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男
2020年的春節是我的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春節,我和愛人是在農歷臘月二十七離開武漢回到老家的。
說是老家,由于父母已經不在人世,一棟偌大的房子,其實只有我和愛人兩個人住,每天除了生火做飯,就是看閑書或在屋前的田野、屋后的山間閑逛。那時候武漢的傳染性肺炎還處在一個傳聞狀態,雖然每日各種消息不斷,但大家都覺得山高皇帝遠,疫情不會對我們這個湘鄂贛三省交界的小村莊產生什么影響。
我感到事態的嚴重性是從聽到武漢封城消息開始的,那天是農歷大年二十八。晚飯后我和愛人在給房間清除揚塵,突然接到武漢一位醫生朋友的電話,說是武漢決定從第二天開始封城,外地人不能進武漢,武漢里面的人也不能出城,這種肺炎傳染性很厲害,讓我們趕緊購買一些口罩。
怎么會這樣?這說明武漢的疫情已經是非常嚴重了。說如果真是這樣,恐怕湖北省下面的地市縣也不能幸免了,誰知道武漢市已經出來了多少人,光寒假離漢的大學生就有120余萬,還不包括在武漢打工的農民工以及像我這樣在武漢工作而歸家省親的。
于是,在大年二十九的早上,我們就驅車去距老家最近的沙堆鎮采購過年的物資和口罩。我和愛人都是經歷過2003年非典的人,我們隱約感到接下來的情形很可能會像十七年前的非典一樣,我們不擔心親戚和鄉親們會對我們有嫌棄,我們擔心的是萬一自己在離開武漢前被感染,會害了大家。當然,我們沒有把這種擔心告訴他們,只是私下決定盡量少和大家的接觸,尤其不去別人家串門。
大年三十下午,我和愛人帶上口罩去山中給父母上墳。路上、山中遇見熟人,幾乎見不到戴口罩的。他們看見我們帶著口罩,有的感到有些驚訝,有的一點也不以為意。相對遠在武漢的傳染性肺炎,鄉親們似乎更關心天氣,他們埋怨老是這樣濕冷,人都快發霉了,要是下一場大雪多好。但我和愛人還是盡量避開和他們正面接觸,如果沒辦法避免正面遭遇,就和他們隔得遠遠地說話。
但這種情況很快就改變了。給父母上完墳回到家,我們還來不及把家里的大門打開,一輛越野車就來到我家門口,里面走出兩個穿著防護服、面戴口罩的年輕男子。看到這兩個人,我和愛人心里馬上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便一邊打開大門一邊把人請進家里,接受他們的問詢、登記和體溫測量。這兩個人告訴我,不僅武漢出現大面積的感染,我們縣城和個別鄉鎮也有不少的疑似病例了,他們讓我們不要出門,并將連續十四天對我們進行體溫測量,如果身體出現不適,尤其是有感冒、發燒癥狀,要我們務必第一時間給他們電話。同時,裝有擴音喇叭的車輛也開始在村子里巡回廣播關于這種傳染性肺炎的預防要求,要求人們過年期間不走親訪友、不聚會聚餐聚眾打牌、不玩龍燈獅子龍船,鄰里之間不相互串門。
正月初一,下著蒙蒙細雨,我們這兒習慣是大年初一村里人要相互拜年的。因為我們是從武漢回來的,我就沒有出去給村里人拜年,我想非常時期,暫時得罪一下吧,等村里人來我家拜年時我再解釋。但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除本家親戚外,極少人前來拜年,即使有來的,包括親戚,都戴著口罩,只是遠遠地站在門外拱拱手說聲恭喜發財,并不像以前一樣進屋烤火、喝茶、小敘。
