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光（組詩）

李嚴

綠皮火車

如今，它獨自趴在鐵軌上

一遍一遍數星星

一遍一遍，穿越無人的原野

放不下這身墨綠，它仍在低徊

帶領我們走過漏風的墻

山川，夢境

抵達一個個異鄉

它正在淡出。可我們一旦說起它，那些歲月

那些打鼾的人

便哐當哐當開進我們空洞

且茫然的內心荒原

處 所

我有兩座處所。一座靠左，一座靠右

舊式的，全草木結構

亦大亦小的院落住著六個子女

兩潭清水，一斤白云

偶爾，我們也走散，也忘記，但在日暮前

總會相互指認，并用方言喊出對方

乳名、稱謂和地址

我是被囊括、安插和富養的，在這里

住滿四十六年后，終于被強制

攆出來了。原因是她承受過多磨損，被透支

而我們，只管住

和揮霍

隨即，兩座處所也轟然坍塌，從戶籍上徹底抹去

抹去的

還有圍墻，山水，日照和一個命名

我也在最后的處所消失后淪為

無家可歸的孤兒

那一年，雪下得很大，我在寒冷中

無處安放

你該知道

我說到的處所，是兩只眼睛

我說到的抹去，是消亡

榮 光

我贊美一滴汗水，一雙結繭的手

贊美秋天最后一粒糧食，脫離枝頭

在坡地，陽光舔舐莊稼，我讀著成長

看萬家燈火，漆黑背面那些電樁般冷峻的身影

這些穿工裝，扛鋤頭，來不及扔下掃帚和節假日

回不了家的人，都是我，要用心焐熱的漢字

生活的風景線，被他們一再拉長;生命的小路口

有雨，有霧，和一片用傘撐開的晴天

我目送的螞蟻，都有黝黑的皮膚，停不下的四肢以及

一個不愛說話的性格

像我的父親母親，一生

都在修筑一條路

在紅白，我敬畏所有的生命

一群螞蟻和一群山蜂，一朵山菊和一株羅米草

十年后我們相遇了

“我和你同時還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我流著淚。它們看不見

惟有陽光，給了我們一樣的照耀

到處是想要的樣子

我唯有爛柴灣，擦耳巖，十崗坪，甚至一面未倒的墻

唯有茶馬口，青牛陀，紅白遍地的植物們，與我互為風景

地攤上賣書的女孩

她和呆在地攤上的各種書刊一樣

被人打量，猜測

埋著頭，她只顧煽情的文字侵入內心的荒原

那些排在一起的《詩刊》《星星》《收獲》《故事會》

《人生與伴侶》……

風從她的發間溜過指縫

有一陣子，人們只是從旁邊走過，瞄一眼

不說話的她和書

多數時候，只有喧囂輾過她寂靜的身體

偶爾有停下來的顧客，她會抬頭多看他們一眼

并擠出一個好看的微笑

黃昏中

她和那堆書籍蹲在一起，與這座城市匆忙的人群相比

顯得疲憊而無力

沒人知道

她抱著一本書，從一條路私奔到了哪個站口

——很多年過去了，那個女孩仍然蹲在我心中

沒有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