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婷



摘要:本研究將政治交際語境中的日語致歉表達作為考察對象,以實際交際過程中自然發生的真實語料作為語言證據,在客觀地按照具體語境信息對各種表達方式加以歸納的基礎上,根據現代日語語言學界話語研究領域專家泉子·K·メイナード(Senko K.Maynard)提出的場域交涉理論,從情感(pathos)視角分別剖析各類致歉表達策略背后所隱含的說話者的內心情感。研究發現,日本政治交際語境中使用率頗高的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背后所隱含的是以博得民眾的信任為初衷、建構謙和的政治家形象為宗旨的功利化目的;位居次位的直接道歉型致歉表達則發揮了操控話語權,建構政治家權威身份的語用功能;而使用頻率最低的請求原諒型致歉表達雖然可謂以“和睦相處, 和諧共進”作為終極目的的真誠致歉,卻含有要求說話者放低姿態獲取聽話者的同情、包容的弦外之音。這一研究結果充分證實了被日本政界官員樂此不疲地使用著的致歉表達看似謙卑有度,實則暗藏玄機,凸顯出現代日本政治交際中的表里雙重性特點。
關鍵詞:日語致歉表達;政治交際語境;內心情感;語用策略
關于致歉表達的語用研究自20世紀60年代起就已經開始。從最初的有關完成動詞“apologize”的言語行為分析,到Owen以明示致歉意圖的直接道歉語“Im sorry”作為考察對象,[1]再到此后的有關暗示歉意的間接致歉表達研究,可以說半個多世紀以來,從語用學視角展開的致歉表達研究從未間斷過。并且,在其歷史發展過程中,雖然研究對象與分析視角有所改變,但剖析其背后所隱含的說話者的內心情感卻是該研究領域中諸多學者共同關注的、不變的議題。例如,根據塞爾的言語行為理論可知,[2]道歉屬于表達類言語行為,表達說話者對某種勢態深懷歉意的心理狀態。日本學者山梨正明也在其著述中指出“道歉的真誠條件是說話者對于自己的行為感到懊悔……分辨日語中極易混淆的‘致歉與‘道謝的關鍵就在于辨別(說話者的)話語中所表現出的情感態度”。[3]Vanderveken甚至還將“apologize”專門列入表達情感的動詞話語系列中加以探討,認為“傳達說話者的悲傷或后悔之情乃其言外之意”。[4]可以說關于說話者內心情感的考察是深入了解道歉言語行為的重要切入點。
一、相關研究綜述
在闡述語言與人類情感之間的相互關系時,不得不提的是法國啟蒙思想家Jean- Jacques Rousseau(1712—1778),他在《 On the Origin of Language 》(1966版)一書中將語言劃分為滿足個體欲望的話語和符合社會群體共同感受的話語兩個部分,且強調后一部分才是人類語言的基本特征,為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提供了前提保障。[5]受此影響,20世紀初期的布拉格學派創始人Mathesius將話語主體的情感表達視作其話語目的,且主張從話語功能視角對其動機加以分析。[6]隨后,新布拉格學派中也涌現出了一批關注話語主體情感的學者,例如Trnka認為語言并非從一開始就是一種客觀的理性概念,而是一種基于人類共同的生活經驗積累而成的感性與理性并存的綜合產物。[7]Danes強調人類共通的情感體驗正是所謂語言基礎的生活經驗之核心。[8]總之,語
言與情感一直都是學者,尤其是哲學家和語言學家們所關注的話題。不過,上述內容只是學者們在探討語言性質、話語功能時所意識到的一種語言哲學觀點而已,僅寥寥幾句的提及,并未從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等層面對其詳加闡述。
相比之下,語用學和認知語言學領域的相關研究要詳盡得多。首先,根據Caffi 和 Janney的綜述論文《Toward a pragmatics of emotive communication》可知語用學領域對于語言與情感之間的關聯問題倍加關注,對于說話者的情感分析已被視作探討言外之意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視角。[9]其一貫的分析方法、研究對象、關注焦點及基本立場概括如下:
1. 識解話語情感的三個基準
(1)有標的語言表達圖式
(2)特定的話語情境圖式
(3)變化的文體結構圖式
2. 研究對象
(1)暗示優劣的評價類話語
(2)體現親疏關系的話語形式
(3)特定語境下的特殊表達
(4)確信與否的明示程度
(5)表達意志的話語策略
(6)重復、沉默等可量化的語言表達形式
3. 分析的焦點
主要聚焦于談話雙方在交談過程中的情感控制情況,例如關于話語交替頻度、話語重復率、話題擱置、不予應對、保持沉默等現象的分析。
4. 基本立場
語用學界認為情感產生于說話者與聽話者的交際過程,所以特別關注交際過程中的言語行為,往往將其過程中所使用的話語表達形式視作研究對象,著重考察某一特定語境下的話語所表達的情感態度。