正月初二,這個鄉俗中走娘舅家的日子,我早上八點打開大門,看見大路上只零星的走著幾個人。這么少的人,莫不是鄉下也封路了?我心里這樣想。果然,不一會兒,隔壁做泥瓦匠的大堂兄走過來跟我說,鄉下也到處路都封了,昨天晚上村里連夜開的會,說縣城和部分鄉鎮出現了確診病例,為防止疫情擴散,全縣鄉鎮與鄉鎮之間、村與村之間的道路全部封閉,嚴禁人員相互流動,我們李家灣通往毛田村的路也堵得嚴嚴實實。于是我只好返回房間,和愛人一起坐在火盆旁邊烤著炭火,談論疫情并想象武漢此刻一定如一座荒城。由于無所事事,想起朋友約我寫與疫情有關的詩歌,我就以在未離開武漢之前的感覺,在手機上寫下了一首《今夜的武漢是安靜的》。
其實,早兩三天前我就看到朋友們在微信圈中談論寫作此類詩歌的有無必要,我內心對寫作此類詩歌也是存疑的。一是因為我是在封城之前離開武漢的,并不在疫情的中心區域,二是我的老家雖然在湖北,但地處偏僻,疫情遠沒有武漢的嚴峻,我覺得這類詩歌的寫作對我來說可能并不適合。但那個時刻,我突然覺得無論是在武漢還是在湖北的邊遠之地,若我們心中能認識到傳染性肺炎帶給人們的痛苦,我們也不妨用文字來表達我們的這種感同身受。
正月初三,仍舊是細雨蒙蒙,我和愛人做了一個羊肉火鍋,滿滿一鍋,看上去怎么也吃不完的樣子。天氣老在零度左右徘徊,潮濕又陰冷,中飯后我和愛人就在家中客廳里快步走,堂嫂給我們送一些紅菜苔過來,看見我們在客廳里轉圈,咯咯咯笑了起來,——真是吃飽飯沒事做。但說笑歸說笑,我們都真真切切感受到疫情的嚴重性。先是大家從中午的電視中看到各種關于武漢醫院醫護人員、各種救援物質告急的消息,接著是聽到縣城和附近鄉鎮不斷出現感染病例的消息,然后是四點左右,我發現家門前的墻上貼著一張印著黑字的紅紙:該戶有武漢返鄉人員,請勿互訪。于是,我和愛人除了和緊鄰我家的大堂兄還小心翼翼地走動外,我們開始自覺不往外走動了。即使需要什么東西,也是請大堂兄幫忙去購買。
正月初四,天空繼續下著雨。愛人問我,這是不是相當于過去的“發人瘟”,我沒有做聲。我想,若無現代的醫療條件,這恐怕就是過去的發人瘟了。我曾看過一篇文章,說中國歷史上所發瘟疫不計其數,光漢桓帝漢獻帝治下七十多年,就發生過瘟疫十七次。“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陳琳、應玚、劉楨都是因瘟疫而死。此次武漢感染人數短短時間內就達數萬,死亡人數一天天增加,應該就相當過去的發人瘟。
初五,天氣依舊如昨,看天氣預報,武漢好像也是陰雨連綿。我和愛人除在雨停的間歇到門前空寂無人的田野上走了走,其他時間都窩在家里看電視,或交換彼此微信朋友圈中和病毒、疫情有關的文章及新聞。各種各樣的消息滿天飛,就如隔著房間水汽彌漫的窗玻璃看外面的世界,真真假假迷蒙模糊。晚上,看新聞聯播,雖然看到各地醫護人員都在馳援武漢,但看到空寂的街道,看到那么多穿著防護服的醫務人員無聲而緊張地忙碌,心中總感覺堵得發慌,新聞完后,我們也無心看其他的電視,就仍舊看手機,看朋友們的動態。在眾多令人壓抑的消息中看到一位廣東朋友發了一組梅花,九幅繁花壓枝的照片上配的是郭沫若先生的“嶺南梅花渾似雪,蘿崗香雪映朝陽”詩句,突然覺得眼前、心中為之一亮,才發現這個冬天、這個新年也是有色彩的。
從這位朋友發的梅花圖片,又想起武漢東湖磨山的梅花,想起去年我在東湖磨山看梅花時母親給我打電話,——那時我的母親身體已經每況愈下了,——于是我又在手機上寫了一首題為《東湖梅花》的詩。
我想即使我的母親離開了人世,生活仍然要繼續,即使武漢乃至湖北全境疫情仍然嚴峻,但一切終將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