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地理人類學是康德思想中一個重要的,卻常常被忽視的部分。它突顯出人類“作為地球居民的理性主體”的身份,并從宇宙論視角展現出人類在地球上差異化分布的整體圖景。在自然目的論的背景中,康德規定了人類趨向文化和道德完善性的共同命運,并表明,人類具有地域差異的目的是形成多元文化,再通過多元文化的交往融合促進自身朝向完善性的發展。這種理論蘊含一種以全人類的發展為旨歸的文化觀念,可以稱之為“多元整體主義”。它強調保持全球文化多樣性的必要,但把人類的共同命運置于多元文化之上。與當代主流的多元文化觀念相比,康德的多元整體主義具有鞭策各個文化主體致力于自我提升的獨特力量。
關鍵詞:康德 ; 地理人類學;多元整體主義文化觀; 目的論
作者簡介:劉晨,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康德哲學(E-mail:liuchenfm@sinacom;湖北 武漢 430072)。
中圖分類號:B516.31;G02;K9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20)03-0028-10
康德一生的理論關切是復雜多樣的,地理學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卻常常被忽視的方面。他曾投入相當多的精力研究和講授這門學科,因而有學者將他譽為“西方思想中關注地理學的專業哲學家的杰出典范”。在這門學科中,康德從哲學的視角考察了世界各地處于不同地理境況中的人類,形成一門獨特的“地理人類學”。本文的工作是梳理康德地理人類學中關于人類的地域差異與共同命運的理論,并闡發其中蘊含的一種可被稱作“多元整體主義”的文化觀念,以冀對我們當下思考人類的文化與發展問題有所助益。
一 康德的地理人類學
從就職后不久一直到退休,康德幾乎每年都定期開設兩門課程:“自然地理學”和“人類學”。他在1775年的一次課程預告中表示,兩門課程的共同目的是為學生提供一種知識的綱要,以幫助他們“按照規則整理所有未來的經驗”。這些經驗劃分為兩個領域:自然和人,它們分別是兩門課程的對象。
但以“自然”為對象的地理學并非完全無涉于“人”。在1802年出版的講稿匯編《自然地理學》中,上述兩個對象被更具體地規定為:“自然”是“作為外部感官對象的世界”,“人或者靈魂”是“作為內部感官對象的世界”;“人類學教給我們對人的知識,我們把對自然的知識歸于自然地理學”。
可見,作為地理學對象的“自然”并非指一切非人的事物,而是指一切作為外部感官對象的事物,后者也包括以外部感官來觀察的人類。
所以毫不奇怪,康德的自然地理學課程廣泛涉及人類主題。例如,在1757年的《自然地理學課程(綱要與預告)》中,康德指出,“對地球的考察”(即廣義的地理學)主要有三種:數學的考察、政治的考察和自然地理學。第一種是對地球整體的抽象幾何學研究,第二種考察“了解各個民族、人們彼此之間由于政府形式和行動以及相互的利害關系而形成的共同體、宗教、習俗等等”,這顯然是典型的人類學研究。即使是以“地球的自然特性以及地球上有什么”為對象、因而看似與人類無關的第三種考察,也把人列為地球上的存在物之一。
并且,康德在此表示,地理學課程的目標之一是“說明人們出自自己所生活的地帶的愛好,說明他們的成見和思維方式的多樣性”,“這一切都能夠有助于使人更切實地了解自己”。
正如有學者注意到的,“人類”在康德的地理學課程中“扮演著突出角色”;就其都顯著地包含人類主題而言,地理學和人類學之間存在相當大的重疊。
