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小蓮


98歲的金平曾以為,這輩子看不到民法典的出臺了。
他是參與過新中國成立以來前三次民法典起草而唯一健在的人。家中墻上掛著一幅1981年拍攝的第三次起草人員合影,“第一排都不在了”。
前不久,為了接受一家媒體關于民法典的采訪,金平拖著病體,用心準備了一個多星期,導致勞累過度,整條腿腫起來,把家人“嚇慘了”。
民法典這件他做了半輩子的大事,似乎讓他難以拒絕表達。經歷了三次民法典起草,他卻說“天下之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
得知民法典已進入審議時,他很高興,但馬上又對學生說:你們的任務還很重。
金平至今也不太清楚,全國人大為什么會選他這樣一名年輕人參與立法。
他出生于安徽金寨一戶普通農家,1949年4月安徽解放時,他正在念國立安徽大學的法律系,剛要畢業,“解放軍就來了”,于是“沒出校門”就報名參了軍,隨軍南下至剛剛解放的云南曲靖,擔任糧庫副主任,后來曲靖縣人民法院成立時,又被任命為副院長。
1954年8月,在中央政法干校進修一年多后,金平被調往剛剛成立的西南政法學院擔任教員。一個月后,新中國第一部憲法頒布,幾項重大立法工作也隨之啟動。32歲的金平剛走上講臺沒幾個月,就接到全國人大常委會的通知,要他赴京參與起草民法典。
他回憶,第一次起草小組的辦公地點在中南海,隔壁就是周恩來和宋慶齡的辦公室,他們在國務院的食堂吃飯時,常能看見周總理,“總理還主動過來詢問我們的生活,關心我們的工作。”
32歲的金平不曾預料到,民法典的立法之路會如此艱難。
其實我國歷史上第一部民法典,是1929年國民政府頒布的《中華民國民法典》。新中國成立前夕,包括民法典在內的國民政府《六法全書》被廢止。
金平回憶,第一次起草民法時的口號是“一切向蘇聯學習”。但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兼秘書長的彭真同志告誡大家,即便是蘇聯的東西,也不能照抄照搬,須從中國實際出發。
他們大量查閱蘇聯、保加利亞等社會主義國家的民法,又適當翻閱民國時期的民法典及德國、法國等資本主義國家的民法,經過兩年多的研究討論,終于擬出了草案,計525條,分為總則、所有權、債、繼承四編,結構近似蘇俄民法典。然后向相關部門征求意見,分組到全國各地調研,“一個大區一個工作組”,金平當時被分到東北組。

第三次民法典起草小組成員合影,二排左四為金平
1957年春,金平帶著初稿抵達遼寧沈陽。數月間,他幾乎跑遍了東北。等到了哈爾濱,忽然接到通知,要求工作組全部返京,參加“反右”整風運動。第一次民法典的制定就此擱置。
經過人民公社化運動、三年“困難時期”,極左思潮稍有退卻,“小范圍內又恢復了市場”。
1962年3月,毛澤東提出,“不僅刑法要,民法也需要,現在是無法無天,沒有法律不行。”
是年,第二次民法典起草啟動。在新的政治形勢下,這次立法強調獨立自主,“總結自己的經驗”,既擺脫蘇聯模式,又與資本主義國家民法劃清界限。因此,1964年完成的草案,只有三編24章262條,且一概不用既有的法律名詞。
有的條文像口號,比如規定“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反革命分子、壞分子、一切反抗社會主義革命和敵視、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分子,不得代理單位進行經濟活動”;有的又很瑣碎,比如在關于個人生活資料的規定中列舉了“房屋、家具、衣被、自行車、縫紉機等”。
“它不是法,它反映的是當時的歷史。”
1965年初,金平返回重慶過年,準備節后出去做調研征求意見,“介紹信都開了”,但政治氣氛又緊張起來。之后爆發的“文化大革命”,再次中斷了起草。
經過三十年的波折,中國的法制建設,隨著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開始進入黃金時期。但究竟制定怎樣的民法,正如改革開放的走向,在當時仍是尚未明朗的問題。
1979年11月,第三次民法典起草小組成立。金平再度受邀北上,并擔任所有權分組的負責人。“這次的政治氣氛非常好”,只花了十個月,就草擬出了六編計501條的草案,后來又修改了三次,到1982年形成第四稿。四年后通過的民法通則,一定程度上借鑒了第四稿的意見。
然而改革開放初期,市場經濟剛剛起步,社會正在急劇變化,整個中國都在“摸著石頭過河”,要想一氣呵成制定出一部完整系統的民法典,似乎不切實際。最終彭真決定,“改批發為零售”,先制定單行法,“成熟一個搞一個”。