綜上所述,語用學領域雖然已經把“情感”作為分析說話者言外之意的一個視角,并應用于交際過程中的語言表達形式的具體分析之中,但這種分析還僅停留在一種單純的問題意識層面,并未形成專門的本體論視角下的理論體系。
另一方面,認知語言學較之語用學似乎更加擅長于探討語言與人類情感經驗之間的關聯問題。其實,僅從其學科構建基礎便可得知,認知語言學是一門將語言視作人類諸多認知機能中的一部分、以闡明人類認知機制作為終極目標、并堅持以認知科學理論作為根本依據的同時,又融合了心理學的圖式理論、心理語言學的范疇理論、原型理論等的綜合學科。總之,“這種關于話語與其背后的主體認知之間的相互關聯的探討將成為一種新的語言學研究路徑”。[10]其中的認知語義理論尤其值得一提,該理論認為語言的含義并非從一開始就客觀地存在于外部世界,而是一種以實踐經驗為基礎的認知模型。這就需要認知語言學者基于經驗主義的立場,客觀地將隱含于話語形式之中的一般經驗與認知機制揭示出來。[11]所謂人類的一般經驗與認知機制之中自然也包括感性的情感經驗和與其相關的認知機制。對此,認知語言學領域的著書立傳頗多,其中就有Kovecses的以情感表達類詞匯,如anger等作為考察對象,將其在英、漢、日、匈牙利四門語言中的表達形式加以對比、分析的基礎之上,揭示出不同語言表達形式背后所隱藏的各國特有的認知機制。[12]還有Wierzbicka關于日語中的情感類動詞「甘え/(依賴)」所表現的日本人特有的情感經驗的分析,[13]以及Travis關于日本人常用的「思いやり/(同情、體諒)」一詞的認知分析等等。
如上所述,大部分認知語義理論都善于從微觀層面關注語言的表達形式,并以此為依據揭示微觀話語背后的人類認知方式,但卻忽視了宏觀視角下的社會文化根源的深入剖析,令人感覺意猶未盡。另一處不足乃是認知語言學往往把詞匯含義和語法構式作為研究對象加以考察,缺少以交際為根本目的的話語策略方面的研究,而關于話語策略與話語主體情感表達之間的關系論述更是少之又少。
總之,語用學領域過度追求言外之意的論述,缺少針對語義、語法、文本結構等語言本體的深入探討,而認知語言學與傳統的語用學研究背道而馳,以細致入微地分析語義、語法等語言表達形式作為研究方法,在此基礎之上展開語言形式與人類認知之間的關系探討,卻忽略了對話語情景、歷史文化背景等語言形式以外的、宏觀語境的關注。
針對以上問題,現代日語語言學界話語研究領域專家泉子·K·メイナード提出了「場交渉論/(場域交涉理論)」,該理論強調,在特定的文化語境背景下,考察交際過程中話語主體的語言表達形式,揭示其背后隱含的情感意志,分析其社會文化根源,闡明語言、情感、文化三位一體的制約關系。[14]其中的“場域”即指話語含意得以體現、個體情感得以理解、交際雙方對某一事態可產生共鳴的社會文化語境。可以說,特定的“場域”孕育出特定的情感,而特定的情感同樣需要借助特定的“場域”才能夠被正確解釋繼而產生共鳴。所謂“交涉”乃強調實際交際過程,并非交際行為或交際主體。另外,拜天地造化所賜的自然普遍性與接受不同社會文化影響所產生的個別特殊性并存于人類情感之中;個人主觀感性情感始終受制于集體理性情感;存在于某一特定社會集團之中的情感具有共通性,以上三點則是該理論中有關情感的基本哲學立場。
二、研究設計
(一)研究問題
從上述先行研究中例舉出的有關話語主體情感研究的基本立場及范式可以看出話語的表達形式與說話者的情感態度之間的關聯始終是語言學界的關注焦點,那么話語策略與說話者的情感態度之間存在著怎樣的聯系呢?也就是說,同樣是道歉這一言語行為,說話者所選用的不同的話語表達策略是否可以說明其情感態度發生了變化?如果可以證明的話,不同類型的話語策略又分別表達了說話者怎樣的情感態度呢?換言之,哪一種致歉表達才是日本人真正的“悔過”呢?尤其在政治交際中,被政客們頻繁選用的致歉表達到底是鱷魚的眼淚,還是由衷的歉意?為此,本研究將把日本政治交際語境中的政治家們的致歉表達策略作為主要考察對象,著重探討該語境下的致歉表達策略所反映出的說話者的情感態度,剖析其社會文化根源。
(二)研究過程和方法
本研究首先將政治交際語境中的日語致歉表達作為考察對象,以實際政治交際過程中自然發生的真實語料作為語言證據,客觀地按照具體語境信息,對政治交際活動中的日語致歉表達方式加以歸納,揭示其語用策略特點。然后再依據現代日語語言學界話語研究領域專家泉子·K·メイナード提出的場域交涉理論,從情感視角分別剖析各類致歉表達策略背后所隱含的說話者的內心情感,揭示其社會文化根源,闡明話語、情感、文化三位一體的制約關系。
本研究主要運用了以下兩種研究方法:
(1)語料庫實例的調查統計方法
(2)“場域交涉理論”的分析方法(參照表1)
(三)語料庫數據來源說明
