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一個有點燥熱的午后,南豐先生提筆給一位稱無黨的鄉賢寫信:“局事多暇。動履禔福。去遠海誨之益。忽忽三載之久。跧處窮徼。日迷汨于吏職之冗。固豈有樂意耶。去受代之期。難幸密邇。而替人寂然未聞。亦旦夕望望。果能遂逃曠弛。實自賢者之力。夏秋之交。道出府下。因以致謝左右。庶竟萬一。余冀順序珍重。前即召擢。偶便專此上問。不宜。鞏再拜。運勾奉議無黨鄉賢。二十七日。謹啟。”
信的大意是:近來多有閑暇,無論做什么都感到安泰、幸福。(但)遠離您身旁,不能聆聽教誨受益,倏忽間已有三年了。蜷居在窮苦的偏遠地域,終日沉浸于瑣務之中,會有什么樂趣呢? 任期已近,但接替的卻沒有消息。我朝夕懸望。如能最終逃脫這漫長的外任,那實在是仰仗您的鼎力相助!夏秋交替,從您的府下經過,向您表示謝忱,并盼望始終能得到您的幫助。希望您(政事)順遂,善自珍重。以前蒙您引薦提拔,今得專門向您問候。余不贅述。曾鞏再拜。
南豐先生,曾鞏是也。字子固,世稱南豐先生,北宋文學家、史學家、政治家。這樣一位名揚天下的飽學之士,一生靠墨水游歷仕途,案頭亦不乏蠅頭墨跡,書法論道建樹頗豐,但他在當時確確實實不是一位書法家。可見古代對書法家這一尊銜有著多么嚴苛的限定。不是書法家的曾鞏,自然在書壇不具那些大書法家的名氣。
恐怕連曾鞏自己也萬萬想不到,千年之后,他的《局事帖》竟拍出了比書法家還高的價位,成為最“貴”的書法。2016年春天,《局事帖》在中國嘉德春拍“大觀——中國書畫珍品之夜”拍出了2.07億人民幣。之前的1996年,它在紐約佳士得拍賣會上以50多萬美元的價格,被著名收藏家尤倫斯夫婦買下。而后,在2009年北京保利秋拍“尤倫斯夫婦藏重要中國書畫”專場中,《局事帖》再次現身,當時估價為1200萬元至1800萬元,不料最終以1.08億元成交。
古今歷代習書者成千上萬,可謂一人一面,一筆一書。如歸類,無非歸此四類也,即人高書高者,人高書低者,人低書高者,人低書低者,而大書家和百世流芳的書作,往往是人高書亦高。人正,書高;人善,書端;人勤,書老;人清,書貴。如果人不高,他的書法終歸不會有多高;如果書法有一天高了,那是他這個人一定高了。一位有學問、有學識、有學養的人,他的字再怎么著也差不到哪去,至少有其獨特的味道,日后定生一派氣象。幾千年的書法發展史,證明了書法至境,一定是由君子能成就并將其發揚光大的。
書法大千世界,表象看似凡簡。撥開后,乃如“觀天體日月之廣袤,窺宇宙銀河之浩繁”。人不到一定境界,不具高尚品質,胸中無墨神志無主,是難得書法之精血的。
當下,中國十大拍賣最貴的書法作品,曾鞏的《局事帖》仍居前列,排名第三。第一位是黃庭堅的《砥柱銘》4.4億元;第二位是王羲之的書法精品《平安帖》3.08億元,該帖曾被乾隆帝盛譽可以媲美“三希堂”瑰寶。《局事帖》僅次于《平安帖》,可見這幅孤品墨跡在書法中國的分量與價值。
《局事帖》金貴何處,魅力何在?我想“文”勢在上,統而概之。亦可解讀為,通篇墨跡被灌注了文人魅力,文氣魅力,文物魅力。
《局事帖》,水墨紙本,該帖書于印書紙背,仍能看出圖書印刷的字痕,書法結字修長,筆畫清勁,是迄今發現的唯一一件曾鞏的傳世墨跡,為曾鞏62歲時給鄉賢的一封信,曾被歷史上多位名人收藏,并經徐邦達考證著錄于《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書法》,認為這是曾鞏在通判越州任上所書。此帖清代已歸于安岐,并著錄在《墨緣匯觀·法書》。之后,又經曾燠、王芑孫收藏。民國時,藏于著名鑒定家張珩及其家族。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朱家溍編《歷代著錄法書目》,此帖亦定為曾鞏的書法作品。《局事帖》累經名家遞藏,歷盡劫波而紙墨如新,可謂千年遺珍、人間孤本。據考證,這件書札的收藏者包括何良俊、項元汴、安儀周、王芑孫、曾燠、費念慈、許源來、張蔥玉、張文魁等人。
此帖全文共124字,平均每字價值167萬元。其無可替代的文物價值,是其無比金貴的重要原因。比如其作為文人書札,是一種文體與修辭,涉及文學。其所記述的具體內容,又可以作為研究宋史之史料。而作為物質實體,其所用的紙在宋代為稀缺資源,因稀缺,人們會將廢置的往來書札再利用,《局事帖》背面就印制過圖書。
“唐宋八大家”之聲名顯赫。唐代韓愈、柳宗元和宋代蘇軾、蘇洵、蘇轍、王安石、曾鞏、歐陽修八位散文家,又稱“唐宋散文八大家”。其中韓愈、柳宗元是唐代古文運動的領袖,歐陽修、三蘇等四人是宋代古文運動的核心人物,王安石、曾鞏是臨川文學的代表人物。“唐宋八大家”其稱謂最早出現于明初朱右選韓、柳等人文為《八先生文集》。明末茅坤,選輯了《唐宋八大家文鈔》共一百六十卷,此書在舊時流傳甚廣,“唐宋八大家”之名也隨之流行開來。八大家乃主持唐宋古文運動的中心人物,他們提倡散文,反對駢文,給予當時和后世的文壇以深遠的影響。
