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王留下的最后一個賭局

文 曾詩雅

過度龐雜的家庭結構，反噬了賭王的“王國”。何鴻燊離世之前，目睹了昔日他所建造的財富帝國被切割成好些片，再也湊不出一個完整的何家。

輪椅上的“國王”

“今天下午1點鐘，爸爸在香港養和醫院安詳離世，享年98歲。”

5月26日，不斷閃光的媒體鏡頭前，何超瓊穿著黑衣黑褲站在人群中心，向外界宣告賭王何鴻燊的離世。這則發言似乎也在暗示，賭王二房太太藍瓊纓的女兒何超瓊已接過王冠，成為賭王家族的新一代掌門人。

何超瓊

已逝賭王何鴻燊有很多“最”——在澳門博彩史上，他權勢最大、獲利最多、名氣最響、占據時間最長。他一生充滿傳奇：出身名門卻家道中落，靠翻盤振興家業，娶過四個太太，生下了16個孩子，耄耋之年被疾病和爭產所纏繞……而傳奇謝幕，最為坊間所關注的，還是他價值5000億港元的家產分割。

這場分割其實早在11年前就已開始。2009年夏天，88歲的何鴻燊在四房太太梁安琪家中摔倒后昏迷了6天，賭王的健康亮起了紅燈。后來，在媒體曝光里，他坐在輪椅上，動作變得遲緩，有時說話還夾著重重的喘息聲。盡管他依舊留著年輕時的大背頭，所有頭發都緊緊貼在腦后，但日漸稀疏的白發正在提醒所有人，“國王”已經老去。

距離賭王失勢還不到兩年，這場豪門的家產爭奪戰就到了白熱化階段。2011年1月底，何鴻燊的代表律師高國駿向香港最高法院提起訴訟，并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布了一段視頻。視頻中，何鴻燊對著律師說：“因為我想把這件事搞大，要讓Pansy不能承受。” 何鴻燊口中提到的Pansy，正是二房藍瓊纓的大女兒何超瓊。

何鴻燊家族關系圖

何超瓊出生于1962年，這一年，何鴻燊拿到了澳門賭場的經營牌照，開啟賭王時代。偏信風水的何鴻燊覺得何超瓊命主富貴，因此對她格外寵愛。此后，何超瓊27歲時就創辦了天機公關公司，做得風生水起，進入家族企業后，又接手港澳航運業務，用短短幾年時間，實現扭虧為盈，保住了航運公司。

在外界看來，何超瓊是最像賭王、也最有商業頭腦的一個女兒，但在那時的賭王口中，這個女兒成為一個“搶劫者”。律師問及何超瓊做了什么時，何鴻燊抿了抿嘴，緩緩戴上眼鏡，說道：“我就像被搶劫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后來卻發現我簽了一些她們強迫我簽的東西。”

這一年，何鴻燊在澳門掌控的賭場有12家，占據了澳門博彩業60%的市場份額，除此之外，還涉及澳門的航空、地產、海運、金融和傳媒等領域，是澳門當之無愧的首富。而賭王口中何超瓊等人所“搶劫”的，是澳門旅游娛樂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澳娛）的股權。在那份賭王聲稱被迫簽署的協議中，他不再持有澳娛的應占權益，僅保留100股普通股，其余幾乎全部的股份，將轉移給二房太太藍瓊纓及子女，以及三房太太陳婉珍。對此，1月25日，何鴻燊通過律師高國駿發出聲明警告二房及三房在48小時內作出回應，否則將采取法律行動。

但同一天，二房太太藍瓊纓的二女兒何超鳳，也就是何超瓊的妹妹，則向媒體公開了一封何鴻燊授權其轉讓股份事宜的“禮物感謝”家書，信尾還附有何鴻燊歪歪扭扭的英文簽名。反轉在一天后繼續發生。1月26日，賭王現身三房陳婉珍家中，按著大字報念道：“股份轉讓完全真心誠意，絕無受任何人強迫或指示”，并口頭解雇了高國駿。

下午四點半，何鴻燊又在四房梁安琪家中現身，宣布高國駿依舊是他的代表律師，稱自己早先所做的聲明完全是被逼的，“他們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并要求繼續狀告二房三房。

昔日賭王仿若傀儡，在這場家產爭奪戰中完全失去了話語權。最終，這場風波以何鴻燊持股澳娛0.117%、二房三房共持25.538%以及四房持6%的局面收場。就像英國《金融時報》評論的那樣，何鴻燊本以為自己打造的這個王國可以由自己分配，但實則早已失去了它。