研究所用語料庫大致分為兩類,其中一類是利用日本國立國語研究所開發的、在日本本土被廣泛應用的“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這類語料庫的優勢在于以實際交際過程中自然發生的真實語料作為語言證據,最大程度地保證了語言事實的可靠性和研究結果的客觀性。另一類是研究者以日本首相官邸網頁和日本外務省網頁檢索系統中登載的歷屆內閣總理大臣、內閣官房長官及外務大臣的演說、談話文本作為基本語料底本,結合日本四大報紙(朝日、每日、讀賣、產經)中的相關采訪、社評等報道內容綜合制成的“日本政治交際語料庫1-第81代-98代內閣總理大臣和內閣官房長官的談話、演說語料庫”。該語料庫的最大特點在于語言證據的采集是以語篇而不是以單個句子為單位的,這一做法不僅為了解道歉言語行為提供了豐富的語境信息,還有助于研究者深入考察說話者和聽話者的雙向互動,并可在此基礎上客觀地按照具體語境信息的不同,對日語致歉表達在政治交際活動中的語用策略進行全面分析和歸納。以下將綜合運用上述兩大類語料庫,從政界要員的政治交際活動場景入手,對現代日語致歉表達的在政治交際中的語用策略展開量化與質化相結合的考察分析。
三、基于語料庫的語料檢索及實例分析
(一)基本概念及檢索對象
根據Spencer-Oatey[15]的觀點可知,“抱歉”“ごめんなさい” “Im sorry”等“明示的致歉表達方式”即所謂“致歉表達的核心言語行為的話語策略”。[16]山岡政紀和李奇楠曾在「謝罪の日中対照研究」一文中對現代日語中明示的致歉表達方式展開了較為全面、細致的分析與歸納。[17]具體內容如下表:
下文將以該表歸納出的四種明示的日語道歉話語作為主要檢索詞,分別在日本本土的「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選取其中的“日本國會會議録”“日本國內四大知名報紙中的政治、外交欄 ”“雅虎日本網絡智囊庫中的政治與社會問題庫”等與日本政界的外交、外事活動相關的語料欄作為檢索對象)和研究者自制的“日本政治交際語料庫1-第81代-98代內閣總理大臣和內閣官房長官的談話、演說語料庫”對政治交際活動中的現代日語致歉表達使用狀況加以檢索,在此基礎之上舉例分析其語用策略特點,考察策略背后所隱含的說話者的內心情感。
(二)語料檢索與實例分析
1.以“直接致歉型”中的致歉表達作為檢索詞的考察
(1)使用狀況統計(比率)
從圖1所顯示的數據來看,日本政治交際活動中的「遂行文=系直接型/(直接道歉型)」致歉表達方式在內閣總理大臣和內閣官房長官的談話、演說語料中出現的頻率遠高于「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包括“國會會議録”、“傳媒”)。另外,內閣總理大臣和內閣官房長官的談話、演說中「謝罪(する、し)」和「(お)詫び(る、し、する)」的使用率較高,「陳謝(する、し)」和「謝(ら、り、る、れ、ろ)」兩種表達形式則很少使用。另外,「謝罪(する、し)」在「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尤其是其中的“傳媒(關于日本政界外交、外事活動的報導)”項目欄中的使用率也是相對較高的。
(2)語用實例分析
例1:
「~命の重さを考えることなく、その後も二時間、ゴルフを続け、遊び興じていたことは、全く許しがたい事態であります。責任感も反省も何もない。官房長官、これで內閣の責任をきっちり果たしたと考えているのですか。第二に、海難事故が発生したときは、一分でも一秒でも早く救助に當たる初動活動が重要です。ところが、事故を起こした原潛は、海に投げ出された人たちを救助しないで見ているだけでした。アメリカ側でこのことも含めて調査中となっているときに、ハワイで桜田外務政務官は、政府を代表してアメリカに、潛水艦の救助活動は適切だった、落ち度はなかったと発言するなど、國民の立場と全く異なる発言を行いました。外務大臣、この発言を撤回して、國民に謝罪するべきではありませんか。第三に、民間の漁船や観光船などの航行の多い海域で、なぜ、マニュアルどおりの安全対策もとらずに緊急浮上訓練を行ったのか。こうした危険行動に厳しく抗議するとともに、日本政府としても徹底した原因究明に當たるべきであります。外務大臣の答弁を求めます/(……不顧人命關天,在之后的兩個小時里還繼續打高爾夫,玩得興高采烈,這種事情令人發指。全無責任感和反省之意。請問官房長官,您是否認為內閣盡到了應盡的責任?第二,海難事故發生的時候,爭分奪秒地開展早期救援尤為重要。而引起事故的核潛艇,對此坐視不管,眼看人們任海浪卷走也不施救。身在夏威夷的櫻田外交官在美方調查包含此事在內的詳情時,竟代表日本政府對美國發出了如下言論:潛艇的救助行動是得當的,沒有任何差錯。此等言論與我國國民立場完全不符。外務大臣難道不應該撤回之前的發言,向國民賠罪嗎?第三,為什么要罔顧安全對策,在民間漁船、觀光船只等民用船只經常航行的海域開展潛艇緊急上浮訓練呢?我們強烈抗議此類危險行動的同時,要求日本政府徹底查明事故原因。希望外務大臣能夠對此事做出解釋)。」
——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日本國會會議録第151回國會(2001)
2.以“請求原諒型”中的致歉表達作為檢索詞的考察
(1)使用狀況統計(比率)
