能暗示未來,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便合二為一。⑥田漢對此持有同樣的觀點,以為“這些問題本來不成問題”{7}。《為豫言的詩人》一節指出,“在大藝術家的背后,也不能否認其有‘時代,有‘社會,有‘思潮”,“詩人也捉住了一代民心的動作的機微,而給以藝術底表現”{8}。這就指引藝術家走出自我,走向社會。田漢的《蘇州夜話》《江村小景》《午飯之前》《黃花崗》等劇,都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反映軍閥混戰、工人運動、起義革命等社會現實。1923年,田漢還反思了《梵峨璘與薔薇》藝術上還不夠成熟的問題 ,說自己當時不了解鼓娘的真實生活,沒有抓得現實。他指出:“凡作劇必先抓得若干之現實的題材,加以十二分精到的研究,再縱其靈妙的想象,而施以剝蕉似的錘釘似的緊張的描寫”{1}。

田漢對藝術性的追求一直沒有停止,他曾在《近代戲劇文學及其社會背景》中表示,戲劇離不開社會,同時也應當具有文學性、真實性。他十分重視劇本能否打動觀眾的問題,1933年《回到自己的園地》還強調“豐富的高度藝術化的戲目底創造”{2}。廚川白村也在《苦悶的象征》中表示,如果謀篇時想有意識地表現某種概念,作品就會成淺薄的做作物,“欠缺打動讀者的生命的偉力” ③。

三、審美的觀照:“人間味”與“藝術味”

廚川白村與田漢并不將“為人生”和“為藝術”嚴格區分,這使田漢的早期話劇“人間味”與“藝術味”并存。譚桂林認為,苦悶的象征說“在創作上構成了田漢美學追求的獨特性”,包括富于現代意味的取材和“悲喜兩元生活的微妙調和”的風格。{4}這悲喜兩元,其實就是“人間苦”和“藝術美”。人生的苦悶,一方面構成田漢劇作的“潛熱”,一方面經由加工升華為藝術美。

(一)苦悶的熱力

文藝的本質在于兩種力的沖突,劇作里保留著生之戰斗的人間味。人間苦潛伏在無意識中,正如顯在的夢的深處潛藏著精神創傷一樣,呈現在文藝作品中,就成為一種無意識里的“潛熱”。

《苦悶的象征》里講道:“我們的生活力,和侵進體內來的細菌戰。這戰爭成為病而發現的時候,體溫就異常之升騰而發熱。正象這一樣,動彈不止的生命力受了壓抑和強制的狀態,是苦悶,而于此也生熱。”于是,文藝就成了“有情熱的關照(impassioned contemplation)”、“情想(passionate thought)”和“諧和的瘋狂(harmonious madness)”{5}。田漢的早期劇作就有這種特征,人物的精神在壓抑下近乎“病態”,像“人間苦”的高熱患者,美瑛在躍入古潭之前,就是發著熱的。

林澤奇因為戀愛的苦悶獨自到咖啡廳喝酒,想“把我的情感盡量地爆發一下”⑥。咖啡廳里有許多個苦悶的,拼命喝著酒的林澤奇,還有一位唱著哀歌的俄國盲詩人。這里就是一個生活欲望沸騰的空間,聚集著頹廢的、漂泊的人們,他們“借著夜色,可以無拘無束地抒發對人生命運的感悟、對個體生命漂泊不定、上下求索的感傷”{7}。后來,素持禁酒論的白秋英也因失戀加入其中,感到自己“熱得很,心里像火燒似的”{8}。酒、女人與歌,都能使人離開壓抑,“經驗著‘夢的心底狀態”,只不過,前兩者是在肉感方面的,是淺薄的亢奮。{9}無論如何,店里的人通過酒精,試圖把“潛熱”發出來。這種熱力也體現在人物語言上。林澤奇說:“我的憂愁,好像地獄中間的綠火似的在我的心底燃著,燒著。”他又將人的一生比喻為沙漠上的旅行,說到不能自已處,俯在白秋英的膝上哭起來。他痛快地訴說著:“這一種永遠的煩悶,這就是我的宿命嗎,秋姑娘?啊!永遠的煩悶!”白秋英也感嘆:“啊,人生!這樣寂寞!”{10}廚川白村說,文藝是人們在對人生有著“極強烈的愛慕和執著”以至于負傷,“放不下,忘不掉的時候”發出來的種種聲音。{11}人物的詩化語言,也就是屬于他們的“文藝”。這些聲音飽含著人間的苦味,人物在靈肉生死間的掙扎,使作品被籠罩在一股生命的熱力當中。