當然,不應忽視“自然地理學”與“人類學”這兩門學科觀察人類的視角差異。人類在康德哲學的不同語境里擁有不同的身份。在純粹哲學中,人類是無差別的、純粹的理性主體。與之相對,經驗性哲學則考慮到人類的以下被給定的事實,即它始終生活在經驗世界之中、始終受感性的影響,因此這里的人類是現實的、不純粹的、在其經驗性條件中的主體。康德將“人類學”課程定位為“實用人類學”,它“關涉人作為自由行動的存在者使自己成為或者能夠并且應當使自己成為什么的研究”。而在地理學中的人類主題上,康德則是就人類與其地理條件的關系來規定它。這門學科以人類的以下地理境況為前提,即人類居住在地球表面的不同地理區域、被各自的地理環境所影響。這一境況使人類獲得其最主要的經驗性身份之一:作為地球居民的理性主體。從純粹哲學到實用人類學與地理學、從“無差別的、純粹的理性主體”到“自由行動的存在者”與“作為地球居民的理性主體”,康德對人類的多維規定表明他的哲學充分尊重人類身份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從一個無身體的人類主體,到一個扎根的人類主體,思想中的這一轉變至關重要”。
康德曾將“實用人類學”區別于“生理學的人類學”,后者“關涉大自然使人成為什么的研究”。如果我們廣義地理解這個表述,即不是將它理解為人類具有何種生物學特性,而是理解為人類由于在大自然中(或地球上)居于不同的地域、從而在生理和文化上演化出怎樣的差異化特征,那么這就是康德地理學中關于人類的研究內容。在生理方面,康德研究了人類自然屬性的地域差異,其中主要是他用多篇論文討論的“種族”問題;在文化方面,正如上文提及的,他研究了世界各地的居民在個性、道德、政治等方面的多元性。總之,關于人類,康德地理學研究的是它由于受所處地域的地理條件影響而產生的種種空間差異。
應當注意的是,康德強調人類對地球的扎根性并非是對人類的貶低。盡管他在其“自然地理學”中把人類與地球上的其他事物歸為共屬于一個自然系統的“地面自身所包含的東西”,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在這里單純就其自然屬性來看待人類、將人類降格到動物的水平。人與其他自然存在物的共性盡管是既定事實,但并不是康德的地理學真正要強調的。人類在康德那里始終首要的是自由的理性存在者。在地理學中,康德只是通過突出人類的地理屬性來表明它不僅是純粹的理性主體,而且現實地擁有身體性和對地球的扎根性,它的自然屬性和文化屬性在很大程度上受地理因素的影響。
另外,在康德看來,人的文化屬性也深受地理環境的影響。例如,他認為不同地區的人們具有不同的道德和個性、“法律同樣與土地和居民的性狀相關”“神學原則根據土地的差異多半經歷了很根本的變化”等等。
他還強調語言差異的文化意義,認為一種獨特的語言“使民族的概念更澄明”,民族語言的教育則有助于培養和保持本民族的個性。
總之,正如康德所預先規劃的一樣,他的地理人類學從宇宙論的視角構造了一幅全球范圍內人類地域差異的整體圖景。在這幅圖景中,人類分布在地球上的不同區域,在各自地理環境的影響下形成不同種族和其他各具特色的性狀,這些具有不同性狀的居民共同構成一個互相差異又相互關聯的廣闊整體。另外,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康德對人類地域差異的論述是按照從身體到精神、從感官享受到文化成就的漸進順序來進行的。這種安排與下文即將論述的康德地理人類學的自然目的論背景有關。
三 人類的共同命運
上述康德對人類地域差異的規定只是橫向的,換言之,人類隨地域分布而呈現多元屬性只是一種空間性描繪。但實際上,康德將這種橫向規定嵌套在一個歷史性的進程中,后者就是人類共同趨向其完善性的發展進步。這一點需要通過康德地理人類學的哲學背景(即自然目的論)來闡明。