如圖2所示,「命令文=系(許しを求める型)/(請求原諒型)」致歉表達在日本政治交際活動中使用較多的表達方式是「(お)許し(ください)」。尤其是「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中的“國會會議録”項目,在該項目欄中檢索到高達264條相關的語用實例。
(2)語用實例分析
例2:
「~御所見があれば~。國務大臣(小渕恵三君)今國會において予算委員會での先生の御質疑、私も拝聴いたしておりました。ごく素樸な國民感情から言って、言葉は適切でないかもしれませんけれども、國民の一部から見たら二重にというような受けるものを受けているんじゃないかという印象もあるかと思いますが、しかしいま恩給局長申し上げましたように、政府の基本的な立場は再々申し上げているとおりでございまして、この問題私も深く勉強しておりませんが、行き著くところ、恩給とは何ぞやというような問題にまでさかのぼってまいる重要な問題ではなかろうかという気もいたしますので、私自身ここで定かにいずれをよしとするかということについての判斷はなかなか申し上げにくいことをお許しいただきたいと思います/(……如果您有高見的話請提出來……國務大臣小渕恵三:剛才我已聆聽了國會上預算委員會向您提出的質疑。從質樸的國民情感而言,雖然言語上似乎有些不當之處,但從一部分國民的立場來衡量的話,我認為可以理解。不過,正如撫恤金局長(即負責發放撫恤金的政府部門負責人,筆者注)所言,政府已經反復聲明了其基本立場。對此我雖涉獵不深,但我覺得最終一定會追溯至撫恤金到底是什么這個重大問題上來的,所以,在此我也難以斷言孰是孰非,敬請諒解)。」
——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日本國會會議録第091回國會(1980)
雖然該類型中的「(お)許し(ください)」被相對較多地應用,但是,諸如例2所示,其內容多是說話者或記錄者以一種慣例化、程式化形式對于鞭莫能及的事情表示遺憾或內疚的情感態度,以示謙遜、客氣,即日語語言表達中經常使用的「配慮表現/(關照表達)」。也就是說,這類致歉表達方式中說話者往往立足于自我情感表達場域,通過情感交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內心情懷,希冀得到聽話者的理解。雖然在整個事件發生過程中并不一定涉及冒犯行為,但說話者這種發自肺腑的情感表達足以傳遞出和諧與共、不離不棄的友好愿望。
總之,政治交際語境下,請求原諒型致歉表達方式多被使用于情感表達場域之中,以情感交涉,即說話者表達自己對于某項事件的情感態度作為基本策略,以維護國家之間(外交場合)或政黨之間的和睦相處,團結共進。
3.以“承認過錯型”中的致歉表達作為檢索詞的考察
(1)使用狀況統計(比率)
根據圖3中顯示的數據可知:「(ご)迷惑を(お)かけ(た、て、して、しまして、いたしまして)」和「失禮(しました、いたしました)」在「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和第81代-98代內閣總理大臣和內閣官房長官的談話、演說語料中均有出現。它們是「評価文=系(過ちを認める型)/(承認過錯型)」致歉表達在日本政治交際活動中使用較多的表達方式。
(2)語用實例分析
雖然在日本的政治交際活動中,「(ご)迷惑を(お)かけ(た、て、して、しまして、いたしまして)」和「失禮(しました、いたしました)」被相對較廣泛地應用于口頭表達和書寫語言之中,但是,如以下文例4所示,「(ご)迷惑を(お)かけ(た、て、して)」經常被用作定語以修飾其后的名詞。如此一來,所表達的內容便由原本的第一人稱(當事人)對于自己的冒犯行為感到羞愧的致歉表達轉變為第三人稱(旁觀者)對于他人的冒犯行為加以評說的論述形式。嚴格地說,這種轉變后的形式并非一般意義上的道歉表達。此外,在以上三個與日本政治交際活動相關的語料庫(項目欄)中檢索到的有關「失禮(しました、いたしました)」的語用實例顯示,該表達方式多與表示轉折含意的接續助詞「が」共現,即以「~失禮しましたが、~」句式出現在多數語用實例之中,諸如例3。如此一來,便使得該句式所表達的歉意遠不如「失禮(しました、いたしました)」那么真誠。甚至可以說,這只是說話者用以表示謙虛、謹慎的一種客套話而已。
總之,承認過錯型致歉表達方式原本的確是說話者立足于自我情感表達場域,通過情感交涉的方式,向聽話者闡發自己的羞愧之情,以示真誠的歉意。但在實際政治交際過程中,該表達卻被偷梁換柱,乍一聽來貌似真誠悔過,實則置身事外的虛張聲勢。
例3:
