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利平
經典的價值不在于僵死在時間流逝之中,成為憑吊的遺跡,而在于穿越千年之后,仍然“活”在當下。秦始皇,這位備受萬眾敬仰的中國第一位皇帝,也是“活”在當代影視中的最為古老的經典人物之一,他統一六國、建立秦王朝的故事,流傳在中國的歷史、文學和影視文本中,歷久不衰。新時期之后,華語影視劇作一方面從西方藝術中吸取營養,另一方面立足于中國的土壤、追溯中國的歷史,從古老的歷史文化中發掘新的敘事資源,讓塵封的歷史在影像化時代煥發出全新的活力。秦朝里的那些經典故事和經典人物形象經過現代導演的文化編碼,通過現代傳媒的技術支撐,被賦予全新的面貌與色彩。20世紀80年代之后,有關秦朝故事和人物的華語影視劇有:電視劇《呂不韋傳奇》(2001)、《秦始皇》(2007)、《大秦帝國》系列(2009—2019),電影《秦頌》(1996)、《荊軻刺秦王》(1999)、《英雄》(2002)、《神話》(2005),這些影視劇或全面再現了秦始皇的歷史偉績,或截取經典片段闡述歷史背后的人情世故,或借助秦王朝背景編織新的故事,解構又重構,呈現出與時代合拍又獨具個性的秦朝風貌。在影視文化成為時代寵兒的新時期,將歷史故事和歷史人物搬上銀屏,是一種迎合時代的文藝創作策略,也是一種繼承歷史精神的新形式。
一、“官本位”與權力意識
“官本位”是封建專制社會所表現出來的特有現象,它的文化基因一直根植于中國的政治結構之中。閻建鋼執導的33集電視劇《秦始皇》,在尊重歷史史實、還原歷史本來面貌的基礎上,融入了民間傳說,勾勒了真實而活潑的秦朝輪廓。其中的重要人物呂不韋本為販賣珠寶的商賈,雖然具備雄厚的經濟實力,但是在戰國時期的社會等級中,商人排列在士、農、工、商的末位,在朝堂和民間都遭受歧視。甚至在《呂不韋傳奇》第一集就展現了呂不韋作為地位卑微的商人,在易貨場飽受凌辱的情景。身份的輕賤讓呂不韋生發出改變社會地位的強烈愿望,他直言要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在呂不韋身上,體現了中國兩千多年來對官位的崇拜意識。為了擺脫世代為商的命運,他想方設法將異人送回秦國,并將公子嬴政從一個落難的人質變成王位的繼承人,呂不韋的財富與頭腦為他贏得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官位與榮耀。可以看出,呂不韋不僅是一個善于投機的商人,也是一個具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
然而,“官本位”必將導致對權力的崇拜,導致權力的過度膨脹。在《秦始皇》中,呂不韋在秦莊襄王死后輔佐13歲的嬴政繼位,被尊為“相邦”,權傾朝野,執掌秦國大權10年之久。他在生活上堅決切斷與帝太后趙姬的不正當關系,避免身敗名裂的巨大風險。文化上廣納賢人,著書立說,設計自己的政治藍圖。《呂不韋傳奇》中的呂不韋甚至為秦莊襄王配春藥,故意讓他沉迷酒色,而自己獨掌大權。但隨著秦王日益成熟,對獨自掌權的要求也日益強烈,而呂不韋認為秦王尚且稚嫩,不肯讓權,這導致呂不韋與秦王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最終以呂不韋自殺的結局結束了這場權力之爭。此后再無人能限制秦王嬴政的皇權,他廢分封行縣制,結束了諸侯分權的時代,集所有權于一身。他勞民傷財所建造的鄭國渠、萬里長城、阿房宮等浩大的工程都旨在維護自己的千秋大業,鞏固至高無上的權威。不僅如此,他還試圖將“權力至上”的理念教與下一代君王,他教導兒子扶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要使天下統一,就要擁有絕對的王權。在唐季禮執導的《神話》中,那個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秦王,仍期待長生不老的丹藥能讓自己永生,即使死后也要讓兵馬俑為自己陪葬,做陵墓里的皇帝。《荊軻刺秦王》里秦王“殺父”一幕表明,親情在王權面前不值一提,這正是王權的極致表現。前期,秦王的任人唯賢、仁慈寬容與后期秦始皇的剛愎自用、暴虐苛刻,兩相對比之下,權力對人性的異化揭示得淋漓盡致,秦始皇所張揚的強者意識一方面維護了秦國本身的存在與穩定,成為他兼并六國、統一天下的利器。在那個分裂與統一、喧嘩與騷動的大時代,只有權力才能維護一個國家的生存。另一方面,鞏固權力的措施對百姓造成了巨大的傷害。權力這把雙刃劍,不得不引起現代人的深思。
