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寶
《論語》中孔子有句話:“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陶淵明的性格中,就有“狂狷”的特色。只是后來,“狷”勝了“狂”,他退出了官場,選擇了田園,但在內心深處,卻有著深深的悲痛和失落。
陶淵明也是有報國安民之志的偉丈夫。他生活的年代正好是東晉末期和南朝宋初期。這個時期的社會典型特征就是分裂動蕩。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他也有濟世安民的理想,“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擬古》八)”就是他精神理想的寫照。“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從序言看,好像陶淵明的做官僅僅是因為生活困窘,但是結合他的人生經歷看就不能這樣理解了。“曾祖侃,晉大司馬。淵明少有高趣,博學,善屬文。(《陶淵明傳》)”出生名門,博學,而且他受到的是儒家教育,而儒家對讀書人的要求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出身名門的陶淵明怎么可能僅僅為吃飯而出仕呢?在《讀山海經·其十》中,陶淵明寫道:“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可見他是有很強烈的濟世之心的。曾祖陶侃的勛業也激勵著他,要光耀門楣,為家族增光。但是,陶淵明卻選擇歸隱,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歸去來兮辭》中說:“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身處官場對陶淵明來說就像坐牢一樣,他為理想難實現而失意,為找不到知己而悲傷。痛定思痛,“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離開官場,歸隱田園,既是他“質性自然”的個性使然,更是去成全一個士人的另一種境界——“窮則獨善其身”。“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急切中充分顯露出他對污濁官場的厭惡,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其根源是要追求精神的純潔與自由。躬耕田園,是對一種清凈自由純潔的生活方式的選擇。值得一提的是,從他一生的行事準則來看,“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陶淵明傳》)”陶淵明認為曾祖父陶侃是晉朝宰輔,自己也就恥于屈身劉宋王朝,自宋高祖(即宋武帝劉裕,南朝宋的建立者)王業漸隆,愈加不肯出仕。一個儒者的風骨已經完全熔鑄在他的行為中,既然不肯茍合于世俗,又豈能自投羅網,屈身污濁的官場。由此,陶淵明由“狂”退回到“狷”,清狷。在田園素樸而美麗的詩意中,陶淵明找回了自己。
回家后生活的歡樂也彰顯了他“狷者”的形象。第一,從歸家時的心情看。看見熟悉親切的家門,看到“僮仆歡迎,稚子候門”,天倫之樂,讓一夜未眠的陶淵明倦意頓失,“攜幼入室,有酒盈樽”。這種親情的快樂無形中與官場的爾虞我詐形成了對比。“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受過道家思想影響的陶淵明,面對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怡然快樂,“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勝似神仙。這種快樂,讓他頓悟,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云的“無心”是自己歸來后無所羈絆的輕松與灑脫,鳥的“倦飛”是自己對官場厭倦的不茍合。自然本無情,但在作者這里卻快樂無比,再次對比中,表明高潔之志、狷介之個性。第二,從歸家后的日常生活看。“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在這一部分里,“息交以絕游”與“悅親戚”“農人告余”等字眼里,通過鮮明的對比告訴我們,陶淵明的交友選擇和人生志趣的選擇:寧可與卑微、淳樸的農人為伍,也不和顯貴、污濁的官員來往;寧可“三徑就荒”作“饑凍”迫切的隱士,也要保持自己松菊一樣的品格。他與山林為伍,在純凈的大自然中陶冶性情。“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真如悠游自在的閑云野鶴。樸素自然的語言與淡泊純樸的人性形成了完美的統一體。所以,梁啟超在《飲冰室合集·陶淵明》中說:“檀濟道說他(陶淵明)‘奈何自苦如此。他到底苦不苦呢?他不惟不苦,而且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一個人。他最能領略自然之美,最能感受人生的妙味。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以看得出來。”
但快樂中也透露出了他隱隱的孤獨,獨來獨往,沒有知己,遺世獨立。農人、親戚雖親近但只能是他生活上的伙伴,不能成為他人生理想的知己。因此,“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一個“善”(羨慕之意)充分表達出自己時運不濟,人生志向無法施展,只能哀傷自己歲月老去,痛惜一番壯志空許。
通過以上對《歸去來兮辭》的分析,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出陶淵明離開官場的決絕、田園生活的快樂中,不斷在聲明自己的人格追求:厭惡濁污的官場,向往寧靜淳樸田園,向我們展示出了一個品行高潔“清者”、任性而為“狷者”的形象。可是,我們又不能不進一步思考:既然已遠離官場回歸田園,為什么陶淵明要不斷的重申自己的選擇呢?是不是有拖泥帶水之嫌呢?結合我們上面的分析,我認為恰恰是這種拖泥帶水的纏綿充分地展示出陶淵明作為一個封建士人的痛苦與悲傷:時運不濟、壯志難酬因而只能退而求其次的無奈。這種悲哀是深沉的。“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透過這些文字,我們仿佛看見一個雖滿懷壯志、面對混亂的時局卻無所皈依、被迫寄身于世而淚流滿面的陶淵明。這個陶淵明是有些消極的,只能“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聊”字用得多好,姑且順應自然,樂天安命。太多的心不甘情不愿全部蘊含其中了。看似清靜無為歸隱田園,恰恰是在與這濁污的世界進行著無言而堅決的抗爭。既然無法濟世安邦,何不為后人留下一個精神的豐碑,給失意的人們鑄就一座精神的堡壘,用以保護自己選擇的自由出路,讓平淡自然也成為他們心目中另一種高尚的藝術境地。所以他寧可挨饑受凍,盡管讓妻兒受苦心有愧疚,也要離開那黑暗的官場。他是一個精神世界的圣人。
我認為,陶淵明形象價值不僅僅在于棄官歸隱體現了他品行的清高、個性的狷介,更在于快樂中隱含的深沉悲哀:時運不濟、壯志難酬,不能兼濟天下,只能獨善其身;哪怕身心受苦也要為濁污世界中的人們點亮一盞道德的明燈。他為后世的文人所景仰,比如蘇軾、白居易等,也就可想而知了。
[作者通聯:湖北荊州市江陵中學]