「(○副大臣谷川秀善)~その根底においてやっぱり日本と中國との間の信頼関係がちょっと薄くなってきているんじゃないかと。そこで、請求をするしないという話になってきますと、何か中國は悪いことをしていないじゃないの、原因は日本にあるのではないかという、この前の外相會談の中でもそういう発言があるわけでございますから、そういう意味でやっぱり私は、やっぱりしっかりと日本の立場と中國の立場をお互いに認め合いながら、対等の関係で、請求すべきものはするということでないといけないというふうに思いますから、そういう姿勢を貫いてまいりたいというふうに思っております。(○委員白眞勲君)是非そういう姿勢というのを貫きながら、やはりもう一つは、やはり日本は過去のやはり大陸等に対していろいろな迷惑を掛けている部分があるわけなんですね。(○副大臣谷川秀善)足を踏まれた方と踏んだ方のという話がありますけれども、やはりそういう認識の下でやはり私は外交をしなければいけないんではないんだろうかと。確かに被害を受けた、これは本當にひどいことだし、そういうことをやってはいけないんですけれども、やはりその根底にあるものというものの理解というものについて、やはりもう一度日本外交を見詰め直す必要性があるんではないんだろうかというふうに私は考えております/(○副大臣谷川秀善:“……我認為歸根到底還是中日之間的互信關系不夠深厚。所以才會出現諸如在之前的外交會談上也曾發生的那樣,一說到沒做任何賠償要求時,中方自然就會產生中國沒有做錯任何事情,責任全在日本的言論。對此,我認為雙方還是應該在堅定地相互承認各自立場的基礎之上,始終堅持以平等的關系提出合理的要求,并始終堅持這種態度。”○外交防衛委員會委員白真勛:“請你一定要始終貫徹這一宗旨。不過,還有一點,就是日本曾經確實有過給中國大陸等地區造成各種困擾的行為發生。”○副大臣谷川秀善:“即便如此,難道我們雙方必須要在受害方和加害方這種認知下開展外交活動嗎?的確,遭受迫害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我們日本確實不該那樣做。由此看來,要想從根本上扭轉這種局面的話,當務之急是請求中方重新審視日本外交”)。」
——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日本國會會議録第162回國會(2005)
4.以“情感表白型”中的致歉表達作為檢索詞的考察
(1)使用狀況統計(比率)
從圖4所顯示的數據來看,在日本的政治交際活動中,「表出文=系(心情を告白する型)/(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方式中的「申し訳(ない、ないんですが、ありません、ありませんでした、ございません)」、「恐縮(だ、です)」、「遺憾(だ、です)」均被頻繁使用。其中,在「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中「恐縮(だ、です)」的使用率相對較高,而在內閣總理大臣和內閣官房長官的談話、演說語料中使用率最高的則是「遺憾(だ、です)」。
(2)語用實例分析
從以下的例4可以看出:在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方式中,說話者并沒有像請求原諒型和承認過錯型那么直白地言及自己(或自己一方)的冒犯行為,反而是立足于聽話者的立場,采取向聽話者傳遞(說話者)自己內心感受(不安、內疚、同情等)的話語策略,以達到撫慰聽話者的目的,巧妙地避免了因復述冒犯行為不當(有失偏頗、不夠完整等)所引發的再度爭議、武力沖突等問題發生的可能。此外,在致歉表達中,追加說話者對于事件的補救措施、改過決心等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方式是日本政治交際活動中頻繁使用的一種話語策略。可以說,這也是日本謙卑外交策略在外交話語中的反映。
總之,政治交際語境下,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方式多被運用于關注他者內心感受的互動行為場域之中,通過行為交涉的方式,對聽話者(或聽話者一方)所遭受的不幸和痛苦深表同情,達到令聽話者為之動容并諒解、包容說話者(或說話者一方)的目的。
例4:
「…先週、閣議決定しました。現下の狀況を『日本の新生』の重要な機會と捉え、震災復興に全力で取り組みます。(原発:福島を収束)原発の事故によって、國際社會にご心配をかけたことを重く受け止め、遺憾の意を表します。 當面の課題は、原子爐を冷卻し、安定狀況に持って行きたい。來年1月までに、放射性物質の放出を抑制し、管理することであり、工程表に従い、これを達成すべく取り組みます。また、最大限の透明…/(……上周,內閣會議作出決定,把現狀當做“日本新生”的重要機會,全面致力于災后復興工作。“原子能發電:平息福島”原子能發電所的事故,引起了國際社會的恐慌,對此我們深表遺憾。當前我們所面臨的課題是冷卻原子爐,使其保持穩定狀態。截至明年一月,我們要竭盡全力,依據工程進度表,有效抑制和管理放射性物質的噴出。另外,最大限度地使之透明化……)」
——日本政治交際語料庫1-94代內閣總理大臣菅直人談話、演說語料第75條(2011)
四、結果討論及動因分析
(一)結果討論