“不論創作者如何賦予歷史題材以新的文化命題,歷史題材本身所烙印的傳統意識形態性終究不可能被完全割舍。”[1]傳統意識的基因始終沉淀在華語影視劇的歷史表述中,權力意識深深根植于民族的文化心理之中,不管歷史以何種方式出場,始終會攜帶著權力的因素。以圖像的方式展示歷史的面貌,既能滿足大眾的娛樂趣味,也能以歷史的邏輯觀照現實世界,為現實世界的發展提供參考。《秦始皇》《荊軻刺秦王》等劇作秉持公正的藝術創作態度,既贊揚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也諷刺了秦始皇摒棄為百姓造福的社會理想,將“家天下”變為“私天下”的暴君行徑。中國的影視劇創作者對秦朝故事的青睞,蘊含了深刻的歷史憂患意識和社會批判意味。
二、經典人物的世俗化
影視改編在無意識之中促成了經典與當下時代生活的對接,秦朝的那些經典故事和民間傳說,如荊軻刺秦王、焚書坑儒、孟姜女哭長城等都在大眾的觀看體驗中獲得了新的闡釋空間。在歷史視野中,秦王的故事是為了驗證大一統國家的構想,荊軻的故事是為了彰顯英雄為正義獻身的悲壯,孟姜女的故事是為了控訴秦始皇的橫征暴斂。但這些人物在歷史影視劇盛行的時代,走下了歷史的神壇,穿上世俗的外衣,獲得了新的文化身份。歷史人物的世俗化,是對歷史的重新表達,也是商業運作的產物。
中國有著歷史悠久的刺客文化,司馬遷曾著《刺客列傳》,記錄了聶政、豫讓、荊軻、專諸、曹沫等五位刺客,贊揚他們不畏強暴的剛烈精神。《史記·荊軻傳》記載的荊軻身懷技能卻大隱隱于市,受到當時許多文人、貴族的仰慕。他為了報答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挽救六國的平民百姓,毅然而然接受刺秦的任務,在刀光劍影中揮灑熱血,體現出“士為知己者死”的犧牲精神和鋤強扶弱的家國正義。荊軻在易水河畔吟唱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名言讓他成為婦孺皆知的千古英雄。
然而,當代想象賦予荊軻以另類的面貌,讓電影在觀眾的期待受挫中升華出新的意義。陳凱歌執導的《荊軻刺秦王》在史實的基礎上構建出虛實結合的秦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荊軻身上少了一份悲壯的情懷,多了一份喜劇性。荊軻雖為職業殺手,但在一次刺殺鑄劍師的任務中,盲女的死讓他陷入迷茫與痛苦之中。后來被假意策劃刺殺秦王的趙姬發現,并與她暗生情愫,在燕太子丹的威脅下,荊軻為了拯救入獄的趙姬,只能接受刺秦的任務。陳凱歌塑造的荊軻解救被欺負的孩子,這是一個刺客不失正義的體現,但銀屏上的荊軻胸無大志、痛苦迷茫,褪去了英雄的光環和歷史賦予的壯烈豪情。從為家國到為女人,陳凱歌將“荊軻刺秦王”的意義從民族國家的角度降到了個人愛欲的角度,女人成為刺秦的動因,這是對荊軻故事的極大諷刺,也是對歷史敘事的無情解構。責任與擔當在陳凱歌導演的鏡頭下已經失去了傳統的意義,悲劇意識和英雄色彩被弱化,精神的痛苦和個人的情感才是陳凱歌導演所要傾心強化的主題。在秦國的朝堂之上,佯裝瘋癲的荊軻以自嘲的方式接近秦王,但秦王的目光轉移之后,觀眾能捕捉到他堅定的眼神中透露出的嚴肅和機警,這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荊軻身上濃厚的戲劇性意味。歷史史實與當代想象交織在荊軻與秦王的較量中,千年前的歷史場景猶在觀眾眼前,但是導演提醒著觀眾,這只是他營造的想象空間,他運用實與虛的電影敘事手法,勾勒出人物的多重形態。通過對“一個帝王怎么樣變成了暴君,一個平民怎么樣變成了英雄”[2]的主題表達,完成了對歷史的當代性闡釋。