我們可以從種族問題入手來闡述康德的自然目的論。上文引述的他對種族概念的定義只表明種族是什么,但他對此還有一個更基本的定位,即這是一個“自然歷史”的概念,而非一個“自然描述”的概念。康德指出,對自然的經驗性(非單純思辨的)研究可以是“物理學”的,也可以是“形而上學”的。前者單純基于經驗的證明根據,這其實就相當于我們今天通常所說的“自然科學”;而后者“先天地由純粹實踐理性來規定”,從而讓我們在對自然“純然經驗性的摸索”中增添“一個指導的原則”,我們可以根據這個原則在自然中找到“合目的的東西”。前者就是“自然描述”的研究,后者就是“自然歷史”的研究。在“自然描述”中,我們由知性的原則所主宰,通過觀察來構建自然的“圖志”,而在“自然歷史”中,我們根據反思性判斷力的原則,通過反思來構建自然的“譜系”。舉例來說,觀察一個物種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生物構造是“自然描述”的,而說明它的構造在向著更高的完善性進化就是“自然歷史”的。兩者的一個重要區別是,我們可以在自然中尋找到物種構造的實證證據,但在哪里也找不到“進化”這個東西,因為它作為一種合目的的、有方向的運動源自人的理性,是人為了在一定的秩序中理解自然而加于自身的反思性概念,用康德的術語來說,它是一個自然目的論概念。
康德認為,“種族”概念完全是一個自然歷史的或自然目的論的概念,而不是一個自然描述的概念,換言之,“人分為不同的種族”不是一個實證陳述,而是一個目的論的陳述。“[種族]這個詞根本不處在一個自然描述的體系中,因此,就連[這個]事物本身也或許不在自然中的任何地方”。
我們把人類區分為不同種族的正當理由不是可以在自然中觀察到的實證證據,而是由目的概念引導著,把不同組別的變異性狀設想為具有一個共同的祖源并置于同一個合乎目的的自然歷史進程之中,然后才反過來把特定的身體性狀的看成天然地屬于特定種族的。種族“只是理性如何才能把生育中的極大多樣性與血統的極大統一性結合起來的理念”。這表明,嚴格來說,在一個靜態的時間橫截面上是不存在種族這回事的,它只存在于一個歷史性的進程、即人類沿著統一與多元的引線的進化之中。
按照自然目的論,自然界可以被看作處在一個向上發展的歷史性進程之中。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展示了這個進程。在其中,一切無生命的事物,例如土地、水、氣候等,都是大自然為了讓有機體在其上生長繁衍而有意創造的。有機體就是自然的目的,而所有自然事物構成一個指向有機體的巨大目的系統。由于包括有機體在內的整個自然界又是為了人類能夠加以利用,因此,“人就是這個地球上的創造的最后目的”。但并非人類的任何活動都足以使其稱得上自然的最后目的。康德認為,“只有文化才可以是我們有理由考慮到人類而歸之于自然的最后目的”,這是因為唯獨通過文化,尤其是通過藝術和科學,人類才培養起對超自然的更高目的(即道德的人)的適應性,從而為人性的提升鋪平道路。這樣我們看到,從無機物到有機物,從一般生命到人類,從人類幸福到人類文化,這些自然所能提供的東西中存在一個由低向高的發展秩序。當然,在這個進化系統中,康德最關注的還是人類的發展。他認為,人類的發展目標是“完全地并且合乎目的地展開”自身被賦予的理性稟賦,盡可能褪去身上的動物性,“僅僅分享他不用本能,通過自己的理性為自己帶來的幸福或者完善”。
而文化,尤其是其中的科學和藝術,由于可以使人為成為道德主體做好準備,因此是實現發展目標的必要中介。
在《判斷力批判》中,上述人類朝向完善性的發展進程所依據的是自然的客觀合目的性概念,這一概念是先天的,并不涉及人類的經驗性境況,因此發展進程對所有作為理性主體的人類來說是共同的。任何人類,無論他所處的具體條件如何,都無一例外地處于自然的目的論系統和人類發展的歷史性進程之中。可以說,朝向完善性的發展是全人類的共同命運。