三次起草民法典都沒成功,金平認為,除了政治運動的影響和計劃經濟體制的限制外,還因為法學理論和司法實踐尚不成熟、人民的法律水平普遍較低。
六十多年后,他猜想,當初讓他等年輕人參與立法,也許是領導者意識到立法之不易,提前布局,形成梯隊,為未來立法工作培養人才。
受政治運動影響,我國法學教育停滯了十幾年。當時的政法院校普遍面臨著“一無教師,二無教材”的困境。
身為西南政法學院民法教研室主任,金平爭取司法部的支持,在學校創辦了“第三期全國法律專業民法師資進修班”,這是1978年法學教育恢復招生后舉辦的第一個民法師資班,培養出了一批民法學骨干,被后來者譽為“中國民法學的黃埔班”。
金平曾四處奔走號召,邀請了佟柔、江平、趙中孚等大批當時一流的“民法人”匯聚于歌樂山下,為來自北京、武漢、浙江、云南等28個省份的百余名學員授課。
1983年3月至6月,三個多月的上課時間,學員們普遍做了30到50萬字的筆記,有13人的筆記達100萬字以上,甚至“要用麻袋裝”。
為了讓更多人分享進修班的成果,金平一面抓教學,一面組織人員全程記錄、整理、核對授課內容,匯編成改革開放后國內最早的民法參考教材《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原理》(上下冊),總計四十余萬字,印了三千冊,以工本價內部發行,一出即售磬。
1983年下半年考上西南政法學院民法專業研究生的趙萬一,沒趕上這個足以載入中國法學教育史的“黃埔班”。
他記得很清楚,考研面試時,金平老師問了他一個問題,我國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會給所有權制度帶來怎樣的變化?這個問題難倒他了,“答得很差”。
入師門后,他曾對金平開玩笑似的抱怨,這個題目實在太難了,以至于到現在都無法準確回答。金平聽后嚴肅地說,出這個題并不是要為難你,而是要提醒你,在研究中國法律時必須充分關注中國的國情,中國的法律必須能夠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
趙萬一說,這個要求不僅對他今后的學習、研究影響很深,也影響了很多學生的從教和從政之路,甚至直接影響到相關的立法。
民法究竟調整什么樣的關系?這個問題曾一直困擾著民法學界,也是立法爭議的焦點。
1979年5月,社科院法學所召集全國知名民法學專家舉辦了一場座談會,討論民法的范圍、民法與經濟法的關系。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余能斌回憶,會上討論非常激烈,就制定民法還是財產法這個問題,爭論了一天半,也沒得出結論。
這場爭論持續了七年之久,在1986年民法通則草案征求意見時達到高潮。
“當時金平老師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只有民法才能為商品經濟(注:1992年前,市場經濟的提法仍是禁區,故通常改稱商品經濟)提供保護。”趙萬一回憶,金平老師平時也要學生多思考,哪些是民法應當做的事,哪些是其他法律應當做的事。
事實上,在第三次民法典起草時,金平就曾提出民法應當調整的是平等主體之間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1985年,他與趙萬一等學生共同發表長篇論文《論我國民法的調整對象》,擴大了“平等”的范圍,提出“我國民法所調整的對象是人與人之間平等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后來他又撰寫相關文章,進一步闡明我國民法調整的對象應該是人與人之間、社會主義組織之間,以及他們相互之間平等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

金平與學生趙萬一
最終“平等說”從眾多學說中脫穎而出,被民法通則第2條直接采納。此外,金平還是內地最早提出物權制度、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制定統一合同法的學者之一。
在趙萬一看來,金平老師“平時話并不多,講課也不是特別有激情,但看待問題深刻”,許多觀點都非常超前。比如在參與民法典起草和《民法通則》的討論中,他曾多次建議,承認習慣和法理的法律地位,賦予法官以自由裁量權。

伏案工作的金平
在《民法通則》頒布前,已有《婚姻法》和《繼承法》,之后三十多年間,陸續通過了《合同法》《物權法》《侵權責任法》《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反家庭暴力法》……
隨著一部部民事單行法的出臺,有人質疑,是否還有必要制定民法典?
