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遠

有的人,或許只有等到閉上了眼睛,才會徹底休息。葉永烈就是這樣。
2020年5月15日,作家葉永烈在上海病逝,享年80歲。從十幾歲開始發表作品到生命的最后階段,這個執拗的溫州人一生出版了180多部著作、逾3500萬字。有人懷疑葉永烈是不是有一個寫作班子?不然怎么會像變戲法一樣,一度一個月拿出一本新書?殊不知,如此浩繁的著作,都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寫(敲)出來的。
如今,他的文稿、采訪錄音、照片、書信等創作資料,均靜靜安放在上海圖書館“葉永烈專藏”里,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并延續生命。就像早先接受媒體采訪時說的那樣,“我的一生,將凝固在那密密麻麻的方塊漢字之中。”“在我故世之后,在墓碑上可以書寫:請到上海圖書館找我!”
熟悉的、陌生的、驚愕的、感佩的……目光略過手稿、樣書,斯人已然遠去。世上再無葉永烈。
01
很多人都在懷念《十萬個為什么》、《小靈通漫游未來》。這不難理解,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葉永烈的科普作品傳遞的不僅僅是知識,更有當時中國人認識自己、認識世界、認識未知的雄心。特別是在禁錮時代結束后的新時期,一切都不一樣了,時間不夠使了,所有人都跑起來了。
與其說葉永烈“高產”,還不如說是特定的時代氛圍與時代情緒在裹挾著作家快樂地向前奔跑。浩浩蕩蕩,一路高歌,永不疲倦。那個“一個月出一本書,一年連出10本”的記錄,就是那個時候創下來的。葉永烈的作品,應和著時代的呼喚、社會的訴求。
同樣,葉永烈從1983年之后的創作轉向,也與時代情緒的變化有關。主觀動因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四十而不惑,更多地考慮國家的命運,時代的呼喚,覺得科普作品難以表達我的思想”;而從當時的社會環境看,人們越來越認識到,有必要去探尋歷史與時代、政治與社會之所以如此的真實動因。
這種從器物到制度、從虛構到紀實、從神秘到公開的努力,當然不排除個人認知變化的因素,但也是與當時整個時代的氛圍高度契合的。那是一個火熱的時代,那也是一個袪魅的時代;那是一個新思想新知識新方法密集出現的時代,那也是一個雄心抱負才華可以盡情施展的時代;那是一個小心求證的時代,那也是一個大膽假設的時代……
葉永烈無疑就是那個時代勇立潮頭的弄潮兒。《鄧小平改變中國—1978:中國命運大轉折》、《紅色的起點》、《歷史選擇了毛澤東》、《毛澤東與蔣介石》、《陳云之路》、《胡喬木》、《江青傳》、《張春橋傳》、《姚文元傳》、《王洪文傳》、《陳伯達傳》、《反右派始末》、《馬思聰傳》……涉獵之廣、探索之深、題材之燙手,從這些作品可見一斑。
02
葉永烈也并非鉆故紙堆的學究,他的歷史紀實寫作更多是基于采訪之上的藝術重構,“七分跑,三分寫”。他說自己是“舊聞記者”,對于他這個幾乎常駐北京的上海作家而言,這個頭銜無疑是準確的。某種意義上講,他的寫作是挖掘,是記錄,也是搶救。這些細節或許未必進入正史,但卻是對歷史的豐富與補充。
他采訪過很多歷史見證人,留下了很多珍貴的口述資料。陳云夫人于若木、王稼祥夫人朱仲麗、毛澤東長媳劉松林、蔣介石女婿陸久之、陳獨秀機要秘書鄭超麟、中國航天之父錢學森、數學家華羅庚、美國科幻巨頭海因萊因……1300多盤采訪錄音帶、許多受訪者書信,如今已成難得的文物。
而從一般讀者的角度看,那些以往看似遙不可及的人物和故事,那些一般人尚不敢觸碰的題材,居然如此清晰地呈現在作家筆下,確實不簡單,也因此,葉永烈的題材選擇更是被賦予了去神圣化、去神秘化的意義。而葉永烈的寫作,事實上也不僅僅止于撕開了題材的口子,還意味著歷史的終結。鉤沉、評說前塵舊事,當然是后人的事。
很多人贊賞葉永烈的紀實文學寫作原則,“大題材、高層次、第一手”,然而,前二者或許容易做到,但“第一手”卻恰恰是葉永烈作品讓人印象深刻的根本原因。進而言之,即便做到了“第一手”,很多人恐怕還是沒辦法像葉永烈一樣把故事講得更好,也即,在“約頂級人物,做深度采訪”背后,仍有不可為人察知的“秘密”。
或者說,一生致力于為高層政治去神圣化、去神秘化的葉永烈,本身也不無神秘。能夠在這些題材面前游刃有余,他是怎么做到的?能夠同時滿足正史表達與野史敘述而毫不違和,他是怎么做到的?能夠讓很多重量級的被采訪對象認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其實,這些“秘密”都可以從作品中破解。現在看來,葉永烈的游刃有余,當然與采訪扎實、案頭工作細致有關,但更重要的因素是,他的史觀不偏不倚,中和平正。盡管筆下有萬千風雷、浩蕩大波,但卻毫無危言聳聽、嘩眾取寵之意。葉永烈說,“我始終認為作為一個記錄者,我只要把事實說清楚就可以了。”
葉永烈自己說選擇傳主的原則是,知名度高而透明度差;能夠折射一段中國當代重要的歷史;沒人寫過,即使有人寫但寫得淺或寫得不好。這些原則看上去簡簡單單,但若想同時做到,并不容易。需要定力,需要下“笨功夫”,也需要“我手寫我心”的獨立見識。
畢竟,歷史寫作不只是“揭秘”,不只是“顛覆”,而也是一種還原、一種記錄、一種回到歷史現場的書寫。
“我不屬于那種因一部作品一炮而紅的作家,這樣的作家如同一堆干草,火勢很猛,四座皆驚,但是很快就熄滅了。我屬于‘煤球爐式的作家,點火之后火力慢慢上來,持續很長很長的時間。”因為慢熱,所以恒溫。在“出名要趁早”的語境下,葉永烈的“夫子自道”也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