如果說康德的批判哲學只是論證了人類具有共同命運的可能性條件,并勾勒出人類發展進程的大體框架,那么他的經驗性哲學則填補了這一進程中更多的細節,即分析了現實的人所處的種種經驗性境況對其發展的促進或阻礙。具體到本文所討論的內容,他的地理人類學表明,人類發展的共同命運與它的地理境況是緊密交織在一起的。盡管人類擁有共同命運的可能性基于先天原則,不能從地理人類學中尋找,但地理人類學卻能告訴我們經驗生活中的人類是如何發展的,以及它現實地應當如何發展。
現在,我們可以從康德根據目的論原則所確立的人類的共同命運出發,反觀他的地理人類學,重構出他書寫的一部作為地球居民的人類的發展史——這部歷史的開端是祖源人類原始的同一狀態,同時大自然在祖源人類身上植入綜合而可塑的“胚芽”,這是人類日后得以分化和進化的原初稟賦。在人類遷徙到不同地域后,地理環境觸發原本單一的“胚芽”展開,同時,有利于適應環境的性狀也在遺傳中融合定型,種族差異由此產生。大自然將人類分化為不同種族,以便人類能夠在極為不同的環境中居住和繁衍生息,從而盡可能廣闊地分布到地球表面的所有地域。“人是為整個地球創造的”
,它注定要遍布各個地域。而大自然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讓人類由于地域的隔絕,通過世代積累培育出不同的地方習性,進而形成盡可能豐富多樣的文化類型。但文化的多元性還不是這部歷史的終結。地理隔絕既是多元文化形成的契機,又是文化進一步發展的障礙,因為文化的多元性同時意味著每一種文化的有限性。為了克服這種有限性,便利的地理要素使人類能夠建立商路和航道,讓不同的文化彼此碰撞。
文化的交往一方面通過擴展人的視野而使其理解其他文化,另一方面通過與其他文化的比較來使其反思自身,從而強化本土文化。不同的文化主體之間的互相理解和自我確認使每一種文化得以發展,又使它們超越差異而在更高的水平上融合,最終突破地域限制而促成整個人類在全球尺度上的共同發展。
拉里摩爾(Mark Larrimore)認為,康德地理學是“一個……對理解人類的命運至關重要的領域”。在自然目的論視野中,康德書寫了一部大自然把人類播撒到地球表面各處以促成它的發展,最終實現文化和道德的完善性的歷史,這部發展史就是大自然施加在全人類身上的共同命運。
四 全球文化的多元整體主義
康德認為,人類的文化是自然的最后目的。上文的分析表明,在康德地理人類學中,各地豐富多樣的文化形態既是人類形成地域差異的目的,又是人類發展進步、成就其共同命運的重要中介。因此,“多元文化”是康德地理人類學隱含的一個核心觀念,對此我們有必要繼續深入探討。
大自然為了促進人類共同發展,借助地理因素形成人類的地域分隔和文化差異,這決定了人類歷史不是單線(單一文化)延伸的,而是呈現為多線(多元文化)交織推進的形態。因此,康德地理人類學包含一種文化多元主義。但同時,這種文化多元主義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要素,即存在于多元文化之上的全人類的共同命運。康德把不同的地域文化納入同一個歷史性進程中,認為人類在具有多元文化形態的同時也擁有一種共同命運,即趨向其完善性的發展,因此, 歷史盡管必然落實在不同文化各自的進路中,卻不是無方向的,而是隱含一個出自目的論原則的、向上發展的演進秩序。在康德看來,人類命定地同時具有文化形態的差異性和歷史方向的同一性,這兩個方面共同構成康德地理人類學中一種充滿張力的文化多元主義。
由于其對文化差異作為人類命運的強調,康德地理人類學也許會讓當代許多持文化多元主義觀點的學者產生共鳴。隨著全球化的加速和后現代主義的影響,人們日益摒棄整體性的敘事模式,轉而越來越青睞多元甚至分裂的世界觀和歷史觀。“在事物的歷史性開端被建立的不是它們的起源不可侵犯的同一性,而是與其他事物的不和。是不一致。”
“差異是創世或生產的唯一原則。”
然而,如果考慮到康德對人類共同命運的判斷,考慮到在他那里文化的多元化遠非是首要原則,而僅僅是成就人類朝向完善性發展的共同命運的環節,那么這種后現代理論可以說與康德地理人類學是很少有重合的。