過度龐雜的家庭結構，反噬了賭王的“王國”。何鴻燊離世之前，目睹了昔日他所建造的財富帝國被切割成好些片，再也湊不出一個完整的何家。

富貴險中求

每一場的豪門爭產戰，一定都伴隨著一個有關財富積累的傳奇故事，何鴻燊家族也不例外。

將近百年之前，1921年11月25日，何鴻燊誕生于香港富人區中環別墅里，那一天他的父親何世光正為股票的漲跌而心神不寧。13年后，風暴到來，何世光炒股失敗，一夕破產，逃亡越南。何鴻燊跟隨母親留在香港，依靠獎學金與他人資助，在18歲那年考入香港大學。

1941年，何鴻燊大三，太平洋戰爭爆發。當時20歲的少年帶著10元港幣擠上了一艘難民船。難民船離開維多利亞港，香港島上的高大建筑在身后漸漸縮小，最終消失在海平面上。

踏入澳門領地后，何鴻燊加入澳門聯昌公司，擔任秘書一職。他白天工作，晚上在夜校學葡語。這期間，通過客戶的關系，何鴻燊結識了有“澳門第一美人”之稱的黎婉華。何鴻燊借口希望黎婉華給自己補習葡語，每天騎車到她家中約會，下班后又約她出門喝茶。擁有中國、英國、猶太等血統的何鴻燊外表俊朗，很快贏得黎婉華的心，并與她結為夫妻。

收獲愛情之后，為了賺取更多的財富，何鴻燊鋌而走險，進行“押船”走私。膽識與智謀讓何鴻燊取得了不錯的業績，結婚第二年，22歲的他從聯昌公司處拿到了100萬港幣的分紅，成為了港澳最年輕的富豪。在賺得第一桶金之后，何鴻燊接著創辦了澳門火水（煤油）公司。他的商業版圖不斷擴大，但在澳門這塊土地上，強龍難壓地頭蛇，他被迫從澳門離開，回到香港。

再次回到澳門時，何鴻燊邁向了自己從未踏足的博彩領地。1961年，第18267號法規頒布，澳門被準許從事賭博娛樂業，從此，博彩業在澳門經濟中開始占據龍頭地位。

澳門自1930年就已經開始實行賭業專營制度，當時政府只發放一張賭牌，由持牌人壟斷賭博行業。1960年之前，有過兩代“持牌人”（賭王）——盧九和傅老榕，而傅老榕在1960年去世了。

賭牌正在等待新主人。何鴻燊與葉漢、老同學霍英東等人聯合成立新財團，入場競標。在競爭中，何鴻燊親筆寫下承諾書，開出了讓官方無法拒絕的讓利條件：每年如約上繳稅款；將每年利潤的10%用于慈善事業，90%用于發展澳門經濟、工商事業……

目前澳門博彩股份有限公司的持股情況圖 /《香港經濟日報》

何鴻燊在他位于里斯本市中心新賭場Lisboa開業期間操作老虎機圖 / 視覺中國

1962年元旦，何鴻燊等人開出了屬于自己的第一個賭場——澳門新花園。同年，舊勢力統治下的各類賭場宣告歇業，叱咤澳門風云24年的傅家時代被迫結束。不甘退出歷史舞臺的傅家人發起反撲，向新財團發出名為“八大條”的恐嚇，第一條就是要索何鴻燊的性命。十年前在澳門被欺生的何鴻燊，這一次強硬回應道：“如果我被打死，在48小時內，誰能把兇手殺死，就到我的律師那里支取100萬。”

富貴險中求，站穩腳跟的何鴻燊開始書寫自己的賭王時代。1970年6月11日，澳門葡京大酒店娛樂場開業。賭場里，勝敗每天都要上演千百次。手氣好的，一夜暴富；手氣差的，傾家蕩產。但對何鴻燊來說，無論他們的輸贏如何，都意味著自己的輝煌成就。他曾開誠布公地表達了自己對賭客們的態度：“不怕你精，不怕你呆，只怕你不來。”

在2002年賭權未開放之前，三分之一的澳門人直接或間接受益于何鴻燊的公司，澳門超過50% 的財稅收入出自賭王的產業，澳門人稱何鴻燊為“無冕澳督”“米飯班主”。

那時的賭王，意氣風發，并未察覺到危機的到來。

家族財富洗牌

賭王的產業主要被集中在兩塊版圖上：一塊是“澳博”，它一度是世界上營業額最大的博彩公司；另一塊是“信德”，包括家族旗下的船務、地產、旅游等事業。

新世紀之后，澳門特區政府將賭權執照由一個增至三個，何鴻燊持有的澳博奪得其中一個賭牌，另外兩個賭牌由美國西岸賭王史蒂夫·永利（Stephen Wynn）和銀河娛樂奪得，被何鴻燊壟斷達40年之久的澳門博彩業格局變成“天下三分”。

