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寧

意識流
人的意識是流動的,像一條蜿蜒曲折卻不會停止流淌的河流。潛意識更是一條壓抑于心靈底層的自由不羈、混沌不清、幽暗不明,而又洶涌澎湃、奔騰不息的河流;它無時無刻不在積蓄爆發的能量,隨時等待沖破意識大堤的機會。詩人的任務就是為這種壓抑的思想(情感)尋找語言的突破口,從而實現自我言語的真實有效的活動。
盡管言語的方式多種多樣,囈語式的話語聒噪只是生長于地表的野草,需要“愛智”的心靈時時梳理與清除。這條潛意識的暗河一旦決堤,將漫延于意識的大地,淹沒這些不斷蔓延的野草?!白蛞剐浅阶蛞癸L,畫樓西畔桂堂東……”(李商隱《無題》)顯然,詩人是在追憶一場夢境,是意識對潛意識活動的一次寬容與放縱,抑或生命對心靈的一次探視與窺察。夢境即詩境,詩境源于詩心,詩心源于潛意識的流動。
詩的意識流不同于小說的意識流,盡管二者都是挖掘人靈魂深處的原生本真的東西,但前者基本是突發、跳躍、倏忽、閃回性質的,擯棄了蕪雜瑣屑、庸碌流俗的成分,往往需要靈感的突然降臨,才能最終完成。戴望舒《雨巷》是一首典范的意識流作品,通過“姑娘”“夢”“丁香”諸意象的暗示,讀者極容易窺見詩人潛意識里聚積的如煙似霧、浩渺無際的往事,及其內心飄灑的綿綿不輟的細雨,一把小小的“油紙傘”到底能夠撐出多大的晴朗空間來,何況適逢心靈的梅雨時節。筆者短詩《病中》:
斂起翅膀,坍縮成一堆羽毛
黑色大氅,覆蓋漂泊的床
旋轉,旋轉,旋轉
一片樹葉掉進藍天
所不清晰的是閃回的狐眼
還有你,蒼白的淚臉
“斂起翅膀”,只是一種幻化的感覺罷了。“翅膀”到“羽毛”,“羽毛”到“大氅”,“大氅”到“漂泊的床”……一系列幻化的感覺則形成意識的河流?!靶D”,“旋轉”,不?!靶D”的旋流,對于一個“病中”苦苦煎熬的人來說,的確是很難明晰、整飭、規范的。此情此境,一切都是難以掌控的,何況更有“閃回的狐眼”“蒼白的淚臉”。
詩人天生是好奇而又敏感的。由于好奇,他總會發現常人難以發現的新異奇特的東西,獲得與眾不同的心理體驗;由于敏感,他的心靈就會很容易受傷;歸根結底,詩人總是沉湎于自己的世界,他注定是孤獨的。法國著名詩人洛特雷阿蒙說:“只有在肉體上接受黑夜,才能在精神上除去黑夜?!贝搜允钦f詩必須立足于現實的大地之上,才有可能擺脫現實,獲得精神上的提升;將思想從凡俗蕪雜的現實生活中逐漸提煉出來,從而獲得心靈的真正自由。
一般說來,詩人都是意識流意識非常強的人,這可能與詩人難泯的童心有關。兒童的潛意識活動往往是很活躍、很積極、很流暢的,其思維受意識的鉗控與過濾的程度很低,所以,兒童常常能夠以“局外人”天真爛漫的口吻道破“天機”。詩人顧城常常以兒童的眼光打量世界,他看到了人的不自由:“在這寬大明亮的世界上/人們走來走去/他們圍繞著自己/像一匹匹馬/圍繞著木樁……死亡是位細心的收獲者/不會丟下一穗大麥”——人受羈絆的根源就在于人自身。紛亂的人群,熙熙攘攘,忙忙碌碌,也不過是一匹匹被套牢的馬,圍繞著自己,旋轉,旋轉……等待著“死亡”——這位“細心的收獲者”,就像收走“一穗大麥”,將自己收走。
死亡是指向未來的,未來是不可預知的,不可預知的事物常常是令人恐懼的;對于恐懼,人的意識往往是刻意回避的。被人刻意回避了的死亡意識只能壓抑于人的潛意識;當然,潛意識里的東西是不甘心總被壓抑著的,它時不時會冒出來。在清醒的詩人看來,死亡并不可怕,有時甚至會覺得死亡像一位老朋友那樣親切;當那一刻終于來臨,死亡就成為一種不可扭轉的必然,頓時隔絕了眼前這個為唯利者所主宰的是是非非的世界,無夢的睡眠,安詳的黑暗,永遠的家園。死亡,他勤勤懇懇,巨細無遺,最終,人們毫無差別的,都會成為他的收獲。對死亡的覺醒,本身就是對生命“混沌”狀態的覺醒。覺醒的詩人會不停地審視自身的存在困境,往往通過自由聯想的方式去譬說,去描述,去表現。