《獲虎之夜》里的黃大傻,看上去“傻顛顛”的,其實也不是真傻,在蓮姑的事上不如說是一種執著。他說,“我實在是個傻子,我明曉得沒有愛蓮姑娘的份兒,我偏舍不得她”。他明明可以去學做生意,為留在蓮姑娘身邊,卻甘愿過著流離失所的生活,為望一望她窗上的燈光,被雨點打濕也不要緊。他感到“寂寞比病還要可怕,我只要減少我心里的寂寞,什么也顧不得了”{1}。《獲虎之夜》是一出很“熱”的劇。事情發生在緊張的捕虎的冬夜,地點是“火房”,這里有虎、獵槍、愛、鮮血,和一對執著的戀人。蓮姑娘等這只陪嫁老虎,像等命運的宣判,她是怕見這只催命虎的。相反,等虎的男子們卻一直熱鬧地聊天,給火爐添著柴,把陷籠換成抬槍的細節也為下文埋下伏筆,老虎母子的復仇故事,增加了劇作的熱力,整個過程充滿焦灼感。蓮姑娘和黃大傻沒有一個屈服,一個被打,一個自殺。丁濤指出,《獲虎之夜》營造了兩個不同世界,即功利的世俗世界和超功利的情感世界。{2}情感世界里的黃大傻是“顛”的,蓮姑娘一踏入這個世界,也“跟黃大傻一樣發起顛來了”③,“顛”就是精神上的熱。黃大傻的“顛”是不能離開功利世界存在的,因為他的狂熱正存在于愛與不得之間。

《湖上的悲劇》《咖啡店之一夜》《靈光》里都存在著這樣兩個世界,只是田漢主要描寫非功利的情感世界,把功利的世俗世界放在了背后。《獲虎之夜》則把兩個世界同時搬上舞臺,作品更具有人間味。廚川白村對這種對抗功利世界的苦悶戰斗,給予了很高評價,“正因為有生的苦悶,也因為有戰的苦痛,所以人生才有生的功效”{4}。

這種人生態度,被稱為“堅韌勁健的男性人格”{5},在藝術上表現為一種陽剛之美。如《獲虎之夜》那樣,苦悶的熱力和功利世界相碰撞,產生了血氣、熱氣,在寒冷的冬夜的襯托之下顯得非常迷人。

《獲虎之夜》“剝蕉似的錘釘似的緊張的描寫”,也出現在其他的現實題材劇中。《江村小景》是軍閥混戰背景下的一出家庭慘劇。小時候丟失的長子回到家不認識妹妹和弟弟,對妹妹起了不軌之心,弟弟為保護妹妹和哥哥起了沖突。兩人分別是孫傳芳和蔣介石的兵,互不相讓,雙雙斃命。這一系列誤會都在母親去借便衣的極短的時間內發生,故事在開戰的槍聲和母女的哭聲里收尾。性的激情、戰爭的激情都盲目而短促,失而復得的喜悅急轉直下,沉入兄弟相殘的悲痛之中。《顫栗》的節奏也很緊張。主人公神經錯亂殺人被發現,后悔不已想自殺。母親醒來,他才發現剛剛殺的是一條狗。母親講述了充滿痛苦與殺害的夢境。他們精神上的創傷形成了內心“潛熱”,又表現為離奇的事件,帶有強烈的破壞力。潛熱退去,兒子重新獲得了生命的力量,得到解放。

(二)美化的人生

田漢認為,藝術家“一方面應把人生的黑暗面暴露出來,排斥世間一切虛偽,立定人生的基本。一方面更應當引人入于一種藝術的境界,使生活藝術化(Artification),即把人生美化(Beautify)使人家忘現實生活的痛苦而入于一種陶醉法悅渾然一致之境,才算能盡其能事”⑥。生活的藝術化,就是廚川所說的,將生活“從‘實利‘實際經了凈化,經了醇化,進到能夠‘離開著看的‘夢的境地”{7}。