2002年12月，銀河娛樂的兩位掌門人決定分開發展，向澳門特區政府申請將賭牌一分為二，并獲得批準。隨后，澳門特區政府容許每個賭牌持有者均可分拆手上的賭牌一次。

賭牌的拆分為二房一脈帶去了變化的可能。何鴻燊二房藍瓊纓對子女管教嚴格，她不允許孩子們說出“不知道、不記得、不明白”這些話，尤其長女何超瓊要起帶頭作用，弟妹犯錯同等受罰。何超瓊在“虎媽”的教育之下，養成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她進入信德后，只用了四年就成為了董事總經理。賭牌重組時，她預測到了時代潮流，努力推動家族與美高梅合作。2005年，何鴻燊的澳博分拆了賭牌給女兒何超瓊與美國美高梅（MGM）的合資公司美高梅中國，何超瓊和美高梅各持一半股份。

同樣是二房所出的何猷龍，比何超瓊小十幾歲，也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2001年，何猷龍加入到繼承人的考察隊列中，何鴻燊將連續虧損4年的新濠國際交給何猷龍打理。這是當時賭王名下最差的產業，員工約10人，唯一值錢的資產是家餐館—— 珍寶海鮮舫。何猷龍為珍寶推行改革及翻新，易名為珍寶王國以吸引游客。三年后，新濠國際扭虧為盈，獲得39%盈利增長，何猷龍則以身家38個億進入香港富豪排行榜的第31名。

2006年初，永利以9億美元的價格分拆售出一張賭牌給何猷龍的新濠國際發展有限公司與澳大利亞PBL的合資公司。自此以后，澳門博彩業從“三足鼎立”變為“六雄爭鋒”。何鴻燊家族持有六張賭牌中的三張，仍占著半壁江山。

澳門也迎來了博彩行業最風光的時刻。2007年的前10個月，澳門博彩業的收益超過60億美元，首次破了美國拉斯維加斯賭城常年位居世界榜首的紀錄。同年，新葡京誕生在澳門的葡京路上。新葡京有40多層樓，280米高，呈金色蓮花狀，在人行天橋的連接下與舊葡京遙相呼應，互成掎角之勢。不過，在賭王的眼里，這一年里女兒何超瓊開設的賭場更令其驕傲，在他眼里“美高梅賭場全澳門最靚，新葡京也比不過”。

2011年，何超瓊攜旗下公司美高梅中國登陸港交所，當時有市場人士計算過，她的身家接近50億美元，超過何鴻燊31億美元身家，被封為“賭后”。

2018年，96歲的何鴻燊在公司周年大會后正式退休，賭王交棒。二房女兒何超鳳接任澳博主席兼執行董事職位，三太陳婉珍擔任了公司執行董事，四太梁安琪則任公司主席兼執行董事。

在二房子女奪取賭王大部分天下之時，四房梁安琪的孩子還在國外求學，未能獨當一面。但梁安琪本人，也是家產爭奪戰中不可忽視的力量。在最戲劇的那場股權爭奪戰之后，2011年9月，賭王將手頭僅剩的股份悉數給了梁安琪。何家的博彩王國分三層架構，從底往上包括：直接持有賭牌的“澳門博彩股份有限公司”、上市公司澳博控股以及涉及多個家族的澳娛，目前，梁安琪個人分別持有這三家公司10%、8.62%、6.86%的股份，同時她擔任澳門立法會議員，在澳門政界有一定的影響力。

賭王的子女及太太們已經完成了新一輪的何氏家族財富洗盤。據2020年福布斯香港富豪榜顯示，何超瓊資產超過40億美元，排在第23位，梁安琪、何猷龍資產分別為32億美元和25億美元，排在第29位和33位。

但爭奪財富也并不是豪門中所有人的選擇。何鴻燊的原配黎婉華，很早就退出了財富爭奪，還在世的次女何超賢開設畫廊，以售賣雕塑品為生，三女何超雄投資房產，行為低調，鮮少露面。

這一次，賭王離去，他留下的財富，開啟的是另一場龐大的賭局，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少年的，曾經風華絕代、叱咤風云的人，恐怕還會擲下高額籌碼，豪賭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