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育新
鄭 敏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獲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里,遠山
圍著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為人類的一個思想。
從里爾克、馮至到鄭敏的詩歌經脈上,汩流著“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的血液,然而不同于里爾克“背負基督”的克里斯朵夫情結,不同于馮至“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的家國承擔,鄭敏“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煉自己”來克服青春期的精神危機,通向精神的闊大廣遠。而聚(節省、聚集)煉(錘煉)二字則汲取了里爾克信札中對青年提出的建議,它是精神的永不停止的苦修,而非政治社會的忘我獻身,至于后者,“那是最后的終點,也許是人的生活現在還幾乎不能達到的境地。”(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信》)
“金黃的稻束站在/割過的秋天的田里”。熟悉的秋景在鄭敏——那個蒼白的、“仍像一個黯淡的早春”的少女——眼中撞現出神異的光芒。那是“在一個偶然的黃昏,她拋入這個多變的世界這長住的一瞥”(鄭敏《一瞥》),也因這一瞥,詩人和詩歌同時誕生。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唐湜認為把稻束比作母親,其沉思的姿態酷似米勒的油畫。于此我稍有異議,稻束站在田中,有著皺紋的美麗的臉的母親,這是兩個獨立并置的意象(雖后者由前者通過聯想而派生),某種程度上,稻束之于田野,有如“皺紋的美麗的臉”之于母親。另外,“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作為意象背后的意涵,并不表明母親一定是勞作尤其是在稻田里勞作,正如金黃的稻束雖經勞作但并不源自于勞作,它是田野從最內在的豐滿中創造的產物,母親有著皺紋但美麗的臉雖有勞作但并不源自于勞作,它是一個婦人豐富(而非憔悴)的、創造性的生命表征。“母親的美是正在盡職的母性,一個豐富的回憶則存于老婦的身內。”而一個少女則“預感著、準備著、驚懼著、渴望著母性”。(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信》)
“收獲日的滿月在/高聳的樹巔上/暮色里,遠山是/圍繞著我們的心邊”。那童年鄭敏經常對話的落日中的東山,那行旅中引起少女鄭敏驚異的、曾被杜甫吟詠“月涌大江流”“天地一沙鷗”的三峽兩岸峭壁上的月亮,一切都因收獲日而圓熟、愜意、安定,“主啊!是時候了。”(里爾克《秋日》)而靜默,則是太古的諧音中最深處的旋律,當“世界從巨大的音樂里退出”,當“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不再有“苦調凄金石”“悲風過洞庭”,不再有“一切的形容,一切的喧囂”,留下的是江上青峰的嫵媚和嚴肅,留下的是永恒、盛大的“死和變”,“是神,是理念,是那永恒的同一”。(鄭敏《讀Selige Sehnsucht后》)
金黃的稻束站在大地上同時與大地融為一體,母親有皺紋但美麗的臉“站在”母親的身軀上同時與母親的整體融為一體,收獲日的滿月“站在”樹巔上同時與大山融為一體,它們低首沉思,宛若羅丹“思想者”雕像。馮至評價里爾克“他使音樂的變為雕刻的,流動的變為結晶的,從浩無涯涘的海洋轉向凝重的山岳”而在鄭敏的詩歌中有對這種詩學風格的靠攏,自然有對里爾克承繼羅丹“始終工作”的藝術主張和“赤裸裸地脫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來觀看”的創作方法的試煉。“我默視著石面上光影游戲的白足/沉思著石頭里紋路的微妙起伏/于是一天,我用我的智慧照見/一尊美麗的造像。”(鄭敏《雕刻者之歌》)
但在這些詩藝的背后,顯然寄寓著鄭敏對超驗世界的渴望。作為西南聯大哲學系的學生,馮友蘭先生所倡導的“天地境界”,鄭昕先生關于康德“物自體”的沉迷,湯用彤、馮文潛等先生的學術史研究,均滋養著鄭敏的慧心,奠定了她以哲學為底蘊、以人文感情為經緯的詩歌寫作特征。而讓鄭敏念茲在茲的則是西南聯大諸先生的知行合一和言傳身教,“所有的教授好像跟自己所思考的問題合成一身,好像他的生命就是這個問題的化身。”(鄭敏《跨越世紀的詩哲人生》)一切學術研究和文藝創作,都成為涵養性情、凝塑人格、升華境界的路徑,都成為詩意生活方式的表征。詩人聚注于雕像或者說意象的營造,則是對超驗世界的冥想和勾勒,這也正如作為古典藝術的雕刻,“他們在客觀的精神性方面是完滿自足的,顯示出獨立靜穆的自由,不受外在事物的攪擾……而是神和人身上的永恒的東西,脫凈了主觀任意性和偶然的自私的表現,雕刻就應該把這一永恒的方面表現得通體透明。”(黑格爾《美學》)
唐湜認為鄭敏的詩歌是過于絢爛成熟的歐洲人思想的移植,而不是這個時代——為人民工作的新先知時代——的聲音,這個見解準確但又帶著時代的浮華氣息。也許鄭敏是一種有所不為,“他所需要的專注和寂靜/使他暫時忘記他自己的生命/那在有限時間里回旋沸騰的河流。”(鄭敏《雕刻者之歌》)然而,象牙塔出來的雕刻者們,終歸要被拋入歷史的河流中,一切的生命帶著自己的創傷,“有的呼喊,有的沉默/走下暗旋的深處”。(鄭敏《藍色的詩》)而青年時期那“上帝的畫布”已變得“模糊的瘋狂”,觸手可及的美凝固在暮色中,成為一個悲涼的安慰。在喧囂的“變異的世界”,詩人帶著“成熟的寂寞”,如托缽僧般行走。“然而飛躍的欲望同樣燃燒/德里達,悲哀的詩人聽見美人魚的歌聲/扼不住的向往,那‘不可能的可能/仍在彼岸,仍在向他召喚。”(鄭敏《詩人德里達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