世界寬大明亮,“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勝”(王羲之《蘭亭集序》),“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莊子《逍遙游》)天地之大,人處其間,即使數量如何龐大,卻依然極其渺小。所謂蕓蕓眾生,單是這個語詞本身,就讓人不能不有所深思了。
自由聯想
自由聯想就是從一事物隨意地、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事物,是詩歌創作與鑒賞,特別是現代詩創作與鑒賞最主要的手法之一。自由聯想就講究個聯想的自由,天馬行空,去來無跡,風行水上,自然成文。
聯想無論是一維、二維的,還是多維的,都要在思想自由的狀態下發生,千萬不能“為賦新詞強說愁”。顧城說:“我曾經分析過自己的詩,一些葉脈較清晰的詩,那些較簡單的聯想似乎是樹枝狀的,如《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畫下一個永遠不會流淚的眼睛,由眼睛想到晴空——‘一片天空;由眼睫想到天空邊緣的合歡樹、樹上的鳥巢——‘一片屬于天空的羽毛和樹葉;由鳥巢想到鳥群歸來,天暗下來,在樹林的浸泡下發綠,由綠想到青蘋果?!?/p>
實際上,除了簡單的樹枝狀聯想外,還有更為復雜的自由聯想的形式。有輻射發散狀的,有阡陌交錯狀的,有波浪推進狀的,有往復回環狀的,有層層鋪墊狀的,有混沌無序狀的……如此種種,無不體現出聯想思維的豐富性、多樣性、靈活性與深刻性。對于那些復雜的聯想方式,一般稱其為全息通感。全息通感之所以發生,完全依賴于人的意識流動,即人的潛意識活動的活躍程度。
人們所習慣,及其所能夠詮釋的世界,只是賦予了一定意義的世界,是常態思維下人們所能感知的世界。詩人往往有其獨特的思維方式——靈感思維,即以頓悟的狀態所發現的一個全新的世界:發現人自身,以及人與其所處之所在的種種聯系。淡化了意義的追問,以直覺思維所感知的原始性與混沌性,更傾向于整體的把握與理解。
自由聯想的取譬,以及跨度所造成時空的跳躍,增強了心靈表現的力度,這是一種能力,它不取決于技術嫻熟的程度,而取決于心靈敏感的程度?,F實瑣屑零碎的一地雞毛與內心五彩斑斕的夢幻碎片重組互見,瞬間印象與積久經驗的突接,即時體驗與情結原型的融合,此在意念與悠遠記憶的交錯,存在于世的無奈與靈魂回憶的慰藉互補,潛意識與處在臨界的顯意識的交互重疊,以及由情緒、想象、幻想所激發出的種種心理能量,都可以造成自由聯想式的剖白,在意識涌動的暗河之上,真實地言語。筆者短詩《小提琴》:
慰藉,兩只彩蝶
?搖?搖?搖一個典故,一座黑色的
?搖?搖?搖禮帽,一根拐杖
?搖?搖?搖幻化,并且不停泛化
音樂是一種慰藉,典故也是一種慰藉;“梁?!笔且魳?,“梁?!币彩堑涔??!盎敝皇敲弊拥紫碌膽蚍ǎ☉撓氲侥g),思想,以及思想底下的浪漫主義情懷從何而來?——有一種暗流,無論個體的(無意識),還是集體的(原型),它都會像樹木一樣生長、分叉;末梢伸向天空,根本深入地下。在詩中,聯想是“主干”;自由是“方向”,或者“沒有方向”。
言語——自由的傾訴,在反抗語言樊籬的艱難過程中,成為自然之菊,抑或悠然而見的南山……最終創造出如評論家所謂的“以物觀物”的“無我之境”。
內心獨白
內心獨白就是真實地描繪自己心境、有效地剖白自己心理的言語活動。“內心”指無聲的、持續不斷的言語活動的“場”,即潛意識活動的心靈空間;“獨”指靜寂的個性生存狀態;“白”指反抗語言的言語剖白活動。