曾鞏文思才華享譽官府民間。復旦大學首席教授、中國宋代文學學會原會長王水照先生在紀念曾鞏誕辰一千周年文化叢書的總序中講到:從南宋朱熹的崇奉開始,歷元、明、清數百年,他的聲望一日高于一日。清初張伯行編《唐宋八大家文鈔》,共選曾鞏文章128篇,幾乎于同書其余宋五大家選文的總和。曾鞏的聲譽達到頂點。作為中國文學史兩宋期間承上啟下的代表性人物,他被譽為“上續孟子,下啟濓洛”。也因此,他被視為 “千秋醇儒”。
曾鞏對書法有著獨到的理解領悟及高深論道。著名學者李俊標在他的曾鞏散文考論中講到,《曾鞏集》卷五十《尚書省郎官石記序》里記述:曾鞏以為書法乃士人必備之一藝,通過不斷磨練,應使自己的思想情操趨于一個更高的境界,而不是僅僅局限于為書而書。《相國寺維摩院聽琴序》集中體現了他的這一觀點。以為“書非能肆筆而已,又當辨其體而皆通其意”。這相對于鄭玄所說的“六書之品”有了更多的含義。結合他在其他文章中所述觀點可知,他所說的“通其意”,就是要通過禮、樂、射、御、書、數等各種技能的培養,最終達到通知“三才萬物之理、性命之際”的境地。曾鞏對書藝的學習與同時代的人士一樣,都是從揣摩前輩的寶墨法帖入手。王羲之自然是他習書的老師。曾鞏在《墨池記》中評論王羲之的書法晚年最善,并對其取得卓越成就的原因分析道:“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不如彼邪?則學固豈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邪?”曾鞏并不認為王羲之是天生奇才,其書道晩年臻于至善就是一生不斷精進努力的結果。若是天縱其能,則早以道登天門,何以延遲至晚年。在勉勵眾人學不可以已的同時,也體現了曾鞏自己在書藝學習上的自信。只要能像王羲之那樣精進多學,也是可以達到他那樣高妙的境界的。
清正為官廉潔愛民的人品使曾鞏人正書高。他對儒家思想的堅守,以及以儒家思想為出發點的為政原則、生活作風和著述風格,在歷代儒者中都是非常鮮明的。曾鞏“轉徙七州”,分別通判越州,知齊州、襄州、洪州、福州、明州、亳州。不論在哪里為官,都能克己奉公,清正廉明。通判越州時,曾鞏發現在實行“以錢助役”的過程中,有官員中飽私囊。他立即下令禁止攤派,減輕民眾負擔。知齊州時,他剪除惡霸,瓦解盜寇,興修水利,發展生產。此后,在襄、洪、福、明、亳諸地,曾鞏知州一如既往關心民瘼,留下了造福百姓、善于治理的美名。曾鞏為后世留下了豐富的廉政思想,概括說來就是通過“求于內”“正己”的辦法來加強為官者的道德修養,在此基礎上,為官者才能擺脫外物之拘累,以民為本,節用裕民。
在《南軒記》中,曾鞏對自己出仕前在故居南軒讀書自進以“求于內”的情形有具體描述:“養吾心以忠,約守而恕者行之,其過也改,趨之以勇,而至之以不止,此吾之所以求于內者。”曾鞏的“求于內”即以忠養心、嚴格律己、忠恕待人、勇于改過,用高尚的道德來涵養自己的品格。他認為,只有先端正自己的思想和言行,然后才能管理百姓、治理國家。他在《答袁陟書》中說:“至于仕進之說,則以鞏所考于書,常謂古之仕者,皆道德明備,己有余力,而可以治人,非茍以治人而不足于己。”這與《大學》主張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邏輯順序是一致的。
曾鞏的《墨池記》,記錄了他心目中敬仰的書圣的一段故事。他所記的墨池,位于撫州城東文昌橋頭,是一個呈長方形的小水池。環境清幽雅致,是“書圣”王羲之任臨川太守時臨池練字留下的勝跡。北宋時,撫州州學建在墨池的邊上。慶歷八年,撫州州學教授王盛為彰顯墨池這一勝跡,題寫了“晉王右軍墨池”幾個字,并請曾鞏寫記。曾鞏應邀寫下了這篇《墨池記》,文與墨池俱流芳后世。《墨池記》這篇文章,在使他走近“書圣”的同時,也悟出了王羲之書道之精髓。
宋代大書法家黃庭堅說:“學書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通過學習書法,不斷研習古代碑帖,心儀古人風范,必然對個人的人格塑造,起到潛移默化的教育作用。曾南豐做到了。
(周振華,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出版詩文集《原野戀歌》,散文集《鄉音鄉情》《跪拜大地》等。)
編輯:寧人? ? 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