圖5所顯示的數據是對圖1、圖2、圖3和圖4中統計數據的歸納總結。該表清晰地呈現出政治交際活動中現代日語的四類致歉表達方式在日本本土廣泛使用的「現代日本語書き言葉均衡コーパス(/現代日語書寫語言均衡語料庫)」(選取其中的“日本國會會議録”“日本國內四大知名報紙中的政治、外交欄”“雅虎日本網絡智囊庫中的政治與社會問題庫”等與日本政界的外交、外事活動相關的語料欄作為檢索對象)和研究者自制的“日本政治交際語料庫1-第81代-98代內閣總理大臣和內閣官房長官的談話、演說語料庫”中的語用實例檢索情況。其中「表出文=系(心情を告白する型)/(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方式占以上兩大類語料庫(三個節選項目)總量(共計1017142條)的13.0148%,檢索到的語用實例比率最高。「遂行文=系(直接型)/(直接道歉型)」致歉表達方式次之,語用實例主要集中在“日本政治交際語料庫1-第81代-98代內閣總理大臣和內閣官房長官的談話、演說語料”中,占該語料庫總量(共計1631條)的5.2728%。而在以上兩個語料庫(三個節選項目)中檢索到的語用實例比率最低的則是「命令文=系(許しを求める型)/(請求原諒型)」致歉表達方式,僅占語料庫總量(共計1017142條)的1.2612%。可見,在日本的政治交際活動中,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方式較之其他三種類型(直接道歉型、請求原諒型、承認過錯型)而言使用率略高。而且,如上所述,研究者發現這種致歉表達方式的一般特點是說話者立足于聽話者的立場,采取設身處地、聲情并茂地傳遞(說話者)自己對于受害方(聽話者)所遭受的不幸和痛苦深表同情的話語策略,通過撫慰聽話者(不滿、憤怒等情緒)的方式,達到令聽話者為之動容并諒解、包容說話者或說話者一方的目的。較之直接道歉型和承認過錯型而言,情感表白型不僅巧妙地擺脫了被動的立場,且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因復述冒犯行為(有失偏頗、不夠完整等)所引發的再度爭議、武力沖突等問題發生的可能。而與使用率最低的請求原諒型致歉表達相比,情感表白型似乎又略顯出一絲霸氣,說話者不但沒有聽憑對方(聽話者)評判、裁決的意思,反而暗含一種主觀定奪、操控局勢的潛在意志。研究者認為:這種在日本政治交際活動中頻繁使用的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正是日本謙卑(政治)外交策略在政治話語中的突出反映,凸顯出現代日本政治交際的表里雙重性特點。
(二)動因分析
1.內外有別原則中的對內視角
語言是信息傳遞、思想表達、情感交流等人類交際的基本工具;另一方面,語言又是一種文化現象、文化表現、文化傳播的有效載體。它承載著一個民族的慣性思維方式,表現出該民族的深層文化心理。陳巖指出:“每一個人的語言使用方式都具有其所在集團的獨特的語言使用特征。這種特征是文化的投影,體現著語言的社會規則、文化規則。社會規則、文化規則是語言的外在因素,它是由價值觀、思維方式、感情傾向、行為模式等決定的語言使用規則,語言禮節、語言習慣、語言表達方式等則是它的具體體現。”[18]那么,日語的社會規則、文化規則指的是什么呢?對此,陳巖教授提出“內外有別、自我不在、推測”三項原則,且強調“在三項原則中最重要的要數‘內外有別的原則”。杜勤教授在他的《日本語言文化結構的心理分析》一文中,也闡發了相似的觀點:“一般認為‘本音與‘建前‘義理與‘人情‘甘え與‘遠慮‘尊敬與‘謙譲等互相對應的關鍵詞揭示出日本人社會文化、語言行為的基本特性,而它們似乎無不疏而不漏地涵蓋在‘ウチ(內)與‘ソト(外)這一組上位概念之中。‘ウチ(內)與‘ソト(外)高屋建瓴地貫穿于所有日本文化特征中,為我們解析日本人的精神結構、日本社會結構乃至日本語言結構提供了重要的線索。”[19]
日本的《社會學事典》對「ウチ/(內)」與「ソト/(外)」這組用語進行了概念界定:“在日本文化中,存在著以自我為中心的內部、外部以及以家庭成員、所屬集團為標準的內部集團、外部集團的類別,而‘ウチ(內)與‘ソト(外)正是描繪出這種內外對比態度的通用語。”[19]可見,「ウチ/(內)」與「ソト/(外)」已超越了物理空間范疇,與心理空間交錯互滲。其實,由于四面環海的島國地理特征和長期以來的農耕作業方式,自古以來,日本人就有明確的內外意識,他們以自己為中心向周邊畫圈以區別內外范疇,并養成了注重與圈內人的團結合作、體恤調和,而對圈外人則謙虛謹慎、敬而遠之的思維方式。也就是說,由物理空間概念而產生的「ウチ/(內)」與「ソト/(外)」逐漸演變成日本人人際關系中的兩種思維模式,繼而形成了左右日本人言語行為的兩種基本準則,即對內親近準則和對外疏遠準則。
正因如此,與包含外事外交活動在內的政治交際語境中的致歉表達相比,日常生活場景中的請求原諒型和承認過錯型致歉表達方式的使用率更高(來自研究者的另一篇論文《日常話語與政治交際話語中日語致歉表達的語用策略對比研究》中的語料庫數據統計結果)。根據內外有別原則中的對內親近準則可知:為了集團的統一、和睦,同一集團內的日本人之間始終處心積慮地保持與集團的連帶關系。也就是說,個體必須維護其所屬的內部群體的和諧。即通過自我的和諧心理和內部群體的寬容來形成個體與內部群體相互依存的「ウチ/(內)」思維模式。于是,和諧便因此成為了日本民眾在「ウチ/(內)」社會實踐中至高無上的共同目標。表現在日語中便是有如請求原諒型致歉表達所顯示的那樣,即便出現慣例化、程式化固定搭配形式,削弱甚至完全喪失了道歉的誠意,但其表現出說話者欲通過「甘え/撒嬌」[20]式樣的語言表達獲取聽話者的同情、包容的弦外之音,且聽話者可以毫不費力地識解說話者請求自己念及情誼,包容其過錯的言外之意,順利地實現和睦相處、和諧共進的「ウチ/(內)」終極目標,其語言表達形式(請求原諒型致歉表達)就可以在日本社會內部應運而生,達至共識。