相比于激進的后現代主義者,晚近一些溫和的文化多元主義者與康德更加接近。這些溫和的文化多元主義者認為單純的分裂和單純的一致都不符合一種良好的文化主體間模式。他們在尊重文化差異的前提下提倡文化之間建設性對話和互動,試圖以此在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的廢墟上重建普遍價值。哈貝馬斯是這些學者中突出的一位。他認為,“問題的實質在于,通過何種途徑來達到差異中的同一”,因此他提出“交往行動理論”和“話語倫理學”來處理不同文化類型之間的矛盾,堅持“應當用相互理解、寬容、和解的立場處理不同的價值觀和道德觀,乃至不同文化傳統之間的差異與沖突”。
這種“在差異中建立同一”的理論訴求也體現在弗里德·達爾邁亞(Fred Dallmayr)的“整體多元主義”(Integral Pluralism)中。達爾邁亞運用“一”與“多”的不同方式的搭配,建構出文化的四種“理想模型”:1整體的或全面的一元論(integral or holistic monism),即“所有事物都在一種起支配作用的形而上學或宗教的庇護之下,統一在‘一之中”;2整體的、靜止的二元論(integral and static dualism),即“假設一種本質性的極性(心靈—物質、主體—客體、自我—他者),被看作‘一的內在分裂”;3任意的分散或多元化(random dispersal or pluralization),即“統一被完全放棄,由一種激進的‘多和分裂來取代”;4整體多元主義(integral pluralism),即“關注生成的聯結或關聯”。
在達爾邁亞看來,他所主張的第四種類型是最為可取的,因為它強調跨文化互動,進而“自下而上”地產生普遍價值,因此既可以避免傳統一元論和二元論的“自上而下”強加的結構,又可以避免極端多元化導致的原子主義。哈貝馬斯對文化差異與同一的處理同樣符合這種“自下而上”的模式。聯系到康德,我們可以大體上把他看做一名與哈貝馬斯和達爾邁亞一樣的文化多元主義者,甚至可以借用達爾邁亞的術語,把康德地理人類學中的多元文化觀念同樣理解為一種“整體多元主義”,因為它堅持人類文化同時保持差異性和同一性的必要。
然而,康德與“溫和的文化多元主義者”之間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區別。在連接文化的差異與同一的方式上,如果說哈貝馬斯和達爾邁亞采取的是“自下而上”的進路,是“在差異中尋求同一”,那么康德采取的就是“自上而下”的進路,是“為同一而要求差異”。對哈貝馬斯和達爾邁亞而言,文化的差異性是首要原則,任何超越差異性的先天秩序在他們看來都是損害多元性的危險力量,因而是被摒棄的。他們所要求的同一性僅限于文化主體間的平等地位和對話理性,而這只是維持一種民主的文化主體間結構,防止多元主義墮落為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的需要。相反,對康德而言,多元文化之上的人類共同命運才是首要的,促成全人類趨向其完善性的發展進步才是他的地理人類學中的多元文化觀念最終的訴求。為這種共同命運奠基的目的論原則是源自理性的先天立法。這一原則盡管并非是對歷史的規定性原則,卻作為反思性原則范導性地決定著人類對歷史的整體理解,使歷史具有超越當下偶然性的必然秩序。在目的論原則的基礎上,歷史呈現出確定的方向性,即人類從野蠻到文明、從幸福到道德的提升。而文化的多元化只是大自然為促成全球人類發展進步的必要手段:通過文化間的差異甚至對立沖突,人類內在的理性稟賦才能逐漸被喚醒和展開,最終各個文化主體在更高的水平上趨向同一,成為道德的人類整體。由于康德把人類共同命運的權重置于包括文化差異在內的地域差異之上,因此,與其把他的多元文化觀念叫做“整體多元主義”,不如叫做“多元整體主義”。