詩中的內心獨白有別于敘事文學、戲劇的內心獨白。哈姆萊特在舞臺上反復念叨的“To be, or not to be”(“生,還是死”)的臺詞(以及潛臺詞),盡管也是很有詩意的,但它不是詩中的內心獨白。詩中的內心獨白首先要求含蓄曲隱,“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詩句,通過意象描繪得以移情,表達物我兩忘的真實境界,不是直接、直白地剖白。其次要注重氣氛的渲染,“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是一種描寫,更是一種鋪陳,營造出一個清幽冷寂的意境。馬致遠“斷腸人在天涯”的一聲嘆息,是在“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諸多意象渲染出的悲涼的抒情氛圍基礎上生發的。筆者短詩《燃燒之后》:
燃燒之后,并不隨風飄逝
穿過巖層,穿過所有的季節
出土的花瓶,美好地
我會永遠供在你的墓前
內心獨白就是不斷強化自我內里的喟嘆,抑或不斷強化自我存在的詰問意識。“燃燒之后”,并不像灰燼那樣“隨風飄逝”,而是化而為石,若干年之后出土,像花瓶一樣“永遠供在你的墓前”——這不僅是一種善良而又堅持的愿望,而且也是一個關于“生”與“死”的有力詰問。但,它并不像??菔癄€那樣濫俗,原因就在于詩中的內心獨白要通過隱喻、象征等手法曲隱委婉地表達。
古人說“詩可以怨”,是說人們可以借助詩表達內心的幽怨憤懣的情緒。也許,這是一種比造反行動更適合統治者胃口的所謂溫文爾雅的宣泄方式,因而受到包括圣人孔子在內的顯赫人物的認可,甚至推崇。在統治者看來,詩雖然“可以怨”,但是必須要遵循“怨而不怒”的標準。允許表達怨忿之情,但要含蓄委曲,溫柔敦厚。用現代心理學研究的成果來評價,這符合情緒“宣泄”原理。不滿的情緒宣泄出來了,內心的壓抑得以舒解,人就容易平和了,社會也就安定了。詩的這種教化功能,很像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凈化”;通過凈化,人的心理就會保持潔凈和健康。
帕斯卡爾說:“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是的,作為一個個體生命,他也許沒有力量擺脫不公的命運,不能反抗制度的壓迫,無法避開他人的陷阱,更無力掙脫集體無意識的束縛,但是,他可以思想。由于思想,他就有了對自身存在,以及存在環境的覺悟,認清自己的當下,追求一種詩意的生存方式;把這種思想上升到真實的言語活動,即表現為詩。反過來說,當一個詩人在寫詩的時候,便是在用自己特有的形式呈現自我存在的方式,而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宣泄。
真正的詩人都是在用生命寫詩,已故著名詩人昌耀的《斯人》:“靜極——誰的嘆噓?//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時間老去,宇宙靜寂,唯你的嘆噓似從遠古飄來,如此輕微與蒼涼;世界上還有聲音,唯你的聲音最是冷寂,穿透骨髓,讓人渾身戰栗。斯人,于無聲處,你以智慧之眼所洞悉的“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而正是此刻,“地球這壁”,詩人“無語獨坐”,在中國西部高高荒原之上,定格成一尊永恒的雕像。
讀罷此詩,讀者能夠感到一種強烈的震撼和驚悚。時間停止了生長,空間停止了擴張,萬物停止了呼吸;在這歷史莽莽蒼蒼的神秘所在,一種隔世的陌生,一種曠世的孤獨,一種遺世的凄涼,襲上心頭;陶潛有菊,李白有月,林逋有梅……唯你,只剩下嘆噓了嗎?
——好在我們還有詩:詩人的意識之流,詩人的自由聯想,詩人的內心獨白。
〔本文系甘肅省教育科學“十三五”規劃2019年度重點課題“基于校本教材《詩歌鑒賞基礎》的詩歌教育實踐研究”(課題立項號:GS[2019]GHBZ033)階段性成果〕
[作者通聯:甘肅白銀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