此外,從多數承認過錯型致歉表達的語用實例來看,道歉語「すまない」、「失禮」、「迷惑掛けました」之后常常連綴著一段表明說話者對于自己的冒犯行為或過失深感遺憾的內心獨白,例如「自分の親にも凄い迷惑を掛けたことに関してはま本當に申し訳ないっていう気持ちでいっぱいですってだからもうこういう風な嫌な思い出って言うか嫌なことはまこれで最初で最後にしたいと思っています/害得父母也為我操碎了心。我十分懊悔。我保證以后再也不犯這樣的錯誤了」。如此一來,被日本民族尊崇為美德的“知恥”意識便于話語間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于是,在同樣追求高度自尊心和強烈名譽感的「ウチ/(內)」,聽話者對于說話者的這種羞恥感的極度看重,以此及彼,就會諒解或盡量同情、包容說話者,避免加重對方的羞恥感。也就是說,在高語境文化的日本,承認過錯型致歉表達方式不僅是日本人的一種語言習慣,更是日本「ウチ/(內)」群體內部的一種共同文化心理表現,所以常被日本人看作是一種比較真誠的致歉表達。
2.內外有別原則中的對外視角
日本內外有別的島國思維模式與作為交際規范的「本音/(真心話)」與「建前/(場面話)」緊密關聯,揭示出日本人普遍的內親外敬的言語行為特性。‘本音向以親緣為中心的家族成員(包括廣義的家族成員)吐露;對外人則使用‘建前,此時的‘本音藏匿心中,有時甚至還不得不說些違背本愿的話,聊以做表面文章……如果說‘本音是以家族成員為對象的話,‘建前則是以‘世間(社會、世人)為對象的。對‘世間大凡遵循‘建前的行動規范,并且其形態多為禮節性和形式化的”。[19]日本人的敬語使用意識便是其典型性代表,越是親近者,越是自己人,使用敬語的意識越會相應減弱;越是生疏者,越是外人,使用敬語的意識越會相應增強。“學校語法將敬語分為針對行為主體的‘尊敬語(尊他語),針對行為對象的‘謙譲語(自謙語)和針對聽者的‘丁寧語(禮貌語)三大類。除此之外,宮地裕(1986)將用來顯示說話人教養的‘美化語(美化語)和表示對聽者禮貌的‘丁重語(恭謹語)納入敬語范疇。另外,菊地康人(1996)將‘美化語(美化語)與‘この度、‘先ほど等語氣鄭重的詞語同稱為準敬語……其中,尊他語與自謙語主要針對話題人物,稱為‘素材敬語,禮貌語和恭謹語用于直接表示對聽者的禮貌,稱為‘聽者敬語。美化語為準敬語,但也有將其歸入素材敬語的”。[21]依此分類方式可知,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中的「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恐縮です」、「遺憾です」均屬于聽者敬語,即用于直接對聽者表示禮貌的場合。根據相關資料記載,這種“聽者敬語”在現代日本社會中主要運用于以下四種情況:“①說話者與聽話者雙方存在一定的社會距離,即身份、地位、年齡等上下關系或曰權勢關系;②說話者與聽話者雙方懷有一定的心理距離,包括內外關系和親疏關系;③正式的語境場合;④社會職業因素。”[21]基于此,便可得知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方式在日本政治交際活動中使用率位居首位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以上四種條件的制約,而且其中的任何一項條件都足以表明被頻繁運用于日本政治交際活動中的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絕非說話者發自內心的懺悔,僅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套路”(禮數),充其量也不過就是一種政治家對于民眾(內政場合)或交際對象國(外交場合)表示恭敬謙虛的禮貌形式而已,況且,這種“禮貌”形式本身就是以建構謙和的政治家形象,博得民眾的信任為初衷的功利色彩濃厚的言語行為。也就是說,日本政治交際活動中的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遵循的是內外有別原則中的對外疏遠準則,即典型的以“世間(社會、世人)”為對象的“建前(場面話)”,并非「本音/(真心話)」。其實,從以順利實現和睦相處、和諧共進作為「ウチ/(內)」終極目標的請求原諒型致歉表達在政治交際中的使用率最低這一調查結果也同樣可以推斷出上述結論。
那么,政治交際中使用頻率位居次位的直接道歉型致歉表達是否代表政治家們的真心懺悔呢?