近年來,出現了一批以歷代皇帝為題材的華語影視劇,《大漢天子》《貞觀之治》《至尊紅顏》《雍正皇帝》《乾隆王朝》《末代皇帝》等等,帝王題材中囊括了政治風云和兒女情長,包含了豐富的可挖掘的影視素材,改編者通過個人意志和圖像技術,對古典人物進行藝術加工和渲染,為觀眾呈現了一場場關乎帝王的視覺盛宴。張藝謀的《英雄》、陳凱歌的《荊軻刺秦王》都以秦始皇為主角演繹出新的傳奇故事。《英雄》以無名刺殺秦王為主要故事內容,將家國統一的歷史意志通過刺客的認證而強化突出,寫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另一面。當無名背負著三個劍客的理想,距離秦王只有十步之遙時,嬴政機智地識破了無名的刺殺計劃,并說出自己的宏圖大志。在與無名的長談中,秦王的形象發生了大幅度的轉變,從一個被天下人憎惡的暴君,變成了一個賢明的君主,這符合主流意識形態對秦始皇豐功偉績的定論,抹去了秦始皇專制暴政的負面歷史。秦王具有君王的威儀與權力,也有君王的恐懼與無奈,天下的責難與暗算,滿朝文武的不滿,讓胸懷大志的秦王內心無比痛苦。然而殘劍的“天下”二字以及“一個人的痛苦,與天下人相比就不再是痛苦”的認知,讓秦王對大一統的國家構想第一次得到了理解。自古君王與刺客勢不兩立,但是,張藝謀將刺客與君王通過“天下統一”的理念連接在一起,秦王甚至被塑造成一個啟蒙者,他在表達自己遠見卓識的過程中完成了對無名的啟蒙,使無名最終認同了秦王與殘劍關于家國的構想,從而放棄了刺殺。影片中籠罩在嬴政身上的血腥味淡下去了,最濃厚的是那份只屬于帝王的悲哀感。而在《荊軻刺秦王》中,李雪健飾演的秦王,瘋癲癡狂、喜怒無常,多了一份猥瑣和心酸。陳凱歌對秦王身世的著重表現,打造了截然不同的秦王形象。當代中國的編劇和導演具有敏銳的洞察力、大膽的想象力和熟練的電影敘事能力,他們敢于跳出傳統的敘事范疇,挖掘出隱藏在真實歷史景觀背后的世俗人生和個人情感,在避免了視覺形象均質化的同時,賦予了帝王將相和英雄人物普通人的欲望與痛苦。
三、政治與人性的角逐
電視電影產業要迎合趣味多元的受眾群體,在戰場廝殺和政治紛爭之外,必須要加入現代人的思想與情感,讓觀眾在古與今的相互碰撞中產生共鳴。所以,改編歷史題材,要挖掘出那一個價值分裂的時代中具有人文內涵的因素,要讓觀眾在歷史的表象中感受到人性的深度。在《荊軻刺秦王》《秦始皇》等華語影視劇中,改編者窺探到了已經被歷史蓋棺定論的秦始皇、趙姬等人身上那被人忽略的人性內涵,在殺戮與權謀的隙縫中透露出的人情味,為嚴肅的正史人物增添了更為豐富的文化意蘊。政治斗爭與愛恨情仇的角逐,更是營造了激烈與低沉兩種敘事氛圍,起伏之間,讓觀眾產生一種更為刺激的觀影體驗。
《荊軻刺秦王》《秦始皇》等熒屏劇作不僅呈現了政治上的明爭暗斗,也寫出了人物在愛情與政治之間的猶疑與選擇。太后趙姬原為舞姬,熱情奔放,活力充沛,隨著秦王繼位,她年紀輕輕便成為尊貴的太后。然而,女性的欲望讓她身在后宮卻不甘寂寞,三番五次約會自己的老情人呂不韋,后又與男寵嫪毐醉生夢死。歷史上對趙姬的評價多是負面的,司馬遷記載“太后淫不止”,在尊崇三綱五常的封建時代,淫亂的女性自然是遭受世人唾棄的。然而,我們站在當代的立場上重新認識后宮中的女性,看到的卻是男性話語權下女性被遺忘的命運悲劇。不管是自己的老情人呂不韋,還是兒子嬴政,男人的世界中只有統一天下的政治業績。女人成為生育的工具、交易的籌碼,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趙姬本可以做個自由自在的舞姬,卻被呂不韋等人作為政治的籌碼。而深在后宮的冷清與寂寥,讓一個愛自由的女人只能感受到年華易逝。趙姬不甘心將自己的青春年華葬送在這冷清的后宮之中,她試圖在被男人遺忘的世界里,創造一個屬于自己的天地。