三年前民法總則通過時,中國民法學研究會常務副會長孫憲忠接受采訪時表示,《民法通則》如今只剩十來個條文有用,更多的條文在改革開放過程中被其他法律替代了,有些條文已經被歷史淘汰了。而現存的單行法,由于頒布的年代不同、社會背景不同等原因,相互之間存在矛盾。制定《民法典》的作用之一被認為,解決現存法律之間的相互矛盾,統一整體的邏輯。
“民法學者的使命,就是制定一部先進的、科學的、完善的民法典。唯有民法典才能代表一個民族的文明所達到的高度。”這是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研究員梁慧星的老師謝懷栻去世前所講。
1990年,梁慧星申請了一個民法典立法研究課題組,拿著國家社科基金資助的6萬元,一做就是20年,完成了一個近2000條、約400萬字的草案。2010年,他的眼睛黃斑穿孔,視網膜脫落,做了手術后,看書很困難,仍堅持統稿。
他還參與了1998年由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王漢斌在內部牽頭啟動的第四次民法典起草,當時的9人研究小組,如今一半都不在了。民法典出臺前夕,梁慧星留下一句:“國家的事,我盡了我的職責。”
年事已高的金平漸漸淡出了民法學界,在歌樂山下的西政老校一棟舊宿舍樓里安度晚年,但他一直沒有停止對專業的學習和思考。
學生每次去看望他,他都會要求把學生最新發表的文章帶給他看,或者推薦學界比較重要的文章。有時他想到一個什么問題,還會打電話給學生,讓他們論證一下。
趙萬一說,金老師提出的部分問題還是能帶給他一些思考,有一定的研究價值,因為他始終關注社會、時事對法律的影響,“能夠從政策理念中捕捉出一些法律問題,他至今還有這個能力”。
金平從六十多歲開始自學英語,直到前幾年還在背單詞,訂了英文報紙,雖然一句口語不會說,但能自如地看英語專業書籍。他常說:“我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書。”
另一件堅持做的事情是鍛煉,這是他年輕時留下的習慣。他曾引以為傲的是,一輩子沒進過醫院,始終保持著一個知識分子的體面——健康的身體和清醒的頭腦。
歲月終究不饒人。多年前他患上黃斑病,視力漸漸下降,導致左眼完全失明,右眼尚有“幾分亮”,看報紙借助放大鏡,也只能勉強看清大字。三年前民法總則通過時,他還讓人把內容一句句念給他聽。他說,現在對他最大的威脅就是眼睛,“一個人沒有眼睛,什么都干不了,寫字也寫不來了。”
近一年來因為生病和摔了一跤,他的身體狀況變差,精神大不如前,時常講了上一句忘了下一句,話講多了就頭暈。他忍不住嘆氣,無力阻止生命的衰敗。
比其他同輩民法學者幸運的是,他在98歲生日前,終于了卻了一件牽繞了他大半輩子的心愿。
5月28日,民法典通過當天,他在西政辦學70周年報告會上難掩激動,“太高興了!這是對我最好的生日禮物。此生無憾。”
而那些逝者的心愿,學生們已替他們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