《白梅之園的內外》里指出,“歡喜”與“悲哀”是一物之兩面,王爾德的《獄中記》,“從悲哀之中認出美感出來,連悲哀這個東西,都要拿去享樂”{8}。這種說法,不僅是藝術的態度,也是人生態度。廚川白村肯定人去面對、戰勝苦難,“體驗這種痛苦,享受這種痛苦,就是人生的價值,也是生的喜悅”{9}。白秋英咀嚼悲哀說,“常常聽得人家說,悲哀是一種宗教,我看沒有受過悲哀洗禮的人,反倒是世間上頂不幸的人……對于人生沒有感過非常的絕望,同時也感不出非常的歡喜”{1}。從悲哀里發現生的歡喜,正是對悲哀的美化。把苦悶轉化為詩性語言,甚至直接以詩入劇,以象征手法表現人生,就是一種生活藝術化。

田漢曾提到“我自小時就有做畫家的手腕,可是此調久不彈了,恐怕只能應用向文藝的描寫方面去”{2}。田漢的劇是“劇中有畫”,這不僅體現在比喻里的畫面美,也體現在話劇的場景設置上。田漢很注意利用場景來烘托環境氛圍。《鄉愁》發生于“紅日已沒,暮色蒼然”的東京郊外,配以蟲聲和口琴聲,充滿了黃昏的哀愁。《落花時節》里,“一陣風把梨花和雨吹到房里來,桌上的稿紙翩翩作蝴蝶舞。曾收檢不迭”③。《湖上的悲劇》《咖啡店之一夜》《獲虎之夜》的場景,均設置在夜里。第一個是雨夜,將湖畔的小屋放在煙雨朦朧的景色中,凄清而寂寞。后兩者都是冬夜,用戶外的寒冷反襯屋里的酒氣和熱氣。《古潭的聲音》充滿神秘感,臥室的花簾外是露臺,樹蔭遮蔽天日,下方是深不可測的古潭。這些場景都契合話劇的情緒,起到渲染氣氛的作用,自身也頗具美感,將人“誘到夢的世界,純粹創造的絕對境里,由此使讀者看客自己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內容”{4}。

田漢對題材的截取也頗有藝術性,尤其在獨幕劇中,往往抓住靈肉沖突最為深刻的時刻,不求完整展現事件的始末。《古潭的聲音》里,田漢賦予生與死的“剎那”以巨大的意義。“剎那”不僅是譚桂林所說的富于現代性的取材,更是“最富于孕育性的頃刻”{5}。像田漢說的,藝術至上者求的是“飽和的瞬間”,是“躍入水中那一剎那的蛙,撥動引金那一剎那的手槍”⑥。許多人物都是徘徊在靈與肉、生與死的邊緣的,這樣的時刻,對于人生來說,本就是“最富于孕育性的頃刻”。還原“夜”的時間概念,田漢通常只寫短暫的“一夜”,這時間往往就是事件“最富于包孕性的頃刻”,暗含著過去和未來。這是一種高度濃縮了的人生,就像一場夢境。廚川白村認為,夢境和藝術一樣都有“壓縮作用(Verdichtungsarbeit)”,像“人在將要淹死的一剎那,就于瞬間夢見自己的久遠的過去的經驗”{7}。因此,田漢也就著意展現那一聲最有藝術性的“清音”。

受伯格森、克羅齊、弗洛伊德等人的影響,廚川白村的文藝理論存在重精神、重主觀的傾向,田漢早期話劇的詩化特色和抒情風格雖早就是老生常談,但作為一個愿做“‘百貨店式學問”{8}的人,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呈現出了兼容并包的態度:給社會現實批判以重大的意義,同時強調深入人的無意識領域;認為文藝是自我的表現,又可以發一代民心動作之機微;認可客觀摹寫現實的態度,又推崇象征主義的“改裝”。他企圖彌合內容與形式、主觀與客觀的界限,將一切藝術都放在“苦悶的象征”說之中,相應地,田漢的早期作品一定程度上呈現出交融特色,這為他后來的“轉向”提供了一個緩和的機會。而且,田漢也沒有放棄過對話劇藝術性的追求,他的后期作品依然能看到詩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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