自古以來的單一民族與四面環海、遠離亞洲大陸的地理位置,加之1633年江戶幕府頒布的鎖國令,造成日本長達200余年的與世隔絕,使日本人同外界的交流被限制在狹小的同事、同鄉、同族間,這種生活環境相同、思想感情接近的狀態逐漸形成了日本統一的國民性格,即所謂的日本國民“同質性”。[22]他們彼此之間無需使用太多的語言,僅憑眼神、表情、手勢,借助「勘/(直覺)」就能夠做到「以心伝心/(心領神會)」。久而久之,便孕育了集團內部乃至整個國家國民之間的默契天性。日本著名作家加藤周一在以《日本語を考える/探究日語》為題的講演中就對日本人的這種默契天性進行了解釋性說明,「仲間のうちでは、以心伝心の傾向が強い…だから文章も會話もしまいまで言わないし、目配せもすれば、意思が通じると言うのが一番理想的なんです/同伴之間以心傳心的現象十分常見……所以,文章也好,講話也罷,都無需贅言。只要稍用眼神暗示一下,對方就會心領神會,這是最理想的(交流方式)」。[22]可見,為日本人津津樂道的“默契”在語言方面的表現便是日語委婉表達所體現出的含蓄之美。也就是說,受國民同質性的影響,日本人常以委婉含蓄的語言表達方式體察交際過程中微妙細膩的情感共鳴。關于這一點,日常生活場景中日本人頻繁使用的請求原諒型致歉表達和承認過錯型致歉表達已經為我們提供了極好的例證。可以看出,日本人與對方交流時,為了不魯莽地觸及對方的隱私,不傷及對方的情感,或者為了避免因自己的希望和要求給對方造成精神負擔等等,常常謹慎地使用一些意義含糊不清的詞語及表達方式作為暗示,讓對方體察自己的心情。這也正是Olshtain和 Cohen所強調的可充分表明說話者對于自己的冒犯行為感到遺憾,以明示言外之意并撫慰聽話者的直接道歉型致歉表達方式在日本的日常生活場景中反而成了使用率最低的一種致歉類型的原因所在。也就是說,直接道歉型致歉表達過于直白,略顯武斷,幾乎沒能給對方留有些許的「察し/(體會、感受)」余地,與委婉含蓄的日本傳統語言文化觀相悖,所以幾乎不被應用于日常生活場景之中。然而,這類致歉表達在政治交際場合中的語用效果卻截然不同,除部分旁觀者視角下的評述性論說之外,大部分發揮了操控話語權、建構政治家權威身份的語用功能。總之,直接道歉型致歉表達也只是政治家行使統治權力的一種話語策略而已,其政治意圖遠超越了道歉認錯的基本內含。
五、結論和啟示
總之,通過以上歸納分析可知:日本政治交際語境中使用率頗高的情感表白型致歉表達背后所隱含的是以博得民眾的信任為初衷、建構謙和的政治家形象為宗旨的功利化目的;位居次位的直接道歉型致歉表達則發揮了操控話語權、建構政治家權威身份的語用功能;而使用頻率最低的請求原諒型致歉表達雖然可謂以“和睦相處,和諧共進”作為終極目的的真誠致歉,卻含有要求說話者放低姿態獲取聽話者的同情、包容的弦外之音。以上的研究結果充分證實了被日本政界官員樂此不疲地使用著的致歉表達看似謙卑有度,實則暗藏玄機,凸顯出現代日本政治交際中的表里雙重性特點。
(注:本文所使用例句的譯文,如無標記,均為筆者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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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