我們有理由推斷,與哈貝馬斯和達爾邁亞強調文化間的平等不同,康德眼中的多元文化之間存在等級秩序,因為根據他建立在目的論之上的人類共同命運,必定有的文化類型在某些方面更加接近完善性,有的文化類型在某些方面距離完善性更遠。大自然讓人類演化出多元的文化類型,不僅是為了讓文化主體互相交流融合,而且是為了在不同文化的互相比較中顯明何種品質是相對進步的、何種品質是相對落后的。由于堅持這一等級秩序的存在,康德的地理人類學有一點備受后人詬病,這就是他發表的某些涉嫌種族歧視的言論。例如他認為:“人類就其最大的完善性而言在于白人種族。黃皮膚的印第安人的才能已經較小。黑人就低得多,而最低的是一部分美洲部落”“最熱地帶的所有居民都特別懶惰”等等。
這些言論誠然帶有明顯的偏見,然而,如果我們推測它們背后的原則,就仍然可以從中拯救出有價值的思想資源。實際上,康德所堅持的多元文化之間的等級秩序不是基于固有的自然屬性,而是基于以文化和道德的完善性為目標的進步理念。后者超越特定的族群,而僅僅基于普遍的目的論原則。康德貶低的從來不是非白人種族本身,而是人類對良好品質的背離,例如懶惰、鑒賞力的缺乏、精神的無力、迷信、奴性、不服管教、猶豫不決、殘害身體等精神和行為上的陋習。盡管他僅僅根據不甚可靠的經驗認為這些陋習在非白人種族身上更為常見,但他從來不認為白人種族可以天然避免。所以,就其思想意圖而言,康德是試圖通過文化間的等級秩序提出一種進步的要求,以此敦促各個文化主體彼此對照和反觀自身,從而在文化和道德上競相向上攀登。正如福賴爾森(Patrick R Frierson)所說,應當把康德對某些種族或民族的負面描述理解為“對道德力量的勸誡,而非對無法擺脫的劣等性的標記”。根據康德的多元整體主義文化觀念,一個民族應當努力提升自身的文明高度,只有這樣它才能進入歷史中的偉大民族之列。
公允而言,比起康德,當代溫和的文化多元主義者對文化多樣性的態度更顯開放和寬容。他們的理論有助于解決人類當前面臨的某些文化困境,例如他們為彌合隨著全球化進程而加劇的宗教和倫理沖突提供了思想資源,并且呼吁保護文化多樣性,鼓勵人們更多地關注非西方的或邊緣的文化族群。在他們看來,一種基于目的論、堅信人類共同命運、呼吁人性提升的文化觀念如今是不合時宜的。但實際上,康德地理人類學中的這種并非以跨文化的對話,而是以全人類的發展為旨歸的文化多元主義在今天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現實意義。這種意義體現在,康德在目的論的基礎上把文化多元主義與人類進步主義結合在一起,這樣,他按照更高的標準,對各個文化主體提出了更嚴格的要求:我們固然應當寬容他者,但更應當發展自身;固然應當在多元文化中尋求身份認同,但更應當在與文化和道德完善性的比較中建立自己的謙卑與榮耀。這種對每一種文化主體都毫無例外的鞭策意圖是我們在當代許多文化多元主義者那里難以見到的,但顯然,人類在任何時候都不能缺少這樣的聲音。
綜上所述,康德在其地理人類學中表明,人類是作為地球居民的理性主體,它的命運與其地理境況緊密交織。他從宇宙論的角度展示了人類在空間分布上的差異性、從目的論的角度展示了人類在歷史目標上的同一性。人類的差異化分布是大自然的意圖,其目的是形成豐富多樣的地域文化,再通過多元文化的交往融合促進全人類的發展進步、成就其趨向文化和道德完善性的共同命運。上述理論蘊含一種可被稱為“多元整體主義”的文化觀念:一方面,多元文化的差異與交往對于人類發展具有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人類整體的共同命運才是首要的,多元文化只是成就共同命運的手段。與當代主流的文化多元主義相比,康德的多元整體主義具有獨特的理論優勢和現實意義,即可以更有力地鞭策每一種文化主體致力于自身文明高度的提升。
【責任編輯 龔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