而她的男寵嫪毐在臨死之際的遺言,道出了身在帝王家的身不由己,“現在事情敗了,人都會以為我是貪戀富貴,才惹殺身之禍。其實只不過是你想做我的女人,我想做你的男人,夫妻一樣過日子。要在民間,有何不可?偏你是母后,就難了……”“奈何生在帝王家”,愛而不得的情感悲劇弱化了史實記載的嫪毐謀反的政治主題,在重構中展現了愛情與政治的較量。《秦始皇》中的楚國公主阿若具有強烈的楚國情懷,她雖為王妃,但是嬴政的暴戾讓她無法將心交與他,更無法保護自己熱愛的楚國,只能用生命為楚國殉葬。她代表了封建時代因政治聯姻而犧牲自我的那些女性,她們看似出生高貴,享受榮華富貴,但是深宮大院之中的悲哀無人能解。充滿殺戮與血腥的男性世界與柔弱、凄婉的女性世界構成了一幅分裂的影視圖像,女人的悲劇命運為秦王朝的壯麗涂抹了一層哀傷的色彩。現代中國的影視劇填充了女性在歷史上的活動,修復了歷史殘缺的部分,同時,也對中國的性別文化作出了深刻的反思。
《荊軻刺秦王》《呂不韋傳奇》中都曾圍繞“呂不韋是嬴政的父親”的野史進行了情節擴充,這迎合了觀眾愛好逸聞趣事的獵奇心理,也是市場效應的構成因素,但是改編者制造的激烈的情節沖突,讓我們得以一窺歷史情境中的人性異化。李雪健版的嬴政叫呂不韋“父親”的那一幕,不僅不會讓人產生篡改歷史的不適感,反而生出對秦王身世的心酸。秦王年幼時在異國他鄉為人質,安全感的缺失使他形成了敏感多疑的性格,在流落他鄉、備受侮辱的生存境遇中,只有呂不韋伸出了援助之手,并輔佐他從草根貧民成為高高在上的秦王。所以,當知道呂不韋可能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時,他又喜又怕,喜的是他終于理解呂不韋多年來殫精竭慮為他所做的一切;怕的是一旦流言成真,就會動搖自己王位的根基。在父子親情與王權之間進退維谷的秦王形象塑造,讓這個角色充滿了巨大的張力。呂不韋自殺后,秦王有認父的沖動,但是王位的誘惑讓他收回了自己的眼淚。他站在皇帝的社會角色,誅殺呂氏九族,掩蓋事情的真相,為自己的“贏氏”正名,作為社會角色,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擁有號召天下的權威。但作為一個普通人,他是一個缺失愛和安全感的孩子,是無處言說痛苦的可憐人,人物的雙重性為嬴政一步步蛻變為暴君、喪失人性的故事走向提供了合情合理的依據。陳凱歌窺探人性的眼光是敏銳的,他通過重述那段歷史,寫出了君王忐忑的人生道路和心酸的人生歷程。
結語
秦朝是一個產生“大題材”的朝代,給影視劇創作者了留下了豐富的想像和闡釋再創造的空間。在緊扣市場脈搏、借助現代圖像技術的基礎上,《秦始皇》《荊軻刺秦王》《秦頌》《英雄》等關乎秦朝故事的銀屏創作既展現了全景式的歷史風云畫卷,又在“故事新編”基礎上成就了另類的傳奇故事。秦朝歷史在銀幕上的重新演繹,是對歷史的一次“復活”,是在重述正史、“戲說”歷史中實現了古與今的對話與交流。以秦朝故事為題材的華語影視劇契合了中國人“以史為鑒”的民族心理,也彌補了商業化時代下歷史意識弱化的遺憾,更彰顯了創作者對民族歷史的個性化認知。在恢宏的場面與復雜的人物關系中,歷史主動走向了觀眾,讓觀眾在娛樂之中體認到歷史的嚴肅性與戲劇性。在歷史性、真實性與藝術性、商業化的平衡與統一中,此類題材的創作提升了華語影視劇的厚重感與鮮活感,激起了觀眾的藝術審美情趣,形成了廣闊的接受語境。同時,這類題材的影視劇創作不屈服于歷史的習俗,敘事者用悲憫的情懷與現代的理念重構歷史,探尋歷史背后的權力與情感,賦予歷史另類的意義,使呈現于受眾視野的是一個多元化、細致化與人性化的歷史鏡像,這正體現了當代新歷史主義視野下的藝術創造力。
參考文獻:
[1]范志忠.歷史題材影視劇創作的審美悖論[ J ].當代電影,2005(02).
[2]李爾葳.直面陳凱歌[ M ].經濟